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的人群自动往两边散开。
沈青岚直直地对上那双眼——昨晚在昏黄灯光下,她只觉得锋利,如今在落日里,却莫名多了几分从容的笃定。
“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他站在盛泰广场那片金光的背后,像从她完全不属于的世界里走出来的一道影子。
张兰一眼看见他,脸色先是发白,紧接着堆起陪笑:“顾先生,您、您怎么亲自来了?”
顾承礼只“嗯”了一声,视线没在她身上停,径直落到那张贴在门上的红纸,又落回沈青岚脸上:“店拆的事,跟你说过了吗?”
“说了。”沈青岚扯了扯嘴角,“今天刚知道。”
她声音不高,却稳得出奇。
心里其实一片乱——这家店是她晚上唯一的收入来源,说没就没了。可是她当着他的面,偏偏一点慌乱都不想露。
顾承礼点头:“盛泰那边会按照规定赔偿,你们不会吃亏。”
张兰刚要接话,“顾先生真是讲信用——”
“可我们已经吃亏了。”沈青岚忽然开口。
周围嗡的一下安静下来。
张兰脸色瞬间难看:“青岚!”
“这家店是你们要拆的。”沈青岚看着顾承礼,“但我们谁也没提前一个月知道。房租是按月交的,货是刚进的,今天这一纸通知贴上来,就让我回家自己‘多保重’——顾总,这就是你们说的‘不会吃亏’?”
她没有吼,语气甚至算平静,可每个字都带着一点冷意。
张兰吓得直扯她袖子:“你别乱说……”
顾承礼却像并不生气,只静静听完,才转头吩咐身后跟着的年轻男人:“通知物业,把补偿方案改一下。除了一次性赔付外,再加一个月房租损失,货物折价按进价算。”
那人愣了一下:“顾总,这样的话——”
“我说话,你听不清?”他连眼皮都没抬。
“……是。”助理立刻点头,“我这就去改。”
人群里有人低声“哇”了一下,张兰脸色从惨白变成狂喜:“顾先生,您太仗义了!刚才是我嘴快,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她笑得恨不得把脸贴上去:“青岚也就是年轻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挺喜欢她刚才那样说话。”顾承礼打断她,看着沈青岚,“你说你们吃亏,我就少赚一点,这很公平。”
沈青岚被他的“少赚一点”戳了一下。
对她来说,是一个月的房租和外婆一瓶药的钱;对他来说,只是“少赚一点”。
不对等,从钱开始,从语气开始,从站的位置开始。
“顾总真是心善。”有人在旁边拍马屁。
他像没听见,只向沈青岚伸出手:“走吧。”
“……去哪儿?”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
“聊聊。”顾承礼淡淡道,“总不可能将来你跟别人提起,说我拆了你的打工的地方,却连一句解释都懒得给。”
他这话说得太理所应当。
好像他不是来宣布命令的,是来对她负责的。
沈青岚心里抵触,却又知道自己现在没有谈条件的资格。她抿了抿唇,还是跟着他穿过人群。
傍晚的风把街上的油烟味吹散了一些,空气里混着拆迁通知上的油墨味。
**
附近一家咖啡馆。
装修不算豪华,却安静干净。顾承礼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后没看菜单,只对服务员说:“一样。”
服务员显然认识他,连问都没问,点头就退开了。
沈青岚坐在他对面,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裙角。
她从未坐过这么贵的地方——平时路过,只敢看几眼橱窗里一杯咖啡的价格。那一串数字,总能让她瞬间清醒。
“你今天还没吃饭?”顾承礼忽然问。
“……吃过了。”
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胡说。”
她想说“你怎么知道”,话卡在喉咙里——因为她连“午饭”两个字都不记得自己今天有没有认真吃过。
“我不习惯浪费。”顾承礼随手从桌边的篮子里拿了块糖,拆开扔进水里,“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沈青岚吸了口气:“可不可以,提前通知?”
“嗯?”
“拆迁。”她盯着他的领口,“这种事情,你们难道不能早一点告诉我们?店里还有别的服务员,她们有孩子要养,有房贷要还。”
她把“自己有外婆要养”咽下去,只把那几个更有说服力的例子摆出来。
顾承礼静静看着她,指尖敲了敲桌面:“你觉得,是我现在心血来潮,说‘拆就拆’的?”
“不是吗?”
“当然不是。”他失笑,“这块地的收购和规划,从去年就开始了。你觉得,盛泰这样的公司,会把几千万的项目当儿戏?”
