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腰间这团黑的是什么?倒没在其他地方见过,别致得紧。”慕怀昙指着岚刹腰上缠着的那束“黑丝绦”,状似不经意开口,其实她已经注意很久了。
“嗯?”岚刹勾起那圈黑线,它们也不见接口,就服帖地紧缠在他腰上,显得那腰更细。
但岚刹不是嗜好装扮的人。慕怀昙见他不拒让,便凑上去细瞧,手指反复捻动。
“这是......”慕怀昙迟疑开口,“你中了谁的巫术吗?这分明就是头发丝啊!”
“好歹毒的巫术!”以慕怀昙对巫蛊的那点浅薄认知,用头发下蛊,是极其阴狠的法子。
岚刹却摇头,静静地听慕怀昙要说什么。果然,她下一句就是:“这巫术怎么解,我能帮什么忙?”
岚刹极淡然地反问:“找你帮忙,是什么价位?”
“呵,呵。”心思一下被捅穿,慕怀昙只得干笑。但岚刹下一句,彻底让她的笑僵在脸上。
“这是你的头发。”
慕怀昙先是确认,此话的确是从岚刹口中说出。她压着心中讶异,反复回忆,终于从某个犄角旮旯拎出一段记忆。
她与岚刹初见面时,场面算不上和谐。在之前系统还提醒她,砸人牌位和挖人祖坟没什么区别。
“莫非......”慕怀昙难得心虚。她轻咳两声,张口想赔岚刹一个牌位。可话没出口她又想起,牌位要怎么赔?
好在,岚刹并不欲追究此事。他适时转移话题:“你不是好奇,祝离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吗?”
“啊,是。”慕怀昙连声应。
随着往事重提,岚刹的声音渐渐模糊了时空,在同一轮月光的沐照下,慕怀昙也仿佛回到孩提时。
“姐,这嫁衣什么时候绣得完?”
“快了,就今晚。”
透着朦胧灯影,破烂的窗户纸后,两个人影凑得很近。
寒风还在外面嚎,祝舟只有不断靠近那燃着微火的蜡烛,才觉暖和些。
祝舟嘴里嘀咕:“住堂屋里那两人,我今儿才算是看透了。”
祝离垂头绣着百鸟纹,没啃声。堂屋里住着她们爹娘。
“说什么明天嫁的姑娘,该向婆家讨炭火去,别浪费了我家的柴......”
祝离拿手抵着祝舟的头,终于开口:“再往前,该烧成秃头姑娘了。”
祝舟却嬉皮笑脸,浑然不怕。她拿手捂住姐姐手指,放在暖乎乎的脖子上。
绣了这么久的花样,那双手快被冻僵了。都怪她天生一双笨手,不然也能自己为自己绣嫁衣,不用劳烦姐姐。
她知道祝离紧赶慢赶,就是想在今晚之前帮她绣好,否则……
“舟!干嘛呢?”
听见这声,祝舟忙推门应:“在我姐这。您老有什么事吗?”
“哎!你这话说的。没大没小!”祝母急了,拖着硬底布鞋,噔噔蹬跑来,一把拉开破木门,寒风嗖地灌进来。
“院子里那两破小孩,祝舟你去赶一下。”祝母连名带姓,发号施令。
“啥?”祝舟怀疑自己听错了,“哪来的两个?”
“哦——”祝母眯起眼,视线扫过院子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还要玩的阿慕。
“怎么忘了,还有个咱家小孩。”祝母把“咱家”两字,咬得特别重。
“娘!”祝离没说话,祝舟先坐不住了,“明天姐姐就要嫁人,你能说句好听话吗?”
“你俩都要嫁出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就这张嘴,爱听不听吧。”祝母把门摔上,留下一句:“叫我那大闺女把牛棚洗了,别拖到明天,否则......”
“否则什么?”祝舟要去追她,讨个说法。才推门,有个豆丁大的小人,挡在她面前,神情严肃。
“舟姐姐,祝姨不想我来玩,对吗?”
祝舟哑了声,白家这小子是阿慕唯一的玩伴,万一他再也不来......
“没关系。”小白江突然笑得灿烂,“我以后就可以去祝廉舅舅那找阿慕了。”
“是……是。”祝舟抚着心口,望向小白江一蹦一跳离开的背影,心道还好没坏事。
“舟,外面凉,把阿慕带到屋里去。”
祝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是祝离。“姐,你出来干什么?”
“刷牛棚。”祝离撂下这一句,麻利地带上桶去了。
“不是,你真刷啊?”祝舟招呼阿慕进屋后,立马跟屁虫似的缠上,她和她姐自幼就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不然?”祝离拴好牛,开始往地上一桶桶倒水。“明天当着亲朋好友的面刷?”
