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香本来不确定的,只不过又看见乔陌也站在那里,心里估摸着便肯定是了。她不顾凌统,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
孙权见到她只身来金鸣坊听戏,不免有些生气。“怎么,你一个人来的?”孙权皱眉道。孙尚香摇头,回过头指着凌统说,“凌统陪我来的。”凌统隔了十几步站着,见孙权目光投来,站也不是行礼也不是,面颊一时之间通红。只是微微倾了身子,以作敬意。
孙权呵斥她道:“女孩子家家的,来金鸣坊听戏,还同男子一道。你羞不羞?”
孙尚香毫不示弱:“为什么不可以?二哥你又该来这种地方么?还同这里的戏伶相谈甚欢!”她睨了一眼步练师,满是轻蔑。
步练师那个性子怎么肯饶人,当下也没想太多,便回嘴道:“你这个小妹,怎么就这么瞧不起人?明明是自己惹出了祸事,干嘛好好地扯旁人啊?”她看着孙尚香比自己矮一点,想着应该是年龄比自己小的,才勉强撑了个姐姐的气度。
乔陌轻轻咳嗽一声来证明自己的存在,“都已经日落了,着实不该在外面逗留太久。”
孙权道:“你送他们回去。”
乔陌本欲开口说有凌统在,但转念一想,凌统送孙尚香回府,不知能惹出多少言语。又看着孙权欲说还休的模样,也明白了几分。
一石二鸟罢了。
她颔首,拉过孙尚香就走,顺带还堵上了她妄想叽叽喳喳的嘴。
凌统也不作停留,见兹事体大,忙不迭地跟着她们走了。
孙尚香还是愤愤不平,“她骂我!那个唱戏的优伶骂我!”
乔陌比起她的愤懑淡定许多,“郡主,她没有骂你。她只是反驳了你。”
孙尚香冷哼一声,“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凌统开口道,“骂人的话更难听。”
孙尚香见自己身边的两个人都不向着自己,也是气鼓鼓地不肯做声了。
孙权看着步练师,歉疚地说,“刚刚——”
“吴侯要给我一个优伶道歉啊?”
孙权略感诧异地看着她,步练师不好意思道:“很难猜...吗?”
“兄长告诉我的。”
孙权笑道:“也是,不然今日你也不会知道要去吴侯府上去找乔陌。”
步练师俏皮道:“这句话,是在夸我吗?”
“你觉得是就是吧。”
步练师闻言哈哈一笑:“我自然是会喜欢挑好听的话听,总归是自己听了会开心的。”
“你就不怕别人是在讽刺你?”
“爱讽刺就讽刺,我若听不懂,就算是讽刺也是没意思。说不定,最后还是说话人把自己气得不轻。”她说着就笑起来,孙权就这么看着,她无拘无束的样子。
“你的皮影倒是很好的。”他开口转移话题,“就是悲情了些。”
步练师故作神秘地说:“公子这就不懂了吧,越是有残缺的东西,才越叫人怜惜。”
孙权哭笑不得:“你这又是什么歪理。”
“不是歪理,”步练师否认道,“公子不妨想想,悲情的结局之所以显得悲情,就是因为与所有人的认知不符合。与这世间的普遍认识显得格格不入、突兀。那便是如此,才会有人记得啊。”
孙权摇摇头,“我看不是这样的,若是与大家普遍认知不相符,如何会有人去看去了解呢?”
步练师小声嘟囔着:“总归是有人喜欢新奇玩意儿的。”
孙权没注意她在说话,继续道:“不过,算是明白了那日你为何去四方来吴。”
“为何?”
