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听风小筑东南面,紧挨着桃林,自东向西又蜿蜒而出一条溪流,此溪白浪翻涌又深又湍急。
溪上游廊悬空而建,向东穿过桃林,与小筑相连,向西则是顺着地势抵达瀑布,以俯瞰底下太湖盛景的十字亭收尾。
顾绥安找到萧擎,就是在那亭子里。
他原是没什么头绪,但小云带着他乱转,他扭头就望见那亭子里紫雾缭绕的,隐约有个人在修炼,凑近一看赫然是萧擎。
顾绥安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亭子与小筑相隔并不远,只是中间依着北高南低的地势,层层叠叠了些许假山松竹花卉掩映。站在亭子里回望,虽然窥不见小筑全貌,但以修真之人耳聪目明的神识,至少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动静。
就比如现在,顾绥安完全能听清楚沈墨白和长孙狸在小桥上吵架的话。
“你又拽我后衣领!你自己犯了那么大事,还有脸说我心思不纯。”
“我犯什么事了?萧师弟经历了那样惨烈的一夜,心中伤痛,肯定不愿意再回小筑,我和江静言心疼他罢了。而且他愿意对师兄好,我还能拒绝人家一片诚挚的心意不成?”
“呵,其实你就是缺钱吧,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嘴欠找打?我不在琉璃境,没人管你,你要上天是不是?”
“江师兄,你评评理!沈墨白戕害同门,你管管他!”
……
顾绥安:“?”
什么叫“萧擎经历了那样惨烈的一夜,心中伤痛”?
他凑近,瞪着萧擎的眼睛:“你惨烈,你伤痛?”伤痛的不该是他?他可是身心都惨烈了!
萧擎:“……我随你去修小筑。”
因修炼而妖异的紫眸闪过一丝阴鸷,又迅速恢复成原本湛黑无波的模样。他按下心底升起的不耐。
知道此“顾绥安”非彼顾绥安后,他确实理亏,但那夜,这个“顾绥安”也不完全无辜。
他也从未想到:这个“顾绥安”会这般紧缠着他,闹得他无暇静心修炼。并且……
萧擎垂眸,盯着顾绥安纤细脆弱的颈部,表情克制隐忍。
——顾绥安还不能死。
*
小筑,看到东边游廊里走出师尊和萧擎,长孙狸吓了一大跳。
他正在廊檐下给柱子描新彩绘,灵力控制画笔一笔一绘,冷不丁就描歪了一笔。
而屋内,江静言和沈墨白大喊:“多宝阁上都有些什么东西?这个芙蓉玉磬该摆在什么地方?还有大案呢,朝哪个方位摆来着了?”
平日里,长孙狸勤来给师尊请安,肯定熟悉屋内的摆设,所以江、沈都问长孙狸。
但二人迟迟未见长孙狸答复,便支着窗往外看,却不小心看到了师尊和萧擎,忙出来行礼。
江、沈耷拉着脑袋,一副挨训的可怜样子。长孙狸也明显话少了,目光规规矩矩看脚尖。
师尊沉眸不虞,萧擎冷傲,一看就火药味十足。
三人都以为师尊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沈墨白质问师尊偏心的勇气来得猛、泄得也快,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要不就趁现在当面将东西都还给萧擎?
江静言给了他一个眼神:你是猪吧!