沈青岚怔住。
“通知发不发,是程序;我今天亲自来说,是态度。”顾承礼淡淡道,“你现在怪我拆了你打工的地方,我可以理解。可如果你有兴趣往后看一眼——等广场二期盖起来的时候,这片的房租,会是现在的几倍。”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眼神落到她脸上:“你不可能一辈子端盘子。”
沈青岚被他说得有点发窘:“那也轮不到你替我规划。”
“你有什么打算?”他忽然问。
“再找一份工作。”她脱口而出,“江庆这么大,总有地方要人。”
“比如?”
她被问住了。
她白天已经一份代课,晚上能上班的地方有限——便利店、奶茶店、烧烤摊。她不是没想过换,可这些工作换汤不换药,都是用时间和腰背换钱。
“你读的什么专业?”顾承礼又问。
“汉语言文学。”她顿了顿,怕他误会,又补充,“辅修了会计证。”
“还不错。”他像是在审视一份投资报表,“你愿不愿意,来盛泰上班?”
**
沈青岚愣住。
这个提议来得太轻描淡写,像是顺手丢过来的一根绳子——至于她是抓住往上爬,还是嫌脏躲开,似乎都在他掌控里。
她下意识道:“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我只是个端盘子的。”她笑笑,语气有点尖,“顾总,您身边缺的应该是名牌大学、海外留学的高材生,而不是我这种只会算加减乘除的小镇姑娘。”
话里带刺,她自己都听得出来。
“你很会把自己往低处放。”顾承礼挑眉,“有自知之明是优点,但太过了,就是自卑。”
他把那杯被她嫌贵的咖啡推到她面前:“你可以把这当作一份普通的工作——财务部的小助理、行政前台、任何你愿意做且适合做的位置。但有一点——盛泰的员工,就算是端茶倒水的,也不会被随便喝醉酒的人摸。”
沈青岚的指节轻轻一颤。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有半分怜悯,只有理所应当的坚定。
仿佛在他的世界里,“被尊重”不是恩赐,而是最起码的配置。
“当然。”他慢悠悠地补上一句,“你也可以继续去找别的老板,说不定他们也这么讲理,又有钱,又愿意替你端平所有不公。”
他语气平淡,话却扎心得要命。
咖啡香味渐渐弥散开来,和窗外城市的汽油味交织在一起。
沈青岚盯着那杯咖啡,半晌,都没伸手。
她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房租、培训机构那边说要压一个月工资才能走、外婆最近的药钱……每一件,都在逼她向现实低头。
她不想欠他人情,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巴结权势。
可她也清楚,如果错过这次,她可能再也碰不到这样一个打破原有生活轨迹的机会。
“我……考虑一下。”她终于低声说。
顾承礼看了她几秒,点了点头。
“考虑的时间,给你三天。”他把另外一张名片从皮夹里抽出来,夹在账单夹中,“三天后,你要么来公司报道,要么,把这张扔了。”
他说完,起身:“我还有会。账我付了,你慢慢喝。”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
只有那股属于成熟男人的洗练气息,在她身边停留了一瞬,很快就被门外吹进来的风替代。
**
三天时间,比她想象中短得多。
第一天,她把整条街能问的店都问了一遍——便利店、奶茶店,一样的工钱,一样的夜班,一样的“女孩子夜里上班要注意安全”的善意提醒。
第二天,培训机构那边临时加了一节课,孩子吵吵闹闹,她嗓子喊哑,回家路上手里的讲义纸被雨打湿,她拿着那薄薄的薪水单,看了一眼余额,又看了一眼手机上外婆发来的短信:【今天天气凉,你多穿一件衣服。】
她哪来的衣服多穿?
第三天晚上,她从菜市场回来,买了两根最便宜的玉米和一点蔬菜,数了一下钱包里剩下的钱——除去房租和下个月给外婆寄的钱,几乎见底。
床头那本会计教材翻开着,夹在中间的那张名片边缘已经被她捏得有点卷。
她盯着那个电话号码看了很久。
拨号键按下去,又删掉;如此反复三次,她烦躁地把手机扔到床上。
偏偏就在这时,外婆打电话过来。
“青岚,怎么这几天没听你说话,累坏了吧?”老人声音慈和,却掩不住隐隐的气喘。
“还好,就是晚上比以前忙一点。”她本能地报喜不报忧,“多接了几节课。”
“那你可别太累了,人年轻也得注意身体。”外婆笑,“你小时候最爱说,要住大房子,等你挣了大钱,把外婆接去城里玩。”
“会的。”沈青岚抓紧手机,“我不会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她说“我考虑一下”,其实是给自己找了个拖延的借口。
她怕。
怕一旦迈过去,就再也没有退路。
可她更怕,有一天回头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原地。
挂断电话,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手机。
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按下拨号键。
“您好,这里是盛泰集团秘书处。”
电话很快接通,女孩的声音礼貌又干练。
“……喂,我找顾承礼。”沈青岚说,“麻烦你告诉他,我是沈青岚。”
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请稍等。”
短暂的音乐间隙后,又换了个声音,男声低沉:“沈小姐?”