“因为你一直都喜欢与这世间的普遍认知格格不入。”
“哈哈哈哈哈哈哈。”步练师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做什么,此刻也顾不得礼仪教导,放声大笑。
“公子说得在理。”笑完了,还不忘继续说下去。她本就是个爱说话的人,和孙权一人一句地聊着,倒也不会冷场。而孙权,觉得和她聊天很是新奇有趣,往往能让人开心。而与乔陌交谈虽然也能放下戒备,但却没有这般趣味。
已经是年尾了,吴侯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议论,说主母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谢淑慎的病一直从春夏之交拖到了年末。中途虽有过见好的时候,但很快就又会恶疾缠身。她自己像是也放弃了,喝药也是断断续续的。
吴老夫人去看过几次,她都是一副恬静的样子——其实也不是恬静,而是一副濒死时的宁静。老夫人亲自给她喂药,劝她:“早早地喝了药,病也就早早地好。”
谢淑慎看着老夫人对自己的耐心和怜爱,心中一阵酸楚。
老夫人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小女儿一样,动作和语气十分温柔,“来,母亲喂你喝药。”她一面小心地把药递到她嘴边,一面说:“喝了药,就吃个甜果子去去苦,这样不光是嘴里,连着以后,都甜了。”
谢淑慎的笑容发涩,甜果子只会甜嘴,哪里会甜心呢?
不过她还是依言张开嘴,乖巧地听着老夫人的话语。
吃完药,她半倚在胡床上,勉强撑起一个笑容看着吴老夫人:“母亲,谢谢您。”
吴老夫人看着她脸上颧骨突出,面色苍白得没有血色,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半。可能是因为年入迟暮,她逐渐变得见不得这些东西,这些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东西。她起身离开,还不忘殷切叮嘱谢淑慎好好养病。
谢淑慎笑着点头,但心里也是清楚这不过只是礼节性的应酬而已。
等老夫人走了,她才叫过菁儿来,“记得上次乔陌吃过的几味药甚是有用,你去问她讨张方子来。”
“奴婢这就去。”菁儿急匆匆地便要转身,谢淑慎一把拉住她,耳语道:“把她带来。”
菁儿道:“奴婢明白。”
乔陌听得谢淑慎病重要药方,一时疑惑,“药方都是因人而异的,不能乱吃。”
“主母说,总觉得自己的病同姑娘之前的病有相似之处,便觉得该请姑娘过去一趟,说不得病能马上好呢。”
乔陌听着她滴水不漏的话,一时寻不出错处,便允下来。
“我记得主母之前送来过一些药,我好的快,还余了一些,不若一起带过去吧。”她递了个眼神给鹿鸣,后者会意,忙去收拾出来。
乔陌到了桃夭台,菁儿客客气气地迎她进了内室,以旁人不便打扰为由只让她们自己待着。
她不敢相信,不过半年光景,谢淑慎已是判若两人,面色枯槁,行将就木。
“主母,没有好好养病吗?”乔陌得了命坐下,小心翼翼地开口。
谢淑慎声音轻轻的,像是能被一阵风给刮走,“养不养的,又有什么分别。”
“主母这话错了,病就是慢慢调养好的。哪里有不养病就见好的?”
谢淑慎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憧憬和怀念,“我...你长得和我家里一位族妹很相像。”她不敢说苏玄朗的事情,只能隐晦提及零星半点。
“谢家女儿都是温婉贤淑,如同主母一般。能有几分像主母族妹,是属下的福气了。”乔陌答得也是恭谨有度,滴水不漏。
谢淑慎继续说:“我与她最是要好,一起长大的。”
乔陌静静聆听着,脸上挂着不失礼的微笑。
“她虽说是妹妹,却心智比我成熟得多,俨然一副姐姐的做派——”她还没说完,孙权径直从外面闯进来。
他应该是来得急,还未站定,说话也是出气多些。
“乔陌,谁准你来叨扰。”孙权厉声打断谢淑慎的话,借着谴责将乔陌叫走。
乔陌连忙起身,“属下知罪。”
谢淑慎看着孙权,目光煞时变得冰冷。
“是我叫她来的,想着之前她病过。”乔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总觉得谢淑慎在说“她病过”时,咬牙切齿的。
乔陌识趣的退下,谢淑慎在背后冲她大喊道:“乔陌!”
