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窗帘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廉价的窗钩吱呀作响。
顾念晚在这种吱呀声里醒过来,脑袋疼得像被人用锤子敲过,一翻身就看见床边垃圾桶里那两个空啤酒罐。
昨晚的画面一帧一帧往回倒——表白墙前的窒息、食堂里的冷笑、长椅上的啤酒泡沫,还有那个在阴影里替她递纸巾的男人。
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小纸片乖乖躺在里面。
上面用黑色圆珠笔写着一串数字,笔迹沉稳利落,连每个弯钩都显得克制。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如果哪天你真的遇到什么麻烦,是“麻烦”,不是“失恋难过”,可以打这个。】
他昨晚说话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带着一点午后会议室才会有的沙哑,又稳得过分。
顾念晚拇指摩挲着那几位数字,皮肤被纸边硌得有点疼。
她盯着看了半天,忽然“哗”地一声,把纸片翻过来。
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她低骂了一句,翻又翻回来。
“……神经病。”她小声嘀咕。
骂的是自己。
一个失恋喝醉了和陌生中年男人聊人生的小姑娘,第二天醒来竟然还认真研究起人家的电话号码。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郑骁:昨天的事你冷静了吗?】
【郑骁:我可以理解你情绪激动,但你那样当众闹,对我们都不好。】
【郑骁: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也不要在别人面前乱说,影响不好。】
最后一条像一根刺:
【郑骁:你要是再乱来,就别怪我跟老师说,是你死缠烂打。】
顾念晚盯着这行字,胸口像被人用手指一点一点按住。
半晌,她把手机摁灭。
没有回,也删不下去。
她很清楚——这些东西删不删,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决定,把她变成那个“死缠烂打”的人。
而她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堆嘈杂的回忆,和一张莫名其妙的电话号码纸片。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纸片塞进手机壳和后盖之间。
——真正的麻烦。
——不是失恋。
“那就希望,我这辈子也用不上吧。”她喃喃。
**
校园里,阳光很刺眼。
军训的横幅还挂在操场边,风吹过,布料猎猎作响。
顾念晚背着书包从宿舍楼下来,走过教学楼前的小广场,就听见身后有人压低声音嘀咕:
“就是她吧?”
“哪个?”
“昨天在食堂……你没看见表白墙?有人说她是第三者,还立刻跑去闹现场。”
“真的假的?看着挺老实的。”
“谁知道呢,现在有些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钻进耳朵。
顾念晚脚步顿了一瞬,很快又迈开。
她走得很直,背挺得笔直,像是只要姿势够好,别人说什么就穿不过她脊梁骨。
——从被丢到城郊那天开始,她就知道,没人会替她解释。
不解释,也是解释。
她上午硬生生听完两节课,下课铃一响就从后门提前溜了。
手机在兜里震个不停,时不时跳出新的消息。
【郑骁:你要是不想当面说,我们打个电话。】
【郑骁:我真不想把事情弄僵,你别逼我。】
【郑骁: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也清醒一点。】
清醒?
顾念晚冷笑。
要真清醒,她就不会喜欢上这种人。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最里层口袋。
下午还有一节实训课,地点在老教学楼最顶层。那栋楼因为年久失修,走廊灯总是坏一半,连辅导员都嫌晦气,很少往那儿跑。
课间,别人都三三两两结伴下楼买奶茶,她在教室里把作业抄完,收拾书包准备提前走。
教室门刚拉开一条缝,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门外。
“念晚。”
郑骁。
他今天穿着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脸上挂着那副熟悉的温柔笑意,站在昏暗走廊里,活得像一张招生宣传册。
如果换作半个月前,她会下意识抬头朝他笑,委屈都咽回肚子里。
现在她只觉得恶心。
顾念晚侧身,想从他手臂和门框之间的缝隙挤过去:“让开。我要下楼。”
郑骁没动,只是稍微抬了抬手,顺势挡住她的去路:“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怎么会没?”他声音低下去一点,“你昨天那样冲过来,大家都看到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学院论坛上在说什么?”