但预想中,师尊发怒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本君看小筑也修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琐碎事就交给萧擎。”
顾绥安不苟言笑时,亮丽的眼尾下坠,冷峻而具有威慑力,他抬手挥退三人:“辛苦了。天色不早,你们也该回去休息了。”
三个人异口同声:“是,师尊。”
之后掏出御剑,飞奔离去,走前还不忘深深看了眼萧擎默哀,只是萧擎并未看他们。
日偏西,金光粼粼。小筑檐廊下,影子斜映在墙上,恰好一根大柱的影子横在顾绥安和萧擎的影子中间。远处瀑布击石,与近处碎玉听风之声一同响起。
忽然,顾绥安的影子动了。
他弹出一道灵力,那描新彩绘的画笔就飞去了萧擎面前。
顾绥安睨了萧擎一眼,尾音上扬,凉声道:“画吧。”
萧擎拿下笔刷,随手放到雕花护栏上,“这不是我擅长的事。”
他兀自检查柱子,发现被砸歪的柱子和凹陷的墙面早已修复,遂,踏入室内。
“那你擅长什么?”顾绥安跟在他身,阴阳怪气哼声:“哦,本君忘了,你最擅长拆家。”
萧擎:“……”
他回头,深邃的黑眸注视顾绥安。
梁上彩绘需注入符文灵力,这件事应该顾绥安本人来做,否则这屋子也不至于这么不经砸。但他话都到嘴边,最终还是忍下了。
顾绥安双手环胸,萧擎看他,他就瞪回去。他知道萧擎不爽,但待会儿还有更不爽的。
室内还是那夜的狼藉模样,只是被江、沈二人稍稍整理了一番。寝殿架子床塌了已被撤走,好在还有暖阁小榻可安睡。断成两节的大案换了新的,只是斜摆着还未放好位置。而各处倒塌的隔断架和珍玩藏品尚未处理。
这会儿,雕花护栏上的画笔,被顾绥安拿在手中把玩。他倚在窗口,挑眉看萧擎使用控物术将东西归位。
有时他会搭话,但萧擎一律不理,并拒绝他进去捣乱,但顾绥安乐此不疲。
控物术灵力操控之下,所有的小物件都悬浮空中。萧擎走到一件檀木托的翡翠玉雕前——不知是猫还是狗蹲在瀑布下,等鱼儿跳进嘴里。
他目光只停留一瞬,就抬手一拨,循着记忆中的位置,放在了多宝阁上。
这时候,顾绥安手里转动的画笔就会顿住,开始挑刺找茬。
“不对,应该是放这里。”
暖阁小榻紧挨着窗户,顾绥安用画笔指着塌旁花几上的佛手,“你不觉得这盆灿黄的佛手,和那只瑞兽黄翡更相配?”
萧擎依言将玉雕放过去,挨着那盆其貌不扬,但胜在好养活的佛手。他眼中毫无波澜。
笔杆急促敲击窗沿,顾绥安又开始了:“谁叫你放一起的?是另一边的花几。”
这回萧擎亲自走过去。整个得玉雕摆件,他就只抓住“瑞兽”头,拎到了另一边。
“你小心些,可别摔坏了。”唯独这句不是刺儿,是顾绥安真心认为修真界的灵玉要比顾府的稀罕。
“现在可以了?”隔着一张塌的距离,萧擎突然侧头。
四目相对,窗外落日金光擦过萧擎唇和下颌,留下道亮影。顾绥安眼睫一颤,点头之际,目光也随之向下——
仔细看,萧擎的唇瓣无纹,色泽浅嫩似桃,唇峰精致优雅,点缀一颗性感的唇珠。
顾绥安眨了眨眼,盯着那颗唇珠,心莫名动了一下。
但他都还没看明白,萧擎就转过身、继续去操纵控物术了。
出乎意料的是,萧擎并无微词,一副任劳任怨的乖模样。
一想到刚刚那般折腾萧擎都不生气,顾绥安的心就又动了一下——萧擎是不一样的。
顾琤自诩阅人无数,接触过的美人更是数不胜数。再美的美人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具皮囊,他都不带看的。
可唯独萧擎与众不同。
萧擎的名字,和他的脸严重不符,就像他前后期的人设,反差巨大。
他前期是朵凄惨小白花,不幸流落合欢宗,被原主相中虐心虐身。他也是合欢宗里的一股清流,在同门都试图通过双修或禁术等捷径来提升修为时,只有他在板板正正打坐运气、冒险历练。
后期他将从地狱归来,心性剧变,血洗琉璃境,手刃原主,是朵报复心极强的黑心莲。
这种少有的经历,塑造了他与众不同的气质,也注定会有人把持不住想去探索。
而现在,顾琤就是那个注定的,被选中的人。
——所以,他所有对萧擎的心痒好奇,都并不是他个人的意愿,而是天命注定。
天命难违啊!
