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活人微死

早上坏。

刘梦一早起床，腰酸背痛，头晕目眩，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依稀记得，昨晚好像在梦里通宵加了个班，然后暴怒而起，准备吃个同事填填肚子。

结果两眼一睁，时间像是闯关失败的游戏，又退回到主角还是底层社畜的开头。

重要的是，梦里同事还没吃上。

但等刘梦来到了公司，她却又有了一种诡异的饱腹感。

果然......上班就是倒胃口。

刘梦没太在意饱腹感的问题，毕竟处在她这个阶层，对食物的要求早就只剩下了“没死就行”的底线。

而且也总比饿肚子好吧。

她踩着线打了上班卡，再用走到工位的时间几口吞掉了寡淡无味的合成营养剂，猛地搓了把脸，还是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说是工位，实则牢房。

刘梦入职的这家小型虚拟现实主题服务公司，主营业务是向大众提供各类虚拟现实主题场景房间，并根据五感开启敏感度，和场景精细化程度进行详细分级收费。

但像刘梦这样的新人，负责的房间等级还很低，接触到的都是不到中产的客户。

平时的工作内容，也就是为客户提供如线上聚会，会议甚至葬礼等简单的虚拟场景服务。偶尔能接到几个中产以上的富家小孩，把虚拟房间布置得花里胡哨，说是给自家塌房idol搞什么“退圈葬礼”仪式。

工作时，刘梦会穿上紧身体感衣，带上超现实头盔，在虚拟现实房间里，按照客户需求给自己穿上各种虚拟皮套。

为此，她扮演过教堂葬礼的神父，会议室的行政助理，夜店的调酒师，考场的辅助监考老师......种类繁多，却并不需要考验她的演技。

因为皮套自带一套来自巨型科技公司——莫泊科技的AI面捕辅助技术，可以帮助任何毫无表演经验的员工，生动形象地还原任何角色。

哪怕刘梦是表演专业毕业的。

她也曾在网上抵制过这种“AI技术侵蚀压榨人类生存空间”的商业行为。

可惜等她毕业找了一个月工作无果，即将被赶出出租房饿死之际，她飞快说服了自己，曲线救国，狂学三个月IT，并奇迹般地拿到了初级网络工程师证。

再凭借一张从小在下城区练就的天花乱坠的嘴，才骗到了现在这份勉强填饱肚子的工作。

刘梦在工位上屁股还没坐热，工作群就跳出消息：

【格斯主管：9:00到我房间开组会，收到回复。】

刘梦揉揉困倦的眼，在键盘上敲下一个“1”。

接着，她打开昨天的工作日报，复盘最近的工作进度。

但上过班的都知道，公司的打卡机，打的那可是催眠卡。

刘梦眼睛睁着睁着，就闭上了。

好在她十分了解自己，早已用脑内芯片给自己设定了程序闹钟，时间到了就会强制把她送进主管的虚拟房间。

作为小组内的新人助理工程师，她习惯比约定时间早到10分钟，用来调整状态。

然而今天，居然有人比她还先到了。

而且，还是个陌生的大帅哥。

刘梦第一反应：新人？

第二反应，长得这么值钱，不该是高端服务组的员工么，怎么来了他们组？

——

别误会，这年头“长得值钱”并非是贬义词。

如今的整容手术，早在二十年前就普及到家，各种整容商都开始走亲民路线，推出家用DIY套装：一些涂抹式麻醉，辅助准线刀，凝血胶，仿真植皮等。

配上他们的大放厥词——“任何人都能轻松做梦想中的自己”。

这种情况下，网络上大街上，随随便便都是俊男美女。

但也因此拉高了众人的审美阈值。

于是，那些真正美得独特且有记忆点的容貌，便能通过贩卖“整容模版”，来实现用美貌变现。

“好看的脸”，也早已成了各种意义上的值钱。

刘梦自己是没整过容的，没钱。

而且，她从小生活在下城区最穷困的地方，穷得连“大众帅哥美女”脸都没几张，大家都挣扎在温饱线上，除了特殊职业者，根本没人有闲心关心容貌。

好在她虽然不是浓颜系的惊艳大美女，却也长得娇俏可爱，杏眼樱桃唇，嘴角有颗淡色的小痣，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

