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李絮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言漱礼口中听到“抱歉”两个字。
诚然,他是个有教养的绅士,再怎么性情冷漠,眼高于顶,仍会讲究风度地使用“劳驾”、“多谢”此类礼貌用语。
但这仅仅只是一种形式化的礼仪,不代表他本人懿恭和气,愿意低头揽错。
尤其是在当下这种情境。
艰难将话中信息消化完毕,李絮勉强启齿,试图补救,“…其实也没那么烂。我开玩笑的。”
这大概很难算作一句令人满意的转圜。
言漱礼没什么反应,既无气急败坏,也无强颜欢笑。好吧。这两个词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言漱礼身上。
他慢慢吃完自己那碗粥,瞥一眼李絮见底的骨瓷汤碟,淡声问,“喜欢这个?还有一份鱼子酱酸汤翅,要么。”
但凡稍有眼色的人,都不会在此时讲出拒绝的话。李絮点了头,机械地开始吃今天第二碗汤翅。
沉默像灰尘一样落到彼此身上。
李絮察言观色,眼神闪烁,难得显出些小心翼翼。
“Leon.”她拿一双心虚的眼瞥他,小小声试探,“你生气了吗。”
言漱礼因为这声称呼抬起视线,没什么表情地睨着她,“实事求是,为什么生气。”
李絮先是慎重猜测这话有几分可信度,见他没表现出什么负面情绪,心慢慢落回原处。安定了几分钟,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忽起来,滋生出一股半信半疑的好奇心。
反正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发展,以后还会不会再见面都难讲。
李絮压不住涌动的窥探欲,做好了随时被扫地出门的准备,略有迟疑地开口,“我能不能问为什么?”
言漱礼平静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李絮顿了顿,谨慎措辞,“没经验?毕竟以你所处的圈子而言,这种情况应该不太多见。”
天生好命生于金山银矿的富贵子女,不受古旧观念约束,不必压抑**躁动,也不缺优质性资源,多在踏入荷尔蒙旺盛的青春期就已深谙男女事。
玩得花的男孩尤其多。性经历就如同某种勋章,越丰富,就越值得炫耀。比起被嘲讽学习和运动能力不佳,被取笑在风月场上一窍不通,反而更易令雄性动物破防。
然而,言漱礼坦然自若地承认了,这个从特定角度而言的所谓弱点。
面对李絮的提问,回答得也简明扼要,“没需求。”
李絮颦了颦眉,明显持怀疑态度,“你昨晚的表现,看起来不像没需求。”
“没需求不等于没功能。”言漱礼丝毫不乱,目光对上她的,“我给过你机会,让你避免这件事发生,是你坚持要继续。”
“是我主动。我承认。”李絮不是不认账的人,认输似的摊了摊手,毫不辩驳担下这主次分明的责任划分,“但你看起来也没有在认真拒绝。”
“我为什么要拒绝。”言漱礼漠然挑明,“你明目张胆利用我,却连这点代价都不想付?”
啊。
李絮暗暗讶异一瞬,倏尔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他们果然彼此心照不宣。
昨夜还认为彼此无话可聊,今日非日常的话题一打开,李絮却骤然感觉与言漱礼之间的对话变得有趣起来。
“假设你说的是真的。”方才的忐忑一扫而空,她支着下巴,饶有兴味向他投去一眼,“那你为什么会答应我?我的意思是,你的可选范围太广了,我对你而言,应该不算一个太合适的初体验选择。”
言漱礼放下筷箸,与她四目相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像在探讨什么严肃的课题,“怎么判断所谓合适的标准?”
“外貌。性格。学历。家世。各方面契合程度。”李絮为他遴选,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那只Constance 19的主人,“你的追求者中,不乏条件优越的人选。”
“处理亲密关系很麻烦。”言漱礼声线平平,“无论是长期恋爱,还是短期交易,我都不感兴趣。”
“性也不一定和亲密关系挂钩。”李絮理智地没有拿他们自己举例,“至少,其他人不会给你和陈彧之间的关系带来什么麻烦。”
“多虑。”言漱礼道,“陈彧暂时还没资格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李絮觉得好有意思,忍不住轻轻抿唇笑了起来,“你表弟听到这话该伤心了。”
言漱礼似乎不怎么热衷于与她讨论关于陈彧的话题,随手提起紫砂壶往茶海倾倒,斯文周到地给她换了一杯新茶。
“没经验,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吗。”他垂着眼,形容冷峭,无风无雨地开口,“人类进行性行为的根本原因,无非三种——繁衍后代、追逐快感和利益交换。其一,我暂时没有婚姻计划。其二,比起频繁更换临时性伴侣,运动和工作的效益更高、风险更低,期间所产生的多巴胺和内啡肽不会有本质的不同。至于其三,这世上恐怕不存在值得我出卖色相的人和事。”
——好傲慢的一个人。
听得李絮不由感慨。
他既非生理性的无能,又非心理性的冷感,更像某种人工智能奉行最优路径般的自矜与洁癖。
性对他而言可有可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简洁高效的运行模式。所以他只专注于自身的状态、学习、事业,懒于步入任何亲密关系,避免将自己的时间空间匀给旁人。
听起来有种脱离现实的反常。但他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气质,又令人不得不承认,只要他坐在这里,不必长篇累牍地阐述证明,就足以说服人。
说不惊讶是假的。
但李絮掩饰得很好。
“对号入座,我是动机明确的第三种。”她睫毛眨了眨,先将自己和盘托出,再似无觉察微笑试探,“那么,Leon,你呢。”
言漱礼一动不动,视线落在她脸上,呈现出一个定格般的、思考的姿势。周围充盈的日光无声旋转,洒在他英俊锋利的侧脸,令一切显得明亮而幽静。
沉默在此刻仿佛有重量,兀自锤炼出一种无形的气场。
“你哭了。”他低声,“我不反感。”
有些意外。
“…是我太幸运,正好撞上了你乐于助人的机会?”李絮玩味地挑了挑眉,忍住阴阳怪气的冲动,很快调整了语气,“没有其他人对你用过这招吗?投怀送抱,死缠烂打,装可怜掉眼泪之类的。男男女女都一样,你应该遇见过很多。”
言漱礼没有在意她的冒犯,目光垂落,好整以暇呷了一口乌龙,“没有机会。”
讲得含糊,是没有机会遇到,还是没有给别人这个机会?
