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此去经年

谢淑慎走到狱中,见到了苏玄朗——或许现在,该叫他苑御。梓晞尚未对他用刑,让他看起来还干净清爽。其实苏玄朗面容白净,本该是一个丰神俊朗的陌上公子,只是世事艰难,让他成了人人口中恶贯满盈的山匪。她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阿朗,我来看你了。”

苑御回过头看着严装丽服的谢淑慎,不发一语。

他默认了他就是苏玄朗,当年被谢家赶出去,走投无路投身山贼的苏玄朗。

谢淑慎愧疚地看着他,“当年谢家对不起你,让你沦落至此。”菁儿将食盒递给她,谢淑慎打开,一一端出来。

“当年你爱吃的几味小菜,菁儿亲手给你做的。”她搁在桌上,“原谅我不能亲自做。”

“我懂,”苑御开口,许是久久不曾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特有的吸引女人的魅力,“如今你是江东主母,不再是谢家小姐,更不会是淑慎妹妹。”

这话,听着十分讽刺。

苑御一边吃着菜,一边对谢淑慎冷嘲热讽:“山贼就如此不堪么?为何做了山贼你便如此震惊,说我沦落至此。谢淑慎,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他连名带姓地喊她,就是心绪不佳的表现。

谢淑慎不理会他的无礼,强忍着泪意问他,“你可还有什么遗愿?我不能保住你,只能在身后事上多花心思。”

苑御沉默地吃菜。

“我之前求主公找过你,你的妹妹听着主公的意思像是还没死。你看要不要我继续去找她?来日你也不会无人供奉...”苑御眼底闪过一丝光芒,缓和了一下语气,打断她的话,“我已经找到阿妙了。”

“当真?”谢淑慎倒是十分欢欣。

苑御点点头,有些为难地开口:“只是我如今这般,实在是不愿拖累她,只是,只是我想在死之前见她一面。”

“你说。”谢淑慎对他一直以来都有些许歉疚,如今他既然开口,那么她自会尽力一试。

“我回来时被人羁押,她就是看守我的人之一。攻入山寨之时她也在场,你应该很容易找到她。”苑御苦苦思索着还有没有其他线索:“对了,她手上还缠着纱布,应该是受了不小的伤,”他苦涩一笑:“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你确定吗?”

“确定,她会用回旋镖,耳后也有朱砂痣,我都看过。况且我一见到她,就觉得十分熟识,想来,是血缘使然。”苑御提起妹妹,不自觉地发笑。

“我尽力去找她,但是不保证能把她带过来。”谢淑慎语气不大肯定。她已经隐隐觉得是孙权身边的那名女侍卫,不然孙权不可能派她去战场上剿匪。

“慎妹,”苑御叫住她,“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情,也...也可以不用告诉她,我只想见她一面而已。”

谢淑慎答应他。

梓晞审问苑御的时候也不知道从何处询问,勾结了谁?动机原因是什么?这些话题用在山贼上都是多此一举。

孙权执意要问,她也只好尽力而为,心里控诉着自家小妹多此一举。

“你与谢家是什么关系?你霍乱会稽,可是受了谢家的指使?”梓晞绑着苑御,倒吊着他,施以水刑。

苑御也算是慢慢在山匪窝里面熬出头的人,吃过不少苦楚,受过不少伤,梓晞的水刑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能提议把人风干做成人干的人,自然也不会是软骨头。

梓晞既然要调查他与谢家的勾结,当然就免不了去调查他与谢家的过往。果真被她查出苏玄朗的事情来。

“你之前在谢家做事的时候,还是叫苏玄朗吧,为了救病重的小妹才卖身进谢家。”梓晞绕有兴味地观察他的反应,“我还打听到你妹妹叫苏玄妙?”

苑御冷冰冰地开口:“是又怎么样。”

梓晞把玩着手上的刀,“不能怎么样,顶多找出来连坐。”她说完,就把匕首狠狠插入苑御的肩膀,还像是筷子插进水里一样,搅动旋转。

“但是你开口,苏玄妙就可以无事。”梓晞转动匕首,语气懒懒散散,同她狠辣的动作大相径庭。

苑御痛的叫出声,可这还没有结束,梓晞拔出匕首,慢悠悠地在他手臂上划拉着,“想想吧,你妹妹如今该是花一样的年纪,却要被充为官妓,人尽可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是因为哥哥受了谢家的唆摆要去做山贼。”她每说一句,就在苑御的肩膀上狠狠地划出伤口。

苑御冷笑道:“没想到军中竟有奸尸的习惯。”

梓晞见劝说无效,便换了个方法:“那日你同主母所说的,以为我聋了么?”梓晞当然不知道谢淑慎与他的言语,只不过想激一激他,情急之下或许就能吐露实情。

苑御瞬间失色,他明明四下观察过无人在旁的,但见梓晞笃定的眼神,又不得不怀疑自己。“你!”

梓晞眯起眼睛,很满意达到了效果:“如此,你可愿说出你与谢家有何联系?”