想明白之后,这几日的纠结和烦恼一把火全烧成了灰烬。
顾绥安画笔往后一丢,大步流星进室内,他也不嫌弃萧擎嫌弃他捣乱了。
他就跟在萧擎身侧,歪头。
萧擎回忆物件摆设的位置时,会闭眸一瞬。这时候,顾绥安就会忍不住欣赏对方勾人心魄的侧颜——鼻梁俊挺,眉眼深邃。
但他视线游移,没一会儿,就滑向了颈间喉结。
指尖微动,摩挲着衣袖,顾绥安的心又又又动了一下。
窗外彩霞迤逦,已是黄昏,暗了半边天。
“今天要不就到这里?”
顾绥安决提前执行素笺上的第五项计划,这也是他第一次萌生了迫切想要深入去了解一个人的念头。他眼眸飞速转动,筹谋道:“你我师徒半载,还从未谈过心,不如就趁今夜推心置腹,促膝长谈?”
萧擎猝然睁眼,神色冰到了极点,寒芒刺骨。
冷不丁撞进他的目光里,顾绥安心跳猛加速,脊背如针刺般发麻。
倏地,萧擎动了,他一步步逼近;顾绥安一步步后退,直到被逼至小榻,再无后退之路。
萧擎:“你想怎么谈心?”
望着对方暗黑深沉不辨喜怒的眸子,顾绥安喉结滚动:就……就是那样谈啊,还能怎么谈?
他知道萧擎对原主心存芥蒂,但还是硬着头皮上了:“你、你当真不喜欢为、为师?你对我一丁点感情都没有?那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喜——”
陡然一声“砰咚刺啦”,控物术消失,悬浮在空中的东西摔个粉碎。
想要说的话被彻底打断,迎面一只修长的手掐上脖子,就像是一道响雷当头劈下,闪电爆裂,顾绥安惊愕失神。
他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抓住对方的手臂开始挣扎。
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萧擎。可此刻的萧擎,在顾绥安眼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顾绥安,再用那种眼神看我,当心我挖了你的双眼。”
萧擎左眼呈现妖异的紫眸,在雾紫和湛黑之间剧烈颤动。他俯身,贴近顾绥安耳边,连名带姓一字一句警告,冰寒的声音令人胆颤。
这一幕,让顾绥安又想起了生辰宴那夜,萧擎也是这样——一言不合就掐他,还掏出匕首要切他下面,现在更是要挖了他眼睛!
顾绥安瞪着萧擎,越想越气。天命个锤子,小爷不要了!
那夜他是被吓怕了,但现在他可是元婴境的仙君,纵然体内灵力受阻,他也不信自己治不了一个萧擎!
忍着剧痛召唤原主的本命法器——长枪【明烛】,顾绥安大骂:“萧擎你祖宗的!”
曾经萧擎是怎么对他的,他现在如数奉还。
红光一闪,明烛便随顾绥安的心念变作了匕首。
银芒利刃,一面飞快闪过顾绥安气红了的锐利桃花眼,另一面闪过萧擎阴鸷憎恶的眼神。
但转瞬,匕首就急转直下,对准了萧擎的下三路。
“欺师灭祖,小爷弄死你!”顾绥安呲着牙,一口恶狠狠咬在萧擎掐他脖子的手臂上,泄愤!
“你——”
萧擎闪身躲避匕首,亦是怒上心头,当胸一掌拍飞顾绥安。
看似轻飘飘的一掌,但威力巨大,猛烈的冲击力,“轰”的数声,木屑四溅,扬尘四起。这爆.炸似的动静,让整个云上听风小筑都震了震,底下太湖鱼惊鸟飞。
顾绥安眼睁睁看着自己撞塌墙面,撞折柱子,却毫无还手之力,直至被惯飞一箭之地,摔到了桥上才终止。
没多久,石桥一寸寸裂开,他瞬间被埋进了小溪里。
与此同时,还在与萧擎打斗的长枪明烛,因为主人失势,也颓然落了下风。
此刻,顾绥安身体痉挛,五脏六腑剧痛,但他已经感受不到了
血气上涌,他只听得见自己的粗喘声,以及脑子里一遍遍闪过原主修行的功法——从最开始如何运转灵力,到进阶的每一招每一式。
须臾,倒塌的石桥在顷刻间化为齑粉,顾绥安猛地冲出水面。
他速度之快,如残影掠过空中,身后勾着衣摆的水珠还能串成线。
明烛回到他手上,红芒再度闪耀化为长枪.模样,顾绥安死死盯住萧擎。他眼睛通红,泪水感知身体上的疼痛不断在眼眶里打转。
他顾小爷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就是倒霉运的那次被抓进东厂大牢里,他也没受过这种气!