不过来到上城区后，刘梦倒是开了眼界——更别提他们公司就是搞虚拟服务的，好看的皮套那是五花八门，让人目不暇接。

但这位新同事，确实长得太好看了一点。

这年头，男人留长发已经见怪不怪，但他的头发，睫毛和瞳孔，是种少见的。单看起来能让人感到十分舒适的浅绿色。

这种颜色虽然好看，但也很挑肤色。

偏偏他露在衣服外的脸蛋，脖颈，和手指都是恰到好处的白，无一丝不均的色差，每道光线照射下来，都能反射出完美的光晕。

任谁第一眼看见他，都会怀疑这是否是昂贵到发指的仿真人玩偶。

于是刘梦忍了又忍，没忍住，又抬头盯着新同事的脸仔细打量，心里惊叹，却没冒然开口说话。

她选择私戳了一位组里关系不错的同事姐，问她新来的同事是什么来头。

谁知对方给她回了个“？”。

——原来不是新同事，而是新上级？

刘梦由衷地庆幸自己刻在骨子里的谨言慎行。

当然，这年头想活下来，还要靠点儿运气。

刘梦之所以今天状态如此之差，就是因为昨晚，她和同事忽然被大公司的人抓去“谈话”了，那场面之夸张，她差点以为自己没法活着回来了。

那可不行，这个月还有三天就发工资了！

8:59时，虚拟会议室里终于坐满了组里所有的成员。

只不过，刘梦注意到，大家似乎对新上级的出现，没有丝毫意外。

于是她懂了，自己估计是又被内部消息屏蔽了。

毕竟她这样的“三无”新人，没学历没背景没人脉，难免的事情。

刘梦快速收敛回心神，一边听同事汇报工作，一边在脑内编辑等会儿要说的话。

接着，她就见格斯主管看向她......身旁那这位大帅哥，开口道：

“卫斯理，下一个到你。”

——

刘梦猛地后仰，差点儿从工位上摔下去。

......好巧啊，昨晚那位和她一起被大公司抓去“谈话”，然后被大公司一枪爆头，场面之夸张，让她做了一晚上噩梦的同事，也叫卫斯理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刘梦心中惊疑不定，不过好在她现实里的这一番动作，对虚拟房间的她没太大影响，更没能引起别的同事的关注——他们要么就是在汇报工作，要么也是和刘梦一样，偷偷开着形象锁定在摸鱼。

只有她身旁那位叫做“卫斯理”的新同事。

几乎是一瞬间，目光便转了过来。

刘梦的心跳飙高。

但她引以为傲的演技又弥补了这一部分。

只见她肩膀微微下落，但嘴唇却依旧严肃地抿着，一副紧张忐忑又悄然放松的样子，毫无破绽地演绎了一副“还好老板下一个叫到的不是我”的摆烂打工人的模样。

然而，那位“卫斯理”，却并没有收回视线。

他甚至直接无视了老板的要求，始终一言不发，直直看过来。

刘梦如芒在背，头都不敢扭一下。

她明明开着40%程度的形象锁定，现实里轻微的动作，都不会反馈到虚拟房间里的形象上。

也就是说，不会有人察觉她的动作。

但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她其实知道，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想象力会无限发散，夸大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俗称“自己吓自己”。

可那道视线是如此真实灼热，蠢蠢欲动，仿佛穿透了网络，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密不透风地缠绕包裹起来。

恍惚间，刘梦甚至感觉自己正被一只大型掠食动物锁定。

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咬断喉咙。

......等等，有地方不对劲。

她怎么记得，自己明明没有坐在“卫斯理”的旁边来着！

到底是什么时候，“卫斯理”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旁？？？

而且更诡异的是，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恍惚之中，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觉得这一幕诡异。

