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庆大学的夜风有点凉。
操场边的路灯一盏一盏亮着,光圈落在地上,像被人随手丢下来的浅色圆盘。草坪里有虫子在叫,远处宿舍楼还有人吵吵嚷嚷,只有理科楼后面这一块角落,安静得出奇。
顾念晚坐在长椅上,校徽外套拉链敞开,指尖捏着一罐啤酒。
易拉罐已经被她握得有点变形,冰气早散了,罐壁温温的,像她从早上忍到现在的一肚子闷火——早就失了该有的凉意,只剩下苦。
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一边,她不敢看,也不想看。
上面有二十几条未读消息,从“郑骁”三个字开始,到一串串陌生女孩的备注结束。
什么“阿骁,你不要生气啦”“今天的照片记得删哦”,还有那个她最熟悉的头像,给她发来的只有简单的一句:
【你别这么小题大做。】
她眼睛酸得发疼,却倔强地不眨,直到视线被风吹得有点发花。
**
事情是从一张照片开始的。
下午的选修课,她去图书馆占座,回来时,寝室群里有人八卦:“快看快看,咱们学校表白墙又有新瓜!”
有人把截图扔进群里。
照片里是食堂三楼的靠窗座位,一个男生低头给女孩子夹菜,侧脸清晰——眉眼温柔,笑意浅浅。
那张脸她太熟悉。
【江大最温柔的学长又来撒糖啦~据说已经谈了一年多,祝幸福??】
底下一溜评论:“这对我可以磕一万年”“我就说学长不可能单身那么久哈哈”。
顾念晚盯着屏幕,指节一点点收紧。
一年多?
她和郑骁在一起,也快一年了。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是本能地冲去了食堂三楼。
夕阳打在玻璃上,楼道里都是饭菜味。她一眼就看见那边靠窗的位置——男生还穿着她送的那件白衬衫,手腕上是她给他攒钱买的那块手表。
而坐在他对面的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笑起来很甜,正拿手机对着他们拍照:“你再夹一筷,我要发朋友圈!”
郑骁笑着:“别发,低调点。”
女孩撒娇:“那我只发给闺蜜看。”
顾念晚站在离他们三米远的地方,像脚被钉在地上。
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有人小声说:“咦,那不是顾念晚吗?不是说跟郑学长……”
话音戛然而止。
郑骁转过头,看到她的瞬间脸色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温柔的样子:“念晚,你怎么来了?”
他站起来,像平常那样伸手想去接她书包。
顾念晚后退半步,躲开他的手。
她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正常:“你不是说,这几天忙着备考,没时间吃饭吗?”
郑骁愣了愣:“我……今天考完了,跟学姐一起吃个饭。”
对面的女孩抬头,有点尴尬地笑:“你就是念晚学妹吧?早就听阿骁提起过——”
“学妹?”顾念晚笑了一下,笑意却冷,“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马尾女孩眨了眨眼:“大一军训结束那会儿。那时候阿骁天天在操场陪我练军姿,你不知道吗?”
她说得理所当然,完全不知道这句话像刀一样,一下又一下往人心里捅。
顾念晚脑子里飞快回忆——军训结束那阵子,她忙着打工补助,晚上送外卖,白天顶着大太阳站在操场上。那时候她太累了,只记得每次抬头,都能看见看台上那个举着水杯冲她挥手的男生。
她以为,那个男生只在看她。
她不知道他陪着另一个女孩练了一整个军训。
“念晚。”郑骁开口,语气带了点不耐烦,“我不是没跟你说清楚,我不想把任何人‘定义’得那么死。大学谈谈恋爱而已,你也太认真了。”
“你说过,”顾念晚缓缓抬眼,“你只跟我谈。”
“那是你听错了。”他轻描淡写,“而且,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没办法保证一辈子。”
马尾女孩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阿骁……”
“别吵了,好吗?”郑骁有点烦躁,“这么多人看着,你别闹小孩子脾气。”
小孩子脾气。
顾念晚突然笑出声,眼泪却从笑意里掉下来。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咬字很清楚:“对不起,是我不懂事,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
她转身离开。
身后有人小声议论:“哎,果然还是渣男吧……”又有人窃笑:“谁让她自己非要往上扑呢?学长那么热门。”
这些话像粘着油的针,一根根钉在她背上。
她走得越来越快,直到跑出食堂大门,被凉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分不清是冷,还是气。
**
超市的冷柜排着一排啤酒。
她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装看了很久,最后随手拿了最便宜的一种。
收银员看了她一眼:“成年了吗?”