顾念晚盯着他。
“说我是小三?说我死缠烂打?”她问,“还是说你是深情渣男,被穷姑娘纠缠?”
郑骁脸色变了一下,很快又压了下去。
“我没说你是小三。”他皱眉,“但学校里各种流言,你也别都往自己身上揽。你这么闹,对我们都不好,对你自己也不好。”
“对你哪里不好?”她冷冷道。
“我现在是系学生会副主席,还是学院重点培养对象,下学期要评奖学金、选保研名额,你这样……很好看吗?”
原来在他眼里,“好不好看”的衡量标准,是不是挡了他的路。
顾念晚胸口一阵发紧。
“你放心。”她说,“我不会去到处讲你脚踏几条船。”
郑骁松了口气。
“但别人问起来,”她字字清晰,“我也不会替你圆。”
“念晚!”他语气陡然一沉,“你能不能别这么不讲理?”
她笑了一下,笑意凉得刺眼:“我不讲理?”
他看着她,像终于撕掉耐心:“你知不知道我为你做了多少?帮你搬行李、给你辅导功课、给你介绍兼职……我从来没逼你一定要怎么回报我。大学谈恋爱,本来就是互相陪伴。现在就算我们不合适,你也没资格把我往‘渣男’那个位置上推。”
“你觉得你不配那个位置?”她问。
“至少我没有对不起你。”郑骁咬着牙,“你想分手可以,但你别毁我。”
“毁你?”顾念晚只觉得好笑,“郑骁,你是怕我毁你,还是怕别人知道你其实没那么‘完美’?”
空气一下紧绷起来。
走廊另一头有人经过,看见他们,脚步下意识放轻,很快隐没在楼梯拐角。
郑骁像是被戳中了最在意的地方,眼底闪过一丝烦躁:“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念晚忽然不想跟他说任何大道理了。
她背靠着门,指尖慢慢攥紧书包带。
——很多话,有什么好说的呢?
当年工地那一声巨响之后,没有人过来问她“你想怎么样”,他们只会告诉她“你必须接受”。
“我什么也不想怎么样。”她淡淡道,“你走你的阳光大道,我过我的穷日子。以后,我们互不相干。”
郑骁盯着她,好一会儿,终于笑了,笑意却一点也不温柔。
“互不相干?那你昨天跑去食堂做什么?”
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手腕。
力道不算狠,却足够让她动不了。
“你知道有多少人看见了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你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在背后讲你?说你是从城郊过来的贫困生,为了抱大腿故意往我身上贴?说你以前跟男生出去过夜、说你家庭复杂?”
每一个字,都像从她最不愿意碰的地方挖出来。
顾念晚脸色瞬间白了一度。
“这些话你信?”她咬牙。
“我信不信不重要。”郑骁说,“重要的是,老师信不信,学院信不信,那些给你发补助的人信不信。你现在拿着贫困生补助,还指望以后拿国奖吧?你要真把我惹急了,我就把你的事跟老师好好说一说,看他们还要不要一个这么爱闹事的学生当典型。”
手腕被他捏得生疼,骨头像被他一节一节拧开。
走廊灯闪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光线忽明忽暗,像多年前工地上那个晃动的塔吊影子。
顾念晚呼吸一窒。
她忽然闻到了灰尘的味道,听见有人喊“快拉住她”,又听见有人在灵堂前说“盛泰要变天了”。
那一瞬间,现实和记忆叠在一起。
她几乎要窒息。
“放开。”她声音发哑。
郑骁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有点心虚。
可一想到那一堆评优材料、奖学金名额、老师对他的期待,他又硬了硬心。
“你只要答应不再乱说。”他说,“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还是那个被‘重点培养’的学妹,我还是可以帮你。我们以后就当普通同学,好好相处。”
——普通同学?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给她的每一点“好”,都要拿来换筹码。
顾念晚手指在书包带上缓缓收紧,指节发白。
她能感受到自己在发抖。不是怕,是被逼到角落那种反胃的愤怒。
“我最后说一次。”她一字一顿,“放开。”
郑骁皱了皱眉,力道反而更紧了一点:“你别闹——”
话没说完,他忽然觉得腕下那只手猛地一挣,力气不大,却带着一股决绝。
顾念晚趁着他力道一松,整个人往后一退。
背狠狠撞在教室门框上。
疼。
疼意却让她的脑子瞬间清醒。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
动作快得连她自己都有点意外。
屏幕亮起的那一瞬,她看见最上方那个未命名的号码——那是她刚刚在上课前,闲得无聊时输进去保存的,只是还没想好要备注成什么。
她盯着那串数字,喉咙滚了一下。
真正的麻烦。
是不是算?