“萧擎我操.你祖宗!”
随着这一声暴呵,顾绥安手中长枪穿虹贯日,对着小筑萧擎所在的位置,当头劈下。
长枪余威震荡,迅猛的风摧枯拉朽,整个小筑尸骨无存。
废墟之中,萧擎左右脸颊各现一道血痕,他被迫以剑抵挡,单膝跪地硬生生抗下了这一招。
两人交手,顾绥安下手也没个轻重,一招接着一招又急又狠。萧擎虽能化解招式,但手中并无好的法器,转瞬就折了数十柄剑。
肩头被刺穿,鲜血侵染衣袍,萧擎只能转变策略。
飞出最后一柄剑,勉强能与明烛抗衡,瞬间,紫雾与红芒缠斗不修。
声东击西的目的达到,他闪身至顾绥安身后。
这一打,萧擎反倒是清醒了几分,紫眸颜色渐深变回黑色。但顾绥安却是越打越上头。
一时不察,竟让萧擎来到了自己身后,顾绥安大为震惊,顿时对萧擎的“眦睚必报”有了更深刻的认知:“阴险!太阴险了,你这个阴险小人!”
萧擎冷笑:“元婴境对付金丹境,你磊落。”他嘲讽的不仅仅是现在的顾绥安,也是前世顾绥安的所作所为。
“呸,那是你自找的!”
长枪被剑缠住,顾绥安现在是处在夹击之中,腹背受敌。但他也顾不得萧擎会有什么偷袭的阴险招数了,他转身就是干。
近身搏斗,拳拳到肉,就看谁的身体更经得起折腾。
顾绥安反正是逮准了机会就进攻,手能动就动手,肘击、砸拳,招招对着萧擎的脸;腿能动就动腿,膝顶、踹脚,招招对准萧擎的下.体。
他就不信了,他元婴境后期的身体,抗揍能力会敌不过一个金丹境初期的萧擎!他熬也要熬死萧擎!
然而,萧擎:“……”
他按臂、推腕、锁喉,再一次用防守瓦解了顾绥安毫无章法的进攻。
青石子小道上,两人在地上扭打,一人将另一人压制得死死的。
萧擎受伤的那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钳住顾绥安挣扎的双手。
除了最开始错愕,嘴角不慎被砸了一拳,萧擎毫发无损。但顾绥安下手蛮横,仅仅就是这一拳,他嘴角便破开了,留下淤青与血痕。
舌尖顶了顶腮帮子,真他祖宗的疼!
顾绥安还在使劲扑腾挣扎,萧擎气笑了:“再动废了你!”
那一枪一拳他受了便受了,他可没对顾绥安再动手。
这样打下去毫无意义,萧擎提议歇战,可他话还没开口——
萧擎竟然还想废了他?顾绥安气急败坏,大喊:“明烛!”
很快,明烛支援,又开启了新一轮的战斗。
它长枪戳碎那柄破剑,转头就来戳萧擎,可戳了半天都戳不到人。每每对准萧擎,可要戳下去的时候就会变成主人。
明烛气死了。
青石子小道上,滚做一团的两人也气死了。
顾绥安咬牙:“有本事你别躲,看小爷不戳死你。”
他视线突然向下,就用萧擎最无法忍受的那种觊觎的目光恶心他。
忍着经脉刺痛,紫府丹田的剧痛,顾绥安也要张扬道:“不,小爷要戳废你!”
萧擎眉心狠跳,“够了,你有完没完?”
[吃瓜]谈心吗,没有心硬谈的那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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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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