不过横竖都说得通。
言漱礼履历华丽,五年提前修完哈佛医学院的本硕学分,毕业又即刻回国接手NMAA的创新药自主研发项目,一路高压走来,确实不是什么游手好闲、耽于享乐的二世祖。
“说实话,我有点不太相信,你居然会对性持这么慎重,或者说,这么新鲜的态度。且不谈爱不爱那套抽象的理论,我以为你们都习惯将这当成某种不可或缺的生活调剂品。”
那些正经交往、闲时消遣的不算。李絮印象最深是他和陈彧有个叫Travis的同学,一个官二代,家世显赫,经历夸张,十六岁就差点跟一群人一起把自己玩废在床上。家里人费尽心机养了几年,到现在还是男女不拒荤素不忌,瘾完全戒不掉。
而言漱礼活得像Travis的反义词。
“我的生活很忙。”他无动于衷地直视她,“不需要堕落,也不需要那种浅薄的安慰剂。”
“性是堕落吗。”
“浪费时间是堕落。”
活得堕落的李絮非常认同他的观点,但又更觉疑惑,近似惋惜地笑出来,“越讲越难理解,你为什么会愿意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言漱礼静静等待了半晌,声音听起来清晰而冷酷,“你觉得呢。”
“我觉得?”李絮漫不经心地揣测,“我觉得要么你在诓我,拿我寻开心。要么,你在可怜我。”
言漱礼风轻云淡,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相信,“你把我想得太有人情味了。”
“是吗。可是我觉得你比我印象中要心软很多。”李絮眉梢眼角携着曼妙笑意,言语几近轻佻,“我都差点自作多情地以为你有几分喜欢我。”
言漱礼没有作声,手指把玩着茶船里没有派上用场的闻香杯,一言不发地撩起眼皮打量她。
“是吗。”他面无表情学她言辞,“你这样想。”
这个年轻的天之骄子。
有时实在英俊得令人心悸。
任何不怀好意的、扭曲的、诋毁的话语,仿佛都难穿透无形的屏障,在他周遭留下痕迹。
“…开玩笑的。”李絮很快收敛,以虚伪的社交微笑收尾,请他原谅自己拙劣的幽默感,“昨夜雨下那么大,很感激你收留我。”
这个不适宜出现在餐桌上的话题至此揭过一页。室内重新恢复静谧,却有什么藕断丝连似的遗留下来,像Sphynx柔软的小尾巴,不受控制地扫过空气。
相安无事的缄默中,用餐即将结束,随意搁置在一旁的手机却突然嗡嗡响起。
李絮拿起来一瞧,来电显示不出所料,又是锲而不舍的陈彧。
她没有接听,按了一下侧键,关掉震动,随他一遍又一遍继续耗费电量。
同处一室,距离又近,言漱礼显然留意到了。
“你和陈彧真的分手了?”他目光微凝,冷不丁问起。
李絮笑了笑,不置可否,“这个问题,不是应该昨晚就问清楚的吗。”
“所以。”言漱礼不为所动,“答案呢。”
“放心吧。”李絮柔声,“你没做什么有违道德的事,以后也可以安安心心继续跟他做表兄弟。”
言漱礼摩挲闻香杯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停了一下,静了少时,才又缓缓恢复,“我还以为你要拿这件事报复他。”
“我后悔了。”李絮造作叹气,表演出一种苦恼过后的迷途知返,“拖无辜的人下水,未免太过卑鄙。”
言漱礼缓缓抬起视线,眼底划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晦暗,“那你未免太过滥好心。我睡了表弟的女朋友,三次,你还认为我无辜。”
“前女友。”李絮纠正他的措辞,坚决捍卫他的道德立场,并试图以一种更为轻松的态度结束这场意外,“抱歉。就当是我昨晚头脑发热,硬拖着你参加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性实验好了。虽然浪费了你一点宝贵的时间,但万幸不会造成更大损失。”
空气仿佛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屋室霎时间寂静无声。
“‘性实验’。”言漱礼冷冷咀嚼了一遍这个词,似觉荒谬,看向她的目光如有实质,“你想要验证什么。”
本就是胡诌,李絮半真半假地吐字,似敷衍,又似挑衅,“大概,跟不喜欢的人是不是也可以做这件事?”
言漱礼下颌微微收紧,声音越发沉下去,“结论呢。”
手机来电再度亮起。李絮拿在手中,瞥落一眼,这次没有挂断,反而直接滑开了接听键。
“显而易见。”
她示意失礼,微笑起身离席。
“你可以。我也可以。”
预计三章的内容被我啰嗦到八章(满头大汗)
另外不好意思,因为最近几天在度假,手上也是零存稿,估计要到下周再见了,如果有追文的朋友不必蹲更新,一周来瞄一眼就好(合掌)
以及预祝各位bb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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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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