不是顾承礼,是另一个陌生的男声。
“顾总现在在开会。”对方自报姓名,“我是他的助理苏远。他吩咐过,如果你打电话来,让我直接给你发一份入职信息。”
沈青岚怔怔地“啊”了一声:“……他早就预料到我会打电话?”
“顾总说,给你三天时间。”苏远笑了一下,“不过您这通电话,比他预期的要晚半个小时。”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天上午九点,人力资源部。”苏远的语气很公式化,却听得出尊重,“沈小姐,请带上身份证和毕业证。”
挂断电话,她坐在床边,盯着手机屏幕,心跳乱得不像样。
她终于伸手,把名片从书里抽出来,放在掌心里。
那一刻,她第一次真实地意识到——
她要走进那个男人的世界了。
**
盛泰集团总部大楼,是江庆市人民路上一块耀眼的地标。
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大门口花坛修剪得一丝不苟,穿西装的男人女人进进出出,胸牌在胸前晃动。
沈青岚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的那件白衬衫那么廉价——熨得很平整,可终究挡不住布料本身的廉价感。
前台小姐妆容精致,笑容标准:“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来报道。”沈青岚把事先打印好的邮件确认拿出来,“人力资源部,说今天九点。”
前台扫了一眼,笑容立刻多了几分真实:“沈小姐是吧?请稍等,我帮您联系。”
很快,有人从里面出来接她。
简单的面谈,流程出奇顺利——基本上只是在确认她的个人资料,问了几句工作经历。没有那些她在网上看到过的“刁难”或者“专业考试”,仿佛她只要走进来,就已经被默认录用。
“沈小姐,本来是打算安排你去培训中心做行政的。”人事部经理翻着表格,忽然收到一条消息,看了一眼,脸上表情明显一变,“不过顾总那边有新的指示。”
“……什么指示?”
“你被调到董事长办公室了。”经理抬头看她,眼神带着一丝打量,“做事务助理。”
董事长办公室。
沈青岚的大脑“嗡”的一声。
她不是没听过这个词——那意味着这一栋楼最高层的那一圈人,是公司真正的权力核心。
那些地方,平时连经理级别的人都不一定上得去,更别说一个刚进来的新人。
“我、我可能不太合适。”她下意识道,“我不会——”
“沈小姐。”经理笑得意味深长,“顾总自己签的指示,我们也不敢说你不合适。”
她顿了顿,语气缓了些:“你别紧张,事务助理就是负责一些整理资料、跑跑腿的工作,先熟悉环境,后面再转岗也有可能。”
说白了,就是一个比普通行政更靠近权力中心的“杂活”。
可在盛泰,连这样的“杂活”,都不是谁都能抢到的。
**
下午,苏远亲自下来,把她带上楼。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紧张吗?”苏远问。
“……还好。”她盯着电梯上的数字,声音发干。
“顾总的脾气,其实不难伺候。”苏远像在安慰新人,“他不喜欢拖沓,讨厌撒谎,更不喜欢别人装聪明。”
“那他喜欢什么?”
“真实。”苏远笑,“还有,敢跟他顶嘴的人。”
敢跟他顶嘴。
昨天咖啡馆里那几句“吃亏”“规划”,瞬间在她脑海里闪了一遍。
电梯“叮”的一声开了。
顶层的空气似乎都比下面冷一些,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吃掉,安静得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
经过一大片落地窗的时候,她不自觉往外看了一眼——整座城市尽收眼底,那些曾经她抬头仰望的楼,此刻都被压在脚下。
“这边。”苏远推开一扇门。
宽敞的办公区,桌上摆着统一的电脑和碗口大的绿植,玻璃隔间里隐约有人影。再往里面,是一扇半掩的木门。
“顾总。”苏远敲门,“人到了。”
“进来。”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掌控感,明明只是两个字,却让人本能挺直了背。
门被推开。
顾承礼坐在办公桌后,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领带松了一点,袖口一如既往卷到手肘,笔挺的衬衫上没有一丝褶皱。
和咖啡馆里不同,这里是他的地盘。
沈青岚忽然意识到——昨天那个可以被她反驳、可以和她坐在同一张桌子前的男人,和现在这个被一整套系统簇拥着的“顾总”,某种程度上,是两个人。
“顾总,人带来了。”苏远说。
“知道了,你先出去。”顾承礼头也没抬。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静了一瞬,他才抬起头。
“来得比我想象中晚。”他说。
“……我已经是很快了。”沈青岚忍不住回。
他笑了一下,眼神落在她胸前的临时工牌上:“喜欢这里吗?”
