她惊愕抬头,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只好捂紧自己领口,义正词严道:“我是良家妇女!”
谢观正没料到她这般架势,旋即意识到自己话有歧义,解释道:“我意思是说,左右你没钱住店,若离开这百花楼无处可去的话,镇国公府有不少空厢房可以住。”
他神情淡淡,面色如常:“我平日多住翊府军营,父母皆在燕西边境,有一妹妹长居深宫养在太后膝下。府中无人,也算便你行事。”
“不收钱吗?”
谢观正摇头:“不收。”
“你为何待我如此周到,我们自昨夜到现在认识连一天都未过。”昼春狐疑问道。
极其好答的问题,谢观正只需说几句“合眼缘”“信得过”“承了你师父的恩”诸如此类万金油回答,昼春向来艺高人胆大,定能为了省钱应下此情。
但他却顿在原地,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剑柄,青白玉的冷光映得他眉眼愈加沉肃。
好半天,昼春等得不耐了,才听见他语焉不详的模糊一句。
“说不准,也许我们之前便认识呢。”
送别这位大人,昼春把事情经过同花月香和一众姑娘们粗讲了遍,又被鹊环这小丫头压着拆开详说了点细节,直到唇焦口燥,才被特赦喝口茶水。
“哎,”昼春润罢嗓子,才想起来,“那御妖司为何说你们勾结大妖?”
花月香听完前情,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便领着姑娘们离开练艺去了,留下几个丫头陪昼春解闷。
鹊环撑着脑袋,一下子低迷起来:“嗐,这事还是因为芙蓉姐姐。”
几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总算替昼春补齐了这段剧情。
昨夜御妖司带着丹娘的尸体回到官衙后,原本是要验尸的,谁知芙蓉忽然上门,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动手。
那会都快三更了,她犯了夜禁,几个御师要将她扭送到金吾卫,结果直到天亮也没回来。御妖司这边还守着尸体没验呢,便遣人去问,才知金吾卫那头压根没见过这行人,竟是在路上凭空消失了。
此事蹊跷,很容易叫人联想到两月前大理寺官员夜间误入的“三更鬼市”。裴秉带了人来百花楼,想着问问芙蓉情况。
结果到这才知,这位芙蓉娘子恰好也是两月前才来楼里的,详细情形花月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裴秉平白丢了几员大将,又怀疑这鬼市与芙蓉有关,便下令将她们统统带回御妖司问话。
花月香好好儿地做着生意,就这么被扣上了个勾结妖族的帽子,自是不从。双方一争执,先前在楼前引得众人围观的那幕便上演了。
“合着不是因为那老妖精啊,那我不是白挨顿骂吗。”昼春怒道。
到底是谁骂谁啊?
几个小丫头眼观鼻鼻观心,皆是默契地没拆穿她。
昼春记得这个芙蓉,她性子恬淡,无客时常在房里拨琴弄曲。昨夜兵荒马乱时,她也是唯一一个询问丹娘情况的。
她将眉一挑,又狐疑道:“她为何明知犯夜也要去御妖司阻拦验尸?”
小丫头们纷纷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倒是鹊环顿了片刻,犹豫着答:“或许是因为跟丹娘感情好?”
“从前丹娘还在时,便常去芙蓉姐姐房里切磋琵琶。百花楼能歌善舞的娘子众多,什么古琴笛箫皆有所长,能将琵琶弹得出神入化的,却只有她两个了。”
昼春沉思片刻,问道:“那为何昨夜不见她神伤,好友逝去,不该是如此反应。”
鹊环又迟疑着摇了摇头,显然也不清楚。
昼春将身子向后一仰,懒懒靠上椅背,心里开始琢磨这组事。
将时间从头捋一遍,头一件发生的怪事是那“吞人”的三更鬼市。这鬼市是两月前出现的,彼时恰逢芙蓉入京,找上百花楼自愿签了卖身契,从此做了一名欢场女子。
接着是一月前贺均追着个女妖,一路从燕西来到长安,顺手救了谢观正,便再无踪迹。
最后是这榕树精修成的魅妖,自通州而来,在长安、百花楼内,杀了一名花魁后被昼春就地正法。死者尸首被芙蓉拦着不准验尸,随后芙蓉便与其他御师在夜间的长安街上一道离奇失踪了。
这其中有几处疑点。
一是芙蓉究竟是谁,花月香说她来时形单影只,是看她弱柳扶风的于心不忍,加上一手琴艺如高山流水,才将她买入楼中。可这样一个弱女子,缘何敢冒着犯夜受刑的风险阻挡人家验尸,丹娘之死莫不是同她有关系?
二是三更鬼市又是何物,听来听去,该是哪个大妖的魇才对。可这大妖又不是遍地跑的鸡鸭牛猪,在妖族里怎么说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了,长安又有御妖司坐镇,哪时候窜进这么多?
三是她师父贺均,之所以了无踪迹,不会也是入了这三更鬼市吧?
昼春越想越觉得可能,心底忽地冒出个念头。
她要进一趟这鬼市。
°
金吾卫事务繁多,尤其眼下万寿节在即,仪仗陈列、典礼护卫等一众事宜皆有待安排。
谢观正忙了一天,直到酉时才离开衙署准备轮值巡夜。谁知刚出堂门没两步,身后便来了两名军卫说有人找他。
他又折返回去,堂中立着一名女子素净疏朗的背影。
“贺娘子?”谢观正叫了一声。
昼春正百无聊赖地盯着他们墙上牌匾数笔划,闻言“噌”地一下转身,自来熟道:“世子不必如此客气,要么叫我昼春,要么跟着百花楼的姐姐们叫个小春娘子就行。”
谢观正思考片刻,总觉得不该跟着姑娘们学,于是叫了声“昼春”,以为她是对自己早前的提议有了决策,问:“想好了?什么时候想搬,我派人替你取行囊。”
谁知昼春连连摆手,推辞道:“我不是来说这个的,蒙大人厚爱,我在百花楼住得挺好,预备等此事了了找花妈妈寻个差事做做。”
谢观正点点头,先对她的婉拒表示理解,再问:“此事还没结束吗?”