顾念晚下意识挺了挺背:“成了。”
“学生证借我看看?”收银员懒懒开口。
她被堵了一下,还是把学生证掏出来,指尖有些发紧。
收银员看了一眼出生年份,叹了口气:“唉,小姑娘,失恋啊?”
顾念晚没说话,只把钱放下,拎着那一袋冰凉的重量往理科楼后面走。
宿舍她暂时不想回。
她不想听室友假惺惺的安慰,也不想看到谁再给她转今天的表白墙截图,用“我靠好狗血”的语气当故事讲。
天空压得很低,像被谁按着头。
长椅上有些潮,她也没在意,往上一坐,拉开易拉罐,“呲”的一声,气泡冲出来,溅了她一手。
啤酒苦得要命。
比她想象中还难喝。
可她还是一口一口往肚子里灌,喉咙被气泡冲得发痒,眼睛也被熏得更酸。
手机在旁边震了一下。
【郑骁:你冷静一点。】
【郑骁:我从没说只跟你在一起,你怎么就认死理了?】
【郑骁:别发朋友圈乱搞,我是有前途的人。】
最后一句像一把钝刀,慢吞吞地划过她的皮肤。
她“叮”地一声关掉手机提示音,把手机重新扣在长椅上。
风从树林间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背后低声嘀咕:“你看,她被甩了。”
她闭上眼,深呼吸。
眼前却浮现出很多年前的画面。
工地的钢架,高高的楼层,爸爸张开手臂朝她跑来的样子。
他最后的那一声“再挪一点,就到爸爸怀里了”。
还有母亲在葬礼上的冷脸。
那张脸后来一次次出现在电视、新闻、财经报纸上,高高站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风光得仿佛从未有过一个女儿。
她突然有点想笑。
她的人生好像从一开始就不配拥有那种“站在阳光底下”的东西——
儿时的爸爸是短暂的。
母亲是别人的。
连第一段认真投入的爱情,也是拿来给别人做谈资的笑话。
**
不知道过了多久,啤酒罐空了一半。
风更凉了,吹到半干的泪痕上,有一种抽痛的凉意。
理科楼后面的路灯坏了一盏,这一块落在阴影里。远处有情侣走过,男生给女生披外套,声音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别熬夜写论文了,我明天帮你改。”
顾念晚低头看着自己。
外套敞着,校服短袖被风吹起一点点,露出细白的手腕。皮筋还套在手上,原本是打算下课后去操场跑步的。
她今天的每一个计划,都被一条表白墙彻底打乱。
“真是……”她哑着嗓子,低声骂了句,“谢谢你,郑骁。”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我在你心里,一文不值。
喉咙又堵住了,她抬手想把眼泪按回去,可按着按着,鼻子一酸,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忽然用力吸气,猛地咬住自己的手背。
痛意一下窜上脑子。
她有一点点窒息感,连带着胸口那块闷得喘不过气的地方,也被抠开了一个口子。
这一刻,她恨自己。
恨自己当年那么作,非要去工地玩,害得爸爸为了救她失足而亡。
恨自己这些年明知道自己出身“复杂”,还偏偏去相信什么“温柔学长”“青春剧男主”。
她什么都没有。
她不过就是个被亲妈丢下的女儿,一个靠奖学金和打工勉强撑着上学的小贫民,一个在别人眼里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女朋友”。
一罐啤酒根本不够把这些晦气冲走。
她苦笑了一声,刚想站起来再去买一罐,眼前视线却因为起身太快有点发黑。
脚下一个踉跄,她勉强扶住旁边的树干。
“同学。”
有人在前面叫了她一声。
她以为是保安,正要说“我马上走”,眼前却递过来一条干净的纸巾。
那手骨节分明,指节偏白,手背上有淡淡的青筋,指尖却修剪得很利落,一看就不是学生整天敲键盘留下来的那种,而是习惯握笔、握方向盘的成人的手。
顾念晚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
路灯在男人身后,光被拉成一道圈,把他的轮廓勾得很清晰——浅色衬衫外面随意披着一件深色外套,领口解着两粒扣子,露出一点结实的锁骨线条。脸不是那种校草式的少年俊秀,而是成熟男人的耐看:眉骨深,鼻梁挺,眼神偏沉静,像是见过很多场面之后练出来的那种淡然。
他低头看着她,目光里没有她熟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打量,也没有围观式的好奇。
只有一点不合时宜的耐心。
“脸都哭花了。”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午后会议室里才会有的沙哑,“擦擦。”
顾念晚喉咙一紧。
她猛地伸手抢过纸巾,语气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冲:“用不着你管。”
男人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被人凶,嘴角反而轻轻一勾:“我只是单纯地替这条长椅惋惜。”
“……?”