苑御闭上眼睛,痛苦地说:“我当山贼,是因为当年谢家把我逐出府,无处可去,只得如此。我便恨透了谢家,若不是他们,我无需落草为寇,在那山上苦苦受着熬着,我身上这一道道伤痕,尽是拜山贼所赐。”

他闭起眼,曾经种种又想了起来。

山上的人欺负他是新来的,便大呼小喝,这些都是好的。更有甚者打着练武的名义一起殴打他。他虽有武艺,但那群人怎会好好同他比试,不过是换了个名目继续欺辱罢了。若是能打过,便有人趁其不备使用暗器。

而他之所以会被山贼们争锋相对,是因为那日上街时,为保护谢淑慎杀了两名山匪。

苑御艰难地斜过目光,看着肩胛上的旧伤:“这便是当年我同他们比武时,他们使诈留下来的伤。”

是箭伤。

“既然这么难熬,你又为何不下山?”

“上了山,就再没有下山的路了。”苑御闭上双眼,“下了山,山贼视我为敌,百姓们视我洪水猛兽。更何况我是被谢家驱逐,谁会收留我?”

梓晞收起同情,“你同谢家,就再无联系?”

“我为什么要与害我至此的人握手言和,还拼着命去替他们谋反?”苑御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梓晞。

“难说,你同主母不也能谈笑风生么?”

“她是谢家最为善良的人,与那些人并不相同。”苑御说起谢淑慎,温柔一笑,就像是看见了稀世珍宝一样留恋不舍。

也罢,谢淑慎不就是他在谢家的稀世珍宝吗?

在谢家,只有谢淑慎会真心把他当一个人,甚至于一个大哥哥。

也唯有谢淑慎会事事想着他、念着他。

“我知道,你这样问我是想要从我口中得到谢家勾结山贼,叛逆江东的口供,可是谢家着实没有。但如果你们放过淑慎和我妹妹,你让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梓晞蹙眉:“主母的名字你也配直呼?”

“这般情形了,还是随意一些吧,讲究那么多,能活下去吗?”苑御一副放纵洒脱的模样。

梓晞一面思索,一面观察苑御脸上细微的表情神态。

“告诉我你妹妹的名字。”

“她叫苏玄妙。”苑御怅然道:“现在可能改名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押送我回来那位,哦,手上受了伤。”

这下轮到梓晞说不出话来。

孙权看着梓晞的审问供词,有三份。

一份是如他所愿,叙述了谢家同山贼勾结的事情,一份则是详细记录了他与梓晞的所有对话,而还有一份,则是划去了乔陌的名字。

见孙权的表情阴晴不定,梓晞不敢贸然开口。

“乔陌就是苏玄妙么?”孙权抬头看着梓晞。

“是。”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主母应该是知情的。”

“这件事到此为止,秋后问斩苑御。”孙权用警告的语气告诉梓晞,只留下了最后一份证词。“对了,其他的证词先留着,兴许以后是有用的。”

“诺。”

“对了,苑御的刑罚,由乔陌亲自动手。”梓晞闻言一惊:“主公...”

孙权解释道:“你们所有人都要记住,苑御是江东的贼,不共戴天;乔陌就只是乔陌,是我江东的暗卫长,孤的左膀右臂。”

梓晞如何不明白,只得应下。

乔陌再次见到孙权时,是在甘露寺那一汪清泉边上。

“主公。”她行礼如仪,恭恭敬敬,又一面偷偷打量着孙权的神色。

孙权亲手扶起她,语不传六耳:“对不起。”

乔陌抬头,震惊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都是孤一时任性,才会让你去剿匪,致使你受了蛇毒,是孤不好。”孙权忍住下半句没说——还要让你亲手斩杀兄长,大义灭亲。

乔陌讪讪道:“主公言重了。”

很快就到了行刑的日子。

苑御终究还是没能见上乔陌一面。不是谢淑慎无能,着实是乔陌的身份藏得太深,她即使知道了乔陌就是在水一方的女侍卫,也无法进入在水一方将她带出。更遑论乔陌一直都住在甘露寺里面。

且这段时日,吴老夫人病情愈加严重,她也应当在病榻前好好伺候着,着实是分身乏术。

苑御被带上刑场,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乔陌背负弓箭,冷峻地看着他,不带任何表情。苑御十分顺从地让人绑住他的手脚,无法动弹。乔陌看着台上的主官,等着他下发命令。

时辰已到,主官丢下令牌。

乔陌掷出飞刀,钉在他手臂和躯干的交接处。不知为何,眼泪倏地流出,她自己同样的位置也像是在隐隐作痛。

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安稳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取下背上的弓箭,瞄准后,朝着苑御心脏部位射去。苑御支撑不住,连连咳血。乔陌见状,心也像是被万蚁啃噬般难受,密密麻麻的痛感席卷全身,痛的她无法呼吸。

为什么,为什么会像是感同身受一般?