郑骁似乎察觉到她要做什么,脸色一变:“你别乱来,你要打给谁——”
“你不是说,要跟老师说我是死缠烂打?”顾念晚抬眼,笑容薄得像纸,“那正好,我们今天就看看,谁更会说。”
她按下拨号键。
嘟——
嘟——
每一声都像晃在喉咙上的钟摆。
在第三声快要响完之前,电话被接起。
那边背景音很安静,像是车里或者某个被隔音得很好的空间。
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比昨晚更低一点:“喂?”
顾念晚指尖一紧。
一整天压着的委屈忽然像找到了出口。
“宋……宋叔叔?”她嗓子有点哑,“我……好像遇到你说的那种‘麻烦’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
这一秒之内,她甚至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紧接着,那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稳:“你先不要哭。”
她这才发现自己眼眶早就红了。
“深呼吸。”他慢慢道,“先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身边有其他人吗?对方,有没有动手?”
“在……老教学楼六楼的走廊。”顾念晚努力让自己声音正常,“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他拉着我,不让我走。”
“楼道有没有监控?”
“有几个盲区。”她脱口而出,“这一段有。”
电话那头像是在飞快地筛选信息。
“好。”宋临川说,“你把手机调成免提。”
“嗯?”
“让他也听见。”
顾念晚抬眼,郑骁正盯着她,脸上写满了“你竟然真敢打”的难以置信。
“你在干什么?”他压低声音,“你找谁来威胁我?”
她没理他,手指在屏幕上一划,开了免提。
走廊里一下子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大,却压得住所有杂音。
“这位同学。”宋临川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冷静而礼貌,“可以麻烦你先松开我这个小朋友的手吗?”
“你谁啊?”郑骁冷笑,“她找来的什么叔叔?你知道事情经过吗就在这指手画脚?”
宋临川似乎笑了一下:“你不用管我是谁。”
他顿了顿,语气仍旧不紧不慢:“你只需要知道——你现在说过的话,发过的那些消息,并不只停留在你手机里。”
顾念晚心里“咯噔”一下。
昨晚在长椅上,他看过那条“你要是还这么闹,我就说是你死缠烂打”的短信。
“你如果不想这些内容,连同你现在拉着女生不让她走的画面,一起出现在学院辅导员和学生处老师的电脑里。”宋临川淡淡道,“可以考虑冷静一点。”
郑骁脸色陡变:“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把概率摆在你面前。”男人语气非常职业,“骚扰、言语恐吓、威胁要在老师面前歪曲事实——你应该知道,这些在校规里叫什么。”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
远处传来隐约的讲台声,像是另一个世界。
“你胡说!”郑骁声音有点发虚,“我只是想跟她解释,她自己不肯听——再说了,你凭什么插手?你是她什么人?”
宋临川笑了一声,那笑意淡得几乎听不出来:“你很在意这个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像是随口问起另外一件事:“你叫郑骁,对吗?经济学院,大三,学生会副主席,申请了今年的国家奖学金,还有一个学院保研名额在争取。”
郑骁彻底僵住。
“你怎么知道——”
“学校官网上的‘优秀学生风采’那一栏,照片挺好看。”宋临川说,“我刚才在车上随手看了一眼。”
他像在聊一件毫不相干的小事。
可这轻巧的语气落在郑骁耳朵里,却像是一只手慢慢掐上他的喉咙。
“你拿的那些东西——奖学金、荣誉、推荐——都是建立在你‘品学兼优’的前提上。”宋临川继续,“如果有一份详细的聊天记录,证明你拿着‘重点培养’的身份,反复骚扰一个拒绝你的女生,威胁要抹黑她,你猜,老师们会怎么想?”