“以后想在这里坐着的人,一抬头就看见这片泪花印,今晚的校园气氛可能会从‘青春洋溢’变成‘都市灵异’。”他说着,目光扫了一眼她旁边那罐啤酒,慢悠悠补刀,“再加一罐啤酒,配套效果更好。”
顾念晚被他这番“正经胡说八道”噎了一下。
她原本攒满一肚子的怒气,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有点接不上气。
“你很烦。”她憋出这三个字,“走开。”
男人倒也配合,往旁边侧了半步,保持了一个不会让她觉得被逼近、却又能随时接住她摔倒距离的位置。
“行,我站远一点。”他抬手,示意自己空着的那只手,“你继续哭,我负责递纸巾。免费服务。”
“谁说我要继续哭了?”顾念晚吸了吸鼻子,擦了一把脸,把那团纸巾几乎用力搓烂,“我只是……风太大,吹得眼睛疼。”
“那我道歉。”男人很认真,“怪这片风。”
他这么一本正经的语气,反而让那句故意的玩笑显得不那么轻浮。
顾念晚抬眼看了他一眼。
这人看起来三十多岁,年纪不算很大,却有一种学生身上没有的沉稳气。灯光打在他侧脸,勾出轮廓的一圈阴影,整个人显得格外安静。
不是郑骁那种“我知道自己好看”的张扬,而是一种习惯站在人群外面,观察而不是参与的冷静。
“你是学校老师吗?”她忍不住问。
“像吗?”
“……不像。我们学校老师都没你会说风凉话。”
男人轻笑了一声,嗓音压得很低:“那我就当是个路过的好心人吧。”
他说着,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又自然地挪开:“小姑娘,别哭了。”
那句“别哭了”,被他说得很轻。
不带命令,也不带怜悯。
只是像一个站在路边,看见路灯下有人被雨淋湿时随手撑来的伞——顺手,却稳。
顾念晚心里突然一紧。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一瞬间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晚上——外婆抱着她坐在公交车上,窗外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外婆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说:“外婆在这儿,不怕。”
那是她童年里最后一次被这么温柔地安抚。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所有对她说“别哭”的人,要么是老师,要么是路人,耐心里总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疏离。
可是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语气,却有一点……她已经许多年没有感受过的东西。
像从很远的地方伸过来的一只手,没问她愿不愿意,就先替她挡了一下风。
她鼻子一酸,刚压下去的眼泪又险些涌出来。
“不哭。”她咬牙,把那两个字咬得又狠又重,“我才不会为了一个渣男一直哭。”
男人扬了扬眉:“渣男?”
顾念晚冷笑:“跟三个人同时谈恋爱的人,不是渣男是什么?”