乔陌并未停手,而是朗声解释他的罪行:“这一箭,是因为你为祸江东百姓。今日,便是替那些枉死的百姓报仇。”

她又射出一箭,“这一箭,是为了主公。他如此诚心诚意地对待会稽,你们却枉顾恩典,不忠不义。”

第三箭射出的时候,乔陌喉咙哽咽得说不了话,旁人还以为她只是悲愤交加。乔陌深深吸进一口气,尽全力调整自己的心绪,不至于声音听上去软弱无力:“最后一箭,是为了你自己的家人。他们耗费心血将你抚养成人,你却罔顾道德礼法,丝毫不顾自己家人,还使得他们因你蒙羞!”

苑御被射了三箭,已经是虚弱至极,再发不了声。

其实即使他能说话,他也不会说一字半句的。

因为行刑的人是乔陌,是他的妹妹。他已被认作恶贯满盈,怎能再累及她?若是他可以用自己的死亡换来乔陌的安全,他自然当仁不让。

乔陌自然不会知道她声声训斥的对象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兄长。她发完三箭便转身下台,强作镇定。

待转入一条小巷,她才捂住自己的狂跳的心口,扶着墙。她的心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冷意传向全身,四肢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伤口已经结痂,可为什么还是感受到了阵阵刺痛呢?不光是手掌,她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紧。像是有一条鞭子在狠狠地鞭笞她,叫她动弹不得。

为什么?

为什么她像是被绑在木架上的人?

乔陌努力回忆着苑御的面容,刚开始觉得与自己有三分相似,后来又觉得有六分相似,再后来,又觉得他们有同一张脸。

记忆中朗哥哥的脸与苑御的满是血迹的脸重合,在她脑海里面开口:“阿妙,我是你兄长啊。”

乔陌沿着墙滑下身体,在地上坐着,抱紧自己。

她突然觉得很冷,觉得自己像是赤身**地被人丢在冰天雪地里一样。

苑御并没有即刻死去,本来,被箭射中之后,都是要流不少血才会缓慢死去。他还可以看到乔陌渐行渐远的背影,还可以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人之将死,总会有一些难忘的回忆。

苑御想起幼时,领着乔陌在自家小院里练习回旋镖。她练十次就有八次打中他。是以一天下来,苑御的脸都肿了。

“阿妙,我看我是教不了你的。”他苦着一张脸。

她抱住自家哥哥的大腿——她还太小,不及腰间,吃吃地笑着,“我一定会学会的!”

那时的乔陌还叫苏玄妙,他还叫苏玄朗。

他们还是兄妹,血浓于水。

后来被卖到谢家,他再没法与苏玄妙相见,只好将对妹妹的想念全部倾注到谢淑慎身上。

谢淑慎年岁与苏玄妙差不多,但被谢家教导得循规蹈矩,不如他妹妹天真烂漫。是以苏玄朗很心疼,总是偷偷地给谢淑慎带些外面有趣的小玩意儿。谢淑慎到底是孩子,被家里关得苦闷之际,有苏玄朗这么一个哥哥在,自是欢喜得很。

有时候他看见谢淑慎在读书学礼,就会不自觉地想,阿妙她也在读书习字吗?她过得好吗?还在生病吗?他也希望自己的妹妹过得能如谢淑慎一样,知书达礼。

如今再相逢,阿妙已经会用回旋镖,敢攻上山寨,还能有理有据地指摘他的罪行。想来,阿妙已经是能文能武,有勇有谋,可以保护好自己了。

真好,现在的阿妙很厉害呢。

只是不知道,阿妙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才学会这些的呢?

苑御终于还是在死之前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妹妹,不算太遗憾。他嘴角带着微笑,闭上眼睛。

“阿妙,哥哥终于见到你了。”

念着名字死去,说不定下辈子还可以再次相逢。

谢淑慎穿了一套寻常的粗布衣衫,在对面的茶肆里观完了这一场行刑。她的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揪住,狠狠地揉搓着。

她紧紧握住手里的茶杯,茶杯里水随着她的动作震动着。

菁儿附耳告知,语不传六耳:“行刑之人,是乔陌,主公亲自下的命令。”谢淑慎闻言身体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菁儿。

菁儿只是点头,以作肯定。

“他好狠...”谢淑慎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她再次抬头看向刑场,苑御的尸体已经被收拾停当,那些人面无表情,就像是在处理一个麻袋。

一桩幼年时的事情突然撞进她的脑海,有一次她看着别人新丧,扶着棺材哭得死去活来,还扬言“同生共死”,便好奇地问苏玄朗:“他就那般伤心吗?还活不下去。爹爹告诉过我,世间万物,活着才是顶顶重要的。”

苏玄朗摸着她的小脑袋:“他失去的或许是最重要的人,所以于他而言,活着并不比死好半分。”

陇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难分。

曾经带给她欢愉的苏玄朗,如长兄爱怜她照拂她的苏玄朗,因为她的任性走上不归路的苏玄朗,终究还是用他的死,教会了她。

“我们回去吧。”谢淑慎强撑着起身,眼神里看不见一点光芒。

她不知道乔陌是否知道苑御的真实身份,她也没有心力去想其中原委,她只是觉得,生命中唯一的光,灭了。

“春日照孤坟,陇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难分。”是内藤丈草的一句绯句,意思就是说走在路上的人和埋在土里的人,本来就是难以分辨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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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幽明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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