待乔陌回头后,谢淑慎眼中含着盈盈粉泪,“我那位族妹,最后失忆了,我觉得是好事。因为无意识的失忆和忘记,是上天的恩赐。”
“够了。”孙权看着谢淑慎,低吼道。
乔陌觉得莫名其妙,只是施礼退下。
“你今日叫她来,就为了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么?”孙权与谢淑慎对视着,两人的眼神都称不上友善。
“我从没有打算告诉她关于苑御的事情。”
“你本就不该告诉她。”孙权语气极为生硬,闻者就像是在啃一块硬邦邦的大石头。
两个人相对无言,彼此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像古旧的建筑物,矗立着。
“主公既然这么害怕乔陌得知真相,当时就不该瞒住她,更不该让她亲自动手。”可能是相对沉默的时间太长,谢淑慎的声音听上去极为慵懒,让人昏昏欲睡。
“你不懂。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孙权解释道,“若是日后有人饶舌,可以让她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的办法有很多,偏偏主公选择了一个最偏激最罔顾人伦的法子。”谢淑慎一时愤懑,想与他好好辩驳一番。但见他没有开口的**,就继续说道,“听说在苑御死过后,主公还拿着苑御的临终口供问责谢家。 ”她目光满是讽刺,“可是问出什么没有。”
孙权不为所动地反问她道:“前几日你弟弟谢承来了,没有告诉你么?”
谢淑慎讥笑说:“他说与主公说,大有不同。搞不好,便是各执一词,互相争执的场面”
“苑御临死之前攀咬一气,那些妄言算不得数的。”孙权轻描淡写道。
“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道理,连小郡主孙清婉都懂。更何况主公您。”
孙权十分好笑地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讥笑和讽刺——那是从她嫁入孙家开始,就没停过的讽刺和嘲弄。
“你竟是要将自己母家、谢氏一族都冠以通贼的罪名么?”
谢淑慎故作哀怨道:“左右我快死了,不如就让谢家也随我一块儿投了胎。大家一起往生,来世还做一家人。也好过日后主公猜忌疑心,随便找个口供,安个罪名来灭族。”
孙权听得这话勃然大怒,将她周身的药碗拂落摔个粉碎。
“还真是为谢家着想的人啊!好,真好!”孙权气到极处倒是笑起来,“当日母亲就因为听说你温婉贤淑,才特意求娶。不承想是母亲错了,她看错了人!今日你的胡言乱语,你自己听听,是不是大家女儿的做派!”
他看着谢淑慎,现下她也收起了性子。一副云淡风轻的做派,也不恼,嘴角还是含着笑。
“你笑什么?是在告诉孤,你如何的温婉如何的大度么?是在讽刺孤,如何的失礼失态吗!”孙权看着她的盈盈笑意,心中烦躁至极,怒火更甚。
“我是想,”谢淑慎说话轻轻的,同孙权的怒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是想,主公即位才四五年,如何就这般多疑了。”
她没头没脑地又说了一句:“我真替乔陌惋惜。”
孙权听她提及乔陌,警觉道:“为何?”
“日后主公会越来越疑心,越来越想要权力在握。那么乔陌她是否会接受那样的主公呢?”谢淑慎慢悠悠道,字字却直击孙权内心,“那样的主子,还会不会让自己的部下善始善终呢?”
孙权冷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有本事就活到那时候,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谢淑慎自嘲道:“我活到那时?徐瑶怎么办?主公不是已经有意让她做继任主母了么?”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孙权也不否认。
谢淑慎撑着最后一口气问他:“是不是徐瑶自进府的那一刻,你便打定主意要她做正室?”