“哦。”男人似乎只是在简单地接话,“那确实不值得。”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照你这么说,渣的不是‘一个人’,是三倍。”
“……”
她尽力想绷着脸,却还是被他莫名其妙的数学逻辑逗得微微一顿。
“你到底想干嘛?”她终于有点撑不住那种被陌生人窥见脆弱的窘迫,抬头瞪他,“你不会是看我失恋,想趁机搭讪吧?我告诉你,我虽然今天运气不好,但还没惨到随便跟一个陌生人说话的地步。”
“随便跟陌生人说话的事,你不是已经做了吗?”男人好整以暇地反问。
顾念晚:“……”
他话说得太有道理,她居然一时无话可说。
男人见她噎住,倒不像刚才那样继续揶揄,只是把视线移开,似乎给了她一点“体面”。他看向不远处昏黄的路灯,像是在随意闲聊:“今晚风有点大,你一个小姑娘在这儿喝酒,有点危险。”
“这里是校园。”顾念晚下意识反驳,“又不是社会新闻现场。”
“校园里也会上社会新闻。”男人淡淡道,“比如‘某大学女生醉酒后被人拍照发到表白墙上’之类的。”
这句话一提,她心里“咯噔”一下。
刚才食堂的画面、表白墙上的评论,一下子全涌回来。
她脸上的血色退了一点,抓着易拉罐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
男人看见她的反应,什么都没说,只弯腰,把那罐啤酒从她指间抽走。
他的动作很慢,也很温和,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反抗——但她没有。
“剩下的,我帮你扔了。”他说,“回宿舍去。”
“你凭什么管我?”
“你刚刚说,我是老师。”
“……我收回。”
“已经晚了。”他一本正经,“被你认领了。”
他像是在用一种玩笑的方式,给她一个可以下台的台阶。
顾念晚本能地想拒绝,却忽然感觉到胃里翻涌了一下。
啤酒混着晚饭在胃里打转,她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一软,整个人有点站不稳。
视线一黑,身子往前一栽。
在她以为自己要当众出丑、栽到地上的那一瞬间,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
力道不重,却极稳。
像小时候在工地上,那道温暖的怀抱把她从高处拉下来,只不过这一次,推开钢架的人不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个陌生人。
“站稳。”男人低声说。
隐约有一点皂角香,从他衣服上轻轻飘过来,不是刺鼻的香水味,而是那种洗得很干净的织物味。
顾念晚抓着他袖子,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差点摔倒。
她耳尖有点热,飞快松手:“我……我没事。”
“嗯,看得出来。”男人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语气平静,“只是脸色有点白。”
他看了看时间,像随口提议:“宿舍应该还没关门吧?我送你到校门口,你自己回去?”
“我为什么要让你送?”
“因为你现在连直线都走不稳。”他提醒,“再加上你刚才说自己运气不好。”
“……”
顾念晚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她看了一眼理科楼后面的黑影,又看了一眼他——这个她完全不了解、却在今晚第一次替她挡风的人。
理智在说:不要。
本能在说:再撑一会儿就要倒了。
她抿了抿唇,没有再拒绝。
“那你走前面。”她小声说,“我不想被人看见,以为我在勾搭中年男人。”
男人轻轻一顿,随即笑出声来。
那一笑,把他眉眼间那点沉稳都软化了几分:“中年男人?”
“难道你不是?”她抬下巴,“叔叔。”
“……”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认真衡量“叔叔”这个称呼的杀伤力。
片刻后,他妥协般地侧身让开一点:“行,小姑娘,你先走。”
顾念晚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风从她耳边吹过,吹干了还没擦净的泪痕。
她走在前面,听着身后那双鞋底踩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一下,节奏稳得几乎让人心也慢慢稳下来。
她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只是“路过”的男人,会在她之后很长的一段人生里,一步一步,把她拉进另一场风暴。
此刻的她,只知道——
在这个被所有人当笑话看的一天里,至少有一个陌生人,在她快要摔倒的时候,伸手接了她一下。
这一点,就已经够她为这晚所有的眼泪,找回一丝不至于彻底崩塌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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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很久,她回想起那天晚上的风、那条长椅、那只递过来的纸巾,会忽然意识到——
有些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命运在她面前拉开的新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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