“还没来得及喜欢。”她说,“也没来得及不喜欢。”
“挺好。”他点头,“以后你就在这边做事。先跟着苏远熟悉流程,有不懂的问。”
“为什么是我?”她没忍住,把心里最直接的疑问问出口。
“因为我说的。”他答得很简单,“你有意见?”
他这理所当然的口吻,让她一瞬间想到——以后公司里的人看见她,会不会也这么想:她能坐在这里,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她“被顾总看上了”。
这种想法让她莫名不舒服。
“我不想被人说闲话。”她脱口而出。
“那你以后多做事,少听话。”顾承礼淡淡地道,“你要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别人说的话,很快就会变成求你办事时的笑脸。”
沈青岚愣了一下。
“记住。”他站起来,往窗边走,“人往高处走,是为了拿到本来拿不到的东西,不是为了在意站在下面的人说什么。”
他停在窗前,看着玻璃外的城市灯光逐渐亮起来:“你既然上来了,就别再往下看。”
这句话说得极狂妄,却也极动人。
沈青岚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悄悄松了一下,又悄悄收紧。
**
顶楼的工作节奏,比她想象中快太多。
各种文件、会议纪要、行程表像雪片一样飞来飞去,电话几乎每十分钟响一次。事务助理的工作,说好听是“协助”,说难听,就是“什么都干”。
可她并不觉得委屈——她做事利索,记忆力好,很快就能把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和常见项目对上号。有人开始惊讶地发现,这个突然空降来的小姑娘,不仅长得好看,还意外好用。
当然,闲言碎语也没少。
“听说是顾总亲自发话要调上来的。”
“啧,这年头,长得好看真是资本。”
“不过顾总那岁数……这不是父女恋吗?”
茶水间的门没关严,碎碎念的声音透了出来。
沈青岚端着文件,脚步停在门口,握着纸的指尖微微收紧。
她很想推门进去,说一句“你们嘴巴可以闭上”,可她知道,这么做只会让流言长出翅膀。
那天晚上,她加班到很晚。
办公室里的人陆续走光,只剩下顶楼几盏灯亮着。楼下的玻璃幕墙已经成了一整片镜子,映出她略显憔悴的脸。
收拾东西准备走的时候,隔壁门忽然开了。
“还没走?”
顾承礼站在门口,脱了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袖子照旧挽起,领带松到锁骨。他看起来也有些倦意,却依旧挺拔。
“资料还没整理完。”她如实回答。
“明天再整理。”他提起钥匙,“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她摇头,“我坐公交就行。”
“这么晚,公交还有吗?”他看了眼手表,“或者,你另一个选择是——”
“我打车。”她抢在他前面说。
他笑了一声:“挺有底气。”
“第一天上班领了饭卡。”她扬了扬手里的包,“饭卡里的钱可以用来打车。”
“盛泰的饭卡不可以在外面打车。”他好心提醒,“你出了门就知道了。”
“……”
他不再跟她多辩:“走吧,送你一程。”
“我……不想给人误会。”她憋了半天,还是把那句最俗气的理由说了出来。
“误会?”他微微挑眉,“他们已经误会得差不多了,再多一个‘顾总送你回家’,不会多出一条舌头。”
她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跟着他走向电梯。
地下车库里,清一色黑色商务车。他的那辆停在最里面,低调而昂贵。
“上车。”他替她打开后座的门。
她犹豫了一秒,还是弯腰坐了进去。
车子缓缓驶出地库,城市的灯光一盏一盏从窗外掠过,像一条流动的河。
“住哪儿?”驾驶座上的司机问。
她报了一个偏僻的小区名。
后座瞬间安静下来。
“那边环境不好。”顾承礼淡淡道。
“我负担得起的,就只有那边。”她也淡淡回。
两个人说话的节奏,像一场看不见硝烟的较劲。
车子停到小区门口。
这是江庆市出了名的“老破小”——楼道昏暗,墙皮脱落,门口电线乱成一团。车灯一打,整个楼都被照得苍白。
“你每天晚上都走这里?”顾承礼问。
“以前都是。”她冲他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现在不一定。”
“什么意思?”