“够了!”郑骁吼了一句。
他从来没这么失控过。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感情问题!”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炸开,“你凭什么——”
“我不关心你们的感情问题。”宋临川截断他,“你们合不合适,是你们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低了一度:“我只关心一件事——她有没有被你欺负。”
短短一句话,把立场划得极清楚。
顾念晚喉咙发紧。
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见一个成年人用这么干脆的方式站在她这边。
不是“你也要反省自己”。
不是“感情是两个人的事”。
只是——你有没有被欺负。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宋临川缓缓道,“第一,松开她,面对面道歉,然后离开,从今天起,不再给她发任何一条带有指责或威胁意味的信息。”
“第二,”他的声音彻底冷下来,“我们就当没这通电话。我会让她把所有聊天记录备份好,明天一起交到学生处。顺便,我会给你们学院领导写一封信,看看你这个‘重点培养对象’,值不值得学校继续押宝。”
郑骁呼吸明显重了。
他不是没想过被投诉,可在他想象里,顾念晚最多去宿舍里哭,顶多跟几个女生抱怨。
他从来没想过,对面会冒出来一个声音,像拿着法律条文一样,一条一条往上扣。
“你吓唬谁呢?”他还想撑一下,“你以为老师会信你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她才是那个……背景复杂的人,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所以我才说,要看聊天记录。”
宋临川像是很有耐心,“记录里有你用‘死缠烂打’威胁她,有你暗示要在老师面前颠倒是非——这些不是她编的,是你亲手按键盘打出来的。”
“你可以继续赌。”他轻描淡写,“赌老师会更相信谁——一个拿贫困补助的学生,还是一个拿国家奖学金、在官网上挂着头像的‘模范’。”
“……”
“但赌之前,你至少要知道赌注是什么。”
郑骁握着她手腕的手,终于一点一点松开。
顾念晚的血液重新流回指尖,刺痛一阵一阵往上窜。
她没动,只静静看着他。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突然变得清楚起来。
“我……”郑骁张了张嘴,喉结滚了一下,“我承认,我刚才态度不好,是我一时冲动。”
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她熟悉的那套“温柔学长”腔调,只是这次听起来空洞极了。
“念晚。”他看向她,“对不起。”
两个字挤出来,却像被人拿刀削过。
顾念晚没有接话。
电话那头的男人却像是满意了:“道歉,是个开始。”
“记住,”宋临川补了一句,“以后不管你跟谁谈恋爱,你都没有权利用对方的过去、家庭或贫穷来威胁她。”
“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记录下来,放大给更多人看。”
这句话,不光是对郑骁说的。
也是对这栋楼里所有躲在角落看戏的人说的。
沉默许久,郑骁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认栽:“我知道了。”
他后退一步,低声道:“那我先走了。”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的脚步声沿着走廊一路远去,消失在楼梯口。
只剩下风从窗缝灌进来,吹得走廊里那几盏旧灯晃了晃。
**
“现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再次传来,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你还能站稳吗?”
顾念晚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不太听使唤。
她靠着墙坐下来,背贴着冰凉的水泥,脑袋还在嗡嗡响。
“勉强。”她努力开玩笑,“不过应该不用叫救护车。”
宋临川低低笑了一声:“叫救护车之前,可以先叫物业,让他们把那几盏灯换了。”
他和昨晚一样,会在完全不合时宜的地方说一句不正经的话,把她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往回拉一点。
“现在几点?”他问。
“快六点。”
“吃饭了吗?”
顾念晚愣了一下。
这人怎么每次都喜欢追问她吃没吃饭。
“……没。”她老实。
“好。”宋临川说,“你下楼,从老教学楼后门出来。”
“啊?”
“我在校门口。”
顾念晚一下没反应过来:“你——已经在学校了?”