刘梦觉得自己背上冷汗下来了。

——

昨晚的事情，说来话长。

一周前，刘梦帮组里名叫“卫斯理”的同事，接了一个酒吧主题的活儿。

由于客不要求房间负责人在近处跟随，所以她在虚拟房间模拟出的热闹酒吧里，充当一个坐在柜台结账的服务员小妹。

她不知道，这个简单轻松还能摸鱼的单子，居然是噩梦的开始。

就在昨晚，她在回家路上被人打晕带到某个废弃的厂房，这位卫斯理赫然在现场，但已经看不太出人形了。

刘梦只能从对方断断续续发出的一声“是她，就是她，刘梦！”“那天上班的是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您的东西在哪！”中，辨认出了，这确实是那位平时喜欢作威作福，媚上欺下的同事卫斯理。

当时的刘梦瞬间意识到，她被这个卫斯理阴了。

她从小生活在最贫困混乱的下城区，这种事儿简直屡见不鲜。

可她不理解。

这些上城区的人，明明只要每天在舒适的大楼里工作，就能安安全全地拿到足够活下去的钱，为什么还不满足，要来害她一个每天勤勤恳恳工作小马喽的命？

而且早害晚害的，偏偏要等到快发工资的时候害！

瞬间，一股久违的怒火在刘梦心中燃起。

但她并不是要暴起和人拼命，而是在这股怒火的焚烧中极速冷静下来，事无巨细地回忆起代班时的细节，思考辩解时要摆出的语气，神态，表情。

她不甘心！

可就在刘梦想好第一步，脸上做出一副茫然惶恐的模样，嘴里吐出一个“我......”时。

那个按着卫斯理的人，穿着整洁贴身的高级西装，十分体面又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手里的枪。

脑浆与鲜血肆意飞溅。

回想戛然而止。

这是刘梦的大脑保护机制，切断了她的记忆，模糊掉这样恐怖血腥的画面。

总之，昨天晚上把她找来的人，只是简单听她说了几句吓得不成调子的话，就表示“相信她”。

然后，轻而易举地，就这么把她放了。

现在回想起来，刘梦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难道当时那个卫斯理，就是网上常说的......活人微死？

上城区，已经发展出这么厉害的医疗技术了？

虽然卫斯理的头当场爆了，但是没关系，装上备用大帅哥脑袋，就又能活着回来，没事人一样地接着上第二天的班。

......她请问呢，公司给正式员工全勤奖到底多少钱啊，要这么拼？

刘梦苦中作乐地想，但脑子却不允许她乐观，而是不断蹦出新的问题：

退一万步讲，就算小组里的同事，都见过并对卫斯理的这个帅哥头见怪不怪了。

那请问，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领导让卫斯理汇报工作，卫斯理却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

卫斯理又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她的身旁的？

为什么其他同事，包括领导本人，此刻都瞎了一样地看不见？

明明同事姐就坐在她旁边，为什么她拼命发消息，却始终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

以及那群大公司的人，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她眼前这个换了头的“卫斯理”，真的还是那个卫斯理吗？

一瞬间，刘梦脑子里都是“难道大公司找人来假扮卫斯理但除了我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么”“还是说克苏鲁终于苏醒附身人类开始入侵这操蛋的世界了吗”“世界末日来了的话我是不是可以不用交下个月房租了”“那今天下班不如顺路去抢劫一下喜欢的超市好了”......

她胡思乱想一通，心态终于稍稍平稳，鼓足了勇气，微一偏头，看向身边“卫斯理”。

却发现对方竟已经收回了视线。

刘梦茫然无措地眨了眨眼。

下一秒，似乎有什么在冥冥之中轻响一声，她的脑子像过电了一样清醒过来。

连带着，清早起来的腰酸背痛，一直持续到刚才的头晕目眩，在此刻通通消失。

......只有诡异的饱腹感还在。

刘梦下意识看向了格斯主管。

就见对方那张苦瓜脸忽然动了起来，竟然还是笑着的，大声夸赞道：“卫斯理这次的单子很好，军方航空那边很满意，希望大家以他为榜样......刘梦，下一个到你。”

此刻脑袋已经一片空白的刘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