“以后晚上加班太迟的话……”她拉开车门,“我可以睡公司沙发。”
他说不出这算不算玩笑。
“顾总。”她忽然转过身,扶着车门,眼神亮得刺人,“谢谢你给我这份工作。但我希望,有一天,就算我从这里辞职,别人提到我,也不会只说‘顾承礼的小姑娘’。”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而是盛泰前员工,沈——青——岚。”
她把自己的名字咬得极重。
顾承礼看着她,半晌,笑意一点点爬上眼尾:“你这点雄心,我挺满意。”
他靠在座椅上,眼神沉静:“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等哪天你真的能做到——那时候,就轮到我借你名字撑场面了。”
车门关上。
她快步走进那扇又窄又旧的楼道,仿佛身后那辆车只是一个幻觉。
**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沈青岚都在一种奇妙的不平衡中度过——白天,她穿着便宜的衬衫,在盛泰顶楼和各种大项目擦肩而过;晚上,她回到阴暗的出租屋,面对那盆有一搭没一搭浇水的绿萝。
她开始学会看各种财务报表、法律条款,苏远丢给她一摞合同,让她对照着把内容整理成表,她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递上去。
“不错。”顾承礼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哪里花了心思,“你学得很快。”
被他这样一句简单的夸奖,沈青岚心里居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
可与此同时,茶水间里的风言风语也在发芽。
“你看顾总最近动不动就叫她进办公室。”
“啧,人家有本钱啊。”
一次中午,她在走廊拐角听见有人叹气:“要是我长那样,我也愿意被误会。”
沈青岚回到工位,坐下来,打开电脑,盯着屏幕发呆。
这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声音,她不是听不明白。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可当这些话一次次被提起,还是像小刀子一样,一点一点在心上划。
那天傍晚,她送资料进顾承礼办公室。
门关上的一瞬间,她忽然说:“顾总。”
“嗯?”
“你调我上来,是不是……不太好?”
他从文件里抬眼:“怎么,后悔了?”
“不是后悔。”她咬唇,“只是,我不想真的变成他们嘴里的那种人。”
“哪种?”他兴趣似地问。
她没好意思说出来。
那两个字太难听。
“你介意别人怎么说?”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到她能清楚看见他衬衫上的细密纹理,“还是,你其实介意的是——你也开始在意我怎么看你了?”
他这句话问得极不讲究。
偏偏他说得太直白,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进她心里那块不想承认的地方。
沈青岚倏地别开脸:“我只是担心,身份和年龄差距太大,对你来说会是麻烦。”
“你担心我?”顾承礼低低笑了一声。
他突然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看向他。
那是一双极黑的眼睛,里面藏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沈青岚。”他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怕麻烦?”
她喉咙发紧。
“我从来不觉得年龄和身份是问题。”他的声音压低下来,每一个字都听得无比清楚,“在我这里,只分喜欢和不喜欢。”
他顿了顿:“而我,确实挺喜欢你。”
那声“喜欢”,落在她耳朵里时,她甚至觉得有点耳鸣。
她从来没有被谁这么直白地表露过心意。
培训机构里那些追她的男生,会用“姐姐好温柔”“老师真漂亮”;酒桌上的男人会说“陪哥哥喝一杯”;只有眼前这个男人——用一种极危险的、却又极认真笃定的语气,说他“喜欢她”。
她心跳得乱七八糟。
“可我不想被人当成笑话。”她声音有点发抖,却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我不想被人指着说,我是靠你才有今天。”
“那你就用你的能力堵住他们的嘴。”他低头,额头几乎要碰到她的,“顺便,也堵住我的。”
“……你什么意思?”
“让我,真正看见你的本事。”他的手指有力,却不粗鲁,“而不仅仅是——你站在门口就能吸引一屋子视线的脸。”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空调的声音。
沈青岚突然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很陡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我不会保证什么天长地久。”顾承礼忽然说,“我只会保证——在我说喜欢你的这段时间里,你不会被人欺负,也不会被我辜负。”
他这样坦白,反而比什么甜言蜜语都更有说服力。
沈青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凶:“那你最好能做到。”
下一秒,她踮起脚,很笨拙地在他唇边碰了一下。
像一只终于决定扑火的飞蛾,带着所有的倔强和孤注一掷。
“顾承礼。”她说,“那我告诉你——在我说喜欢你的这段时间里,我也不会退。”
那是他们不对等爱情的开始。
一个站在城市最高处的男人,一个从底层小巷爬上来的女孩——他们之间差着十几岁的年龄,几栋楼的高度,以及看不见的阶层鸿沟。
可那一刻,她第一次真切地觉得——年龄和身份,都不是问题。
只有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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