昼春把小丫头们同她讲的事情合着自己猜测复述一遍,待人消化完,直白道:“我想去那鬼市看看,需向金吾卫请张鱼符,花妈妈说有了这个才能在夜禁后出行。”
谢观正不曾料到此事还有后情。他抬手招来一名卫兵,仔细确认过情况,才转头看她:“鱼符只能官员使用,我不能给你。此事原是没有先例的,不过念在你理由得当,我可以同你一起办案。”
“同我一起?”昼春惊道,“若真是个大妖的魇怎么办?早时诛杀魅妖那次是有所准备,可这回不同,我压根不知那鬼市是个什么地方,若确有危险,咱俩谁护谁?”
谢观正却不退让,执意道:“此乃我分内之事。”
“可是……”
“若你实在担心的话,”谢观正顿了顿,让步道,“可以叫上裴统领一道。”
昼春:“?”
这不好吧,你们午前才刚在百花楼不欢而散,是公务太多忙忘了吗?
许是她脸上表情太过复杂,谢观正补充道:“其实我与裴统领并无太大过节,立场不同而已,互相理解的。”
昼春却想起裴秉那张刻满了冷嘲热讽的脸,心中疑窦丛生。
你们是真的互相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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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清心斋。
谢观正身姿挺拔,手边的佩刀横在膝头,沉稳安静地坐在主人位,目光落在茶汤浮动的叶梗上。
裴秉转着茶盏,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上瓷盖沿。这人坐得懒散,半边身子陷在软枕里,看不清神色。
直至坐进二层雅间,昼春还觉得眼前一切迷幻得好似场梦。
谢观正离开衙署前遣人去御妖司递了帖子,随后带着她来了这座长安东街上最有名的茶馆。她自小就跟着贺均天南地北到处跑,一双手只会耍剑捉妖,不会泡茶,这位谢大人便主动担起了重任。随后不到两炷香的时间,裴秉就漠着一张脸来了。
茶烟袅袅浮在青瓷盏边,热气逐渐散了,她仰起头一饮而尽,仿佛杯中装的是什么石冻春、秋露白。
“你们二人都不开口,那我便来说说。”
裴秉抬头看她。
“先前是我没搞清状况,出言不逊,在这给你们御妖司道歉了,实在抱歉。”
昼春诚心诚意地做了一揖,想了想又道:“可你也不该空口白牙上来就骂我师父。他的为人我自是清楚,若真是那般恶人,又怎会数十年如一日的替人捉妖只收那几个铜板?”
裴秉没料到她重提此事,原本舒展的眉眼重又变得锐利,讥诮道:“他养了你这么久,便是条狗也会替主人叫两声了。但你说的也好解释,无非就是犯了命案心怀愧疚,才从别人那找补呗。”
昼春忍了忍,反驳道:“为何不能是另有隐情,难道你亲身经历了那场案子?”
“若是案案都有隐情的话,”裴秉嗤笑,“那这妖也不用捉了,御妖司更名积善堂得了,专门帮扶那些作完恶便涕泪横流、卖惨装乖的妖。”
“这如何相提并论?”
“如何不能相提并论?”
谢观正眼见他俩话题越跑越偏,隐隐有大动干戈之势,“啪”地一声将佩刀拍上茶案。
惊得桌后二人齐齐回头。
昼春将头扭到旁边,忍着火气,一阵深呼吸。
裴秉斜他一眼,不客气道:“你又装什么,叫我来这又自顾坐着装大佛,有何要事不能在官署讲?”
谢观正似乎早习惯他这副怼天怼地的性子,瞥了眼不说话的昼春,幽幽道:“她想去三更鬼市。”
裴秉还当什么大事,冷笑一声:“去就去呗,喊我做甚,我还能替这不要命的在街上开道口子?”
“宵禁时出街需得正当缘由,若以协同办案为因,还需一名精于此道的捉妖师。”
“你二人是意识到此行艰险,送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谢观正默了片刻,淡淡开口:“她觉得自己无余力护我。”
空气倏然凝滞了一瞬,徒留窗外小贩邻近收摊的吆喝声,在这沉默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
裴秉没忍住,终于真心实意地大笑一回:“我没听错吧。谢世子玉质金相、豪门贵胄,堂堂左金吾卫代掌,燕宁军的少将军,如今还需要一个小娘子保护了?”
昼春刚平复好心情,睨了他眼:“话不是这么说的吧,世子殿下即便再英勇善战,也是个不会捉妖的寻常人。这样的人进了妖魇,能否全须全尾的出来还是个问题呢,更别提收妖了。”
谢观正面上端得一副从容自若,心底却想起魅妖。
昼春像他肚里蛔虫似的,看都没看,扔过来一句:“午前那榕树精不算。”
“妖怪道行有多深,是观其魇大小、容人量的。那顶小一个院子,动动手就能解决了。这鬼市你们比我了解,既没有个确切位置,也不知究竟能容人几何,只知道那官差是成队成队被吞进去的,凶险程度一目了然吧。”
裴秉没理他二人暗流涌动,莫名沉静下来,重复道:“你也觉得这地方是个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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