“嗯。”他像在报一个不太重要的事实,“刚好在附近开完会。本来打算路过喝杯咖啡,现在想想,可能更需要的是你那一份晚饭。”
她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那……”她嗓子动了动,“我一会儿过去。”
“别急。”他忽然补了一句,“先去洗把脸。”
“……”
“你刚刚哭得挺厉害的。”他温和地指出,“等会儿出去的时候,如果不想让别人看见,就把眼睛处理一下。”
顾念晚下意识用手背抹了抹脸。
手背一片湿润。
她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场对峙里,她哭得连自己都没察觉。
**
老教学楼后门通往操场的一条小路上,人很少。
暮色一点点落下来,天边剩下最后一抹暗金色的光,把理科楼和图书馆的轮廓镀出柔软的边线。
校门口那一排梧桐树下,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车窗半降着,男人靠在驾驶座上,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随意地握着手机,正低头看什么。
路灯把他的侧脸切出一条清晰的线——眉骨深,鼻梁高,唇线薄,却并不显得刻薄,只是天生少几分好惹。
和昨晚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脸的感觉不一样,这一次,他站在光里。
顾念晚忽然有种很荒唐的错觉。
小时候,她也曾这样远远看着一个男人。
灵堂里,父亲的照片高高挂在那儿,脸上是她已经记不太清的笑,她抬头仰望,觉得那是一个永远够不着的位置。
现在,这个男人从车里出来,走到她面前。
“脸还疼吗?”他打量了她两眼。
“……还好。”
“手。”
“嗯?”
“刚才被拉住的那只。”他伸出手,眼神示意。
顾念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出去。
腕骨上的红痕在路灯下格外明显。
宋临川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力度极轻,却还是让她控制不住地抽了口气。
“疼就说疼。”他淡淡道,“没人在这儿用疼痛程度来评判你坚不坚强。”
这句话,说得太轻巧,却像一只手把她从某个黑洞边缘拽回来一点。
“走吧。”他收回手,“先吃饭。”
校门口对面有家开到很晚的小面馆。
装修很普通,瓷砖地面擦得发亮,墙上贴着“文明用语”“节约粮食”的小贴纸。
宋临川选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点菜时只看了她一眼:“牛肉面?还是酸菜面?”
“牛肉。”她条件反射。
“要辣吗?”
“……微辣。”
他把她的选择重复给老板,又随手加了一份小菜。
整个过程自然得像已经照顾她很多次一样。
等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屋里一时被蒸汽和汤味填满。
顾念晚拿起筷子,捞了一口面,才发现自己一天没好好吃东西,胃里空得发疼。
第一口下去,胃里立刻涌起一股暖意,那股暖意往上顶,逼得她眼眶又有点发酸。
“慢点。”对面的人提醒,“没人跟你抢。”
她“嗯”了一声,努力把眼泪咽回去。
“谢谢。”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的时候,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谢什么?”宋临川看着她,“因为我‘威胁’了你前男友?”
顾念晚被他这种不正经的说法逗了一下,嘴角不由自主往上勾了勾:“你自己承认是威胁?”
“我只是把事实和后果摆给他看。”宋临川若无其事,“你从小到大,应该见过不少真正的威胁。”
她心里一滞。
那些半真半假的流言、那些大人们说“为了你好”的冷漠决定……
是的,她太熟悉那种“我可以毁掉你,但这是为你好”的语气。
可刚才电话里,他说的每一句话,虽然锋利,却始终绕开她,不往她身上扎。
他把矛头全部对准了那个男生。
她且不论他是不是出于什么别的目的,至少在那一刻,她是被站在前面的那个人保护着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顾念晚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才认识一天。”
宋临川拿起桌边的纸巾,递给她:“你觉得我为什么?”