祝舟沉默了,她知道她们爹娘真干得出这种事。她抢过祝离手里的工具,不让她再干活。
“回屋去。你已经帮我绣嫁衣了。”祝舟语气不容拒绝。
祝离不走。
祝舟转过头去擦,不看她。过了会儿,她闷闷道:“你在气我还没对爹娘死心。”
“舟......”祝离叹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自己走后,我能立起来,不受他们摆布。”祝舟的声音忽然哽咽,“可我,可我真的不敢去想,你走后的日子。”
“又只有,我一个人了......”祝舟再含不住泪水,把头埋进衣服里,嚎啕大哭。
“你已经走过一次,那一次你究竟去做了什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祝离轻轻拍祝舟的背,闻言手一顿,她没想过年少时那次远行,竟给祝舟心里埋了一根刺。
可这个秘密,她不能说。
祝离只能柔声安慰:“你放心,祝廉住得不远,你随时可去寻我。”
“你骗人!”
祝离神情错愕,莫非......
“你早和祝廉商量好,要找条船离开这里,再不回来。若不是我撬开祝廉的嘴,恐怕你们随着江飘远了,我才知道!”
祝舟的怒气去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也是,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有什么回来的必要。”
“只是阿姐,你为什么不带我?”祝舟握紧了祝离的手,那双泪眼瞧着就让人心疼。
祝离也心疼,但她还是摇头,“我不能带你走。”
“我知道。”祝舟渐渐收拢情绪,“他们守着那点害人的信仰,说是出去的人,会泄露神明秘密。可笑,白寨十三村的刀下,尽是自己人的亡魂。”
“可我不害怕!”
“那也不能拉着你去死!”祝离态度极其坚决。
“为什么祝廉可以?”
“......”
祝舟看着祝离神情,渐渐悟了过来。这世上,若说谁最懂她姐,她祝舟算第一。
“你想自己走,对不对?”
祝离沉默着,背过身去。
祝舟忽地攥上祝离手腕,压着声音道:“姐姐,你别想丢下我。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不,比你先死!”
“闭嘴!”祝离捂上祝舟的嘴,“说什么荒唐话?”
被姐姐一骂,祝舟立刻息了声。
借着点月光,她们拿铁锹把牛棚地上刮了遍,再把污水一点点往外头清。
“扑哧——”祝舟做着活,忽然笑出声。
祝离早已习惯她的神经质,只无奈问:“怎么了?”
“我在想祝廉说的那话。”祝舟忍俊不禁,“他还算有种。只是配姐姐,还差点。”祝舟着重强调。
祝离也是懒得再说妹妹,她也想起那事——
祝廉和人喝酒,借着酒劲,他站在桌上喊:“乾坤清朗,大道光明。我不信那卖女求荣之人,求得到后生之福!”喊了好多遍,全村都听见。
祝离父母听后,气得脸比锅底还黑。但也连夜把那门富老爷的亲事退了。富老爷也真是老,祝离真怕自己嫁过去,他就归西了。
说笑着,天色已晚,可刷牛棚是个大工程,还剩大半。祝舟眼珠一转,叫祝离停住。她抱来干净稻草铺在还未清洁的地方,露出的皆是干净地。
“早该这样。”祝舟拍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面子工程”。“回吧,睡觉去。”
祝离早早睡了。睡前她看见祝舟房里,还有光在亮。想必在试新做好的的嫁衣。祝离嘴角勾了起来,她很了解这个妹妹。
第二日。
唢呐一声又一声,催命似的把祝离送进婚房里。她一次又一次回头,似在寻觅什么。
“你父母......”祝廉说不下去,他没想过世上有这样狠心的父母,连女儿成亲都不来。
不。祝离还在寻觅,她的小跟屁虫,不见了。
但按着流程,祝离只得安静坐在床上,等新郎来掀她的红盖头。
去他的红盖头,祝离把头上那块布扯掉。她再也等不了,祝舟还没来,祝廉也去了就不回。
祝离往外头走,可有一群人,比她更快。肮脏叫骂喋喋不休,女人的哭嚎似要断气,婚房被人踹开,祝离他爹冲进来,和兄弟一起抬着什么东西,往婚床上甩。
祝离母亲嚎得脸色青紫,要去扯住丈夫,慌忙间被门槛绊住,头砸在地上,磕得半死。
祝离早被推在地上,尾椎仿佛裂成两半。她倒吸一口凉气,撑着地,腿一软又跌回去。她脑子发懵,只想看清婚床上那东西,等靠近时,才发觉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一抹大红衣裳垂下床,祝离扯了扯,不是自己的。她一头撞在床板上,倒宁愿这抹红是自己的血。祝离揩了把逐渐模糊的双眼,仔细辨那衣服上的纹样。
百鸟纹,是嫁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
祝离颤颤巍巍站起来,扑到那裹着嫁衣的人形东西上,翻找它的脸。那东西吸饱水,绷得很紧,一碰就要炸开。诚然,早已没有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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