孙权听到这个问题反而愣住,而后才道:“从未。”
谢淑慎听到这个回答才又放心地坐回去,“那段时日大家都在传,说徐瑶定是入府做当家主母的。又是依着礼法,又是进祠堂的,我也就信了。”
孙权才回忆起那时的事情,但也只是隐隐约约的记忆了。
“那不过是为了给足她面子,你也知道,徐家战功颇丰。”倒是为难他,还能真心实意地解释一番。
谢淑慎得了这个恼扰她几年清梦的答案,也就满意了。
“方才我言及谢家之事,不过是想要庇护家族。主公没有灭族的意思,我也就放心了。也算不枉嫁过来的使命。”谢淑慎像是卸下重担一样,浑身轻松。
“原来会稽那么大的谢家,也怕被我这个寒族所迫害吗么?”孙权说话酸溜溜的。
“谢氏一门都是些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如同郡主所言,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她讽刺一声,“呵,读着书中至善至纯的道理,自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却连知恩图报的道理都不懂。”
孙权听懂她话中所指,“你是说苏玄朗。”
谢淑慎一说起苏玄朗,立刻就发自真心地笑道:“他是个好人,特别好的人。”谢淑慎的笑容是孙权多年不曾见过的,既如同晨曦初阳般温和,又如同骄阳般灿烂。
既然说起苏玄朗,谢淑慎话也就多了起来:“朗哥哥从小就把我当做他的妹妹一样对待。父母严格教导我,总是枯燥乏味的。朗哥哥就会带我去玩,去市集,外面的大街。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才是个小女孩,可以随意笑,尽情跑。不用守着规矩,一板一眼地过。”
孙权想起以前他也是这样跟在孙策孙辅的身后,自恃有哥哥,也是上山下水的玩耍。
他也曾是个天真的少年。
他知道于谢淑慎而言,苏玄朗是枯燥生活里的唯一自由的可能。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两人是否有情愫。但如今见到谢淑慎怀念他的模样,与他怀念兄长时如出一辙。
便是这乱世之中的众人,见到天下平定、海晏河清的希望和憧憬。那是一种不同于男女之情的情愫,是可以相信,可以托付,也明白那人对于自己的重要的相互怜惜。
是除了血缘之外,足以被称为亲情的感情。
“我以为是我的错,是我有偏见,”谢淑慎眼中泪水涟涟,“你还愿意帮我找他,帮我弥补我的错误。我以为你是不同的。”谢淑慎说不下去了。孙权也知道她还将说些什么。左不过,是他令她失望了。
“...他来接我了。”谢淑慎喃喃道。
“淑慎?”孙权轻轻叫她一声,忽然之间——为着她脸上少有的柔情,他想告诉她,其实,他不讨厌她,也还是念着的。
可惜谢淑慎已经听不到孙权这声柔情的称呼了,也等不到孙权心意的回转。她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眼神也变得涣散,眼前任何物体都散成一个个小点,最终汇聚成一个人影。
“淑慎妹妹,我带你去摘花,做花环。”苏玄朗伸出手,笑容明朗,眼神坚定。
“下辈子,我不要叫谢淑慎。”
孙权走出桃夭台,漫无目的地逛着。
等他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在水一方的庭院里。
这个曾经谢淑慎听见有人住进来时,气势汹汹就携着袁雪落来一探究竟的地方。
想到之前一直对孙权的事情不为所动的谢淑慎还有这样的经历,不觉好笑。
想来当日闯在水一方,和为了徐瑶的身份来询问他的时候,才是最令人怀念的吧。他知道是因为谢家,她才肯主动找他说说话,放低她作为一个世家贵女的姿态。妻子对于谢淑慎就像是个职位,她做的很好,无可指摘。尽管她一直看不上他的出身,她也还是恪守了对他的尊敬和礼节。
人前,人后。
他们之间一直隔阂,一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很好,却又很不好。两个人被家族绑在一起,都闷闷不乐。
孙权细细回忆着,在苑御死之后,她的态度骤降,若是之前还有些许好脸色,脉脉柔情,此后便是冷若冰霜,形同陌路了。
“如今你算是解脱了。”孙权闷声道,“也算是没辱没你的名字。”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谢淑慎的一生,就像是在完成这个名字赋予她的使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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