“因为你看不惯渣男?”她随口一猜。
“也算。”他不否认,“更因为——”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腕上的红痕,又落到她脸上那一点还没散尽的倔强:“你太像一个我曾经见过的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
“脾气很倔,明明受了委屈,也不肯在别人面前承认。”他淡淡道,“别人伸手拉她一把,她的第一反应是——这手是不是要从她身上拿走什么。”
顾念晚怔住。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外婆的菜市场、城郊的小房子,还有那张被她塞在书里的名片。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人,一眼就看穿了她那点小心翼翼的自尊。
“你不用马上信我。”宋临川像是看透了她的犹豫,“我也不是让你把人生交给我打理。”
“我说过,那个电话是一个‘安全号码’。”他慢慢道,“你觉得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让它待在那里。你的人生路怎么走,是你的事。我只保证——在你真的遇到‘麻烦’的时候,这个号码不会空号。”
“可是……”她抬眼,“总有一天,你会觉得我很麻烦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
“都说了是‘麻烦电话’了。”他语气淡淡,“不接,岂不是失职?”
这一刻,他说话的方式,像极了很久以前,她牵着父亲的手过马路时,那个人回头对她说的那句——
“抓紧。爸爸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那时候的她,笃定地相信,只要抓住那只手,就什么都不怕。
后来手松开了,世界一下子塌了。
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把任何人当成“可以抓住的手”。
可现在,这只伸过来的手,并没要求她立刻握住,只是安安静静地停在那儿,让她自己决定要不要靠近。
顾念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
她抬起手,拿起面前的纸巾,假装随意地遮了遮脸。
“宋叔叔。”她闷闷地叫了一声。
“嗯?”
“如果……”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我爸爸还在,他大概也会这么做,对吗?”
说完,她立刻想把这句话塞回肚子里。
太幼稚、太软弱了。
她都已经这么大了,还在拿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当标准。
然而话已经落在桌上,再收不回去。
四周的噪音在这一刻仿佛都退远了。
宋临川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静静看了她几秒。
那目光不像旁观者,也不像猎人。
更像某种……复杂到她看不懂的情绪。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如果他在。”
“一个正常的父亲。”他轻声道,“不需要别人提醒,就会把你刚才遇到的事,当成‘天塌下来’的大事。”
“他会先问你有没有受伤,会问那个人到底说了什么,会气到想冲过去揍人——哪怕最后被你拦住。”
“他会告诉你:你没有错。你谈恋爱不会错,被人欺负更不会错。”
“错的是那个用‘你背景复杂’来压你的人。”
他说得太笃定,像是在讲一件早就被证明过的事实。
顾念晚指尖一抖。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怎么都压不回去。
“那……”她鼻音有点重,“那正常的父亲,还会做什么?”
宋临川看着她。
“会在你以后的路上。”他慢慢道,“尽量把这种人挡在你前面。”
那一瞬间,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路灯光从窗户斜斜打进来,在桌面上铺了一层柔软的亮。
顾念晚突然恍惚。
她看见面前的男人,模糊地和记忆里灵堂上的那张黑白照片重叠在一起。
不一样的眉眼、不一样的年纪,却有一种相似的安静。
她知道这只是错觉。
父亲已经死了很多年。
他再不会从任何地方走出来,替她把世界拨开一条路。
可人活着,总要靠某些错觉撑下去。
比如——
“如果爸爸还在,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在心里轻声说。
情绪涌上来的一瞬,她几乎想伸手抓住什么,又在最后一刻停住。
“谢谢你。”她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很认真。
“谢谢你今天,为我这么麻烦。”
宋临川收回视线,低头喝了口汤。
“别急着谢。”他淡淡道,“以后你可能会觉得,我比你想象的更麻烦。”
顾念晚没听懂。
她只当他是在玩笑。
她不知道,这一晚被她当成“久违父爱错觉”的温柔,有一天,会被她亲手撕开,露出下面锋利得血淋淋的真相。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此刻,她只是低头吃完自己这碗面,把那个电话号码,在通讯录里郑重其事地备注上了三个字——
【宋叔叔】。
然后,在又一个睡不着的夜里,把手机紧紧握在手心里。
像握着一只从天而降的、来得太晚的父亲的手。
而那只手,正一点一点,把她往一个她看不见的方向带过去。
——那不是父亲该待的地方。
却是她命运真正开始转向的地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