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顾承礼确认关系之后,沈青岚的生活,像被人悄悄调了倍速。
白天,她在盛泰顶楼跑前跑后,做会议纪要、整理合同、帮苏远盯进度,有时候还会被点名进会议室旁听——
“这一页的数据谁做的?”
“……我。”
“以后你来负责这块。”
一句话,就能把她从“跑腿”推到真正的项目里。
晚上,下班时间如果超过九点,他的电话十有**会打过来:“还在公司?”
“嗯,在收尾。”
“不用收了,出来。”
“可我——”
“剩下的明天干。”
车子停在大楼门口,他单手扶着方向盘,侧头看她:“沈青岚,你是不是有点不会用‘老板特权’?”
她装作没听懂:“我只是个助理。”
“是我的助理。”他淡淡补了一句。
有时候,他会把她送回那间阴暗的出租屋;更多时候,他一句“太晚了”,就把车开去了城西的高层公寓。
那公寓在二十几层,落地窗外是整片城市夜景,楼下的车灯变成一条条细碎的光线。她第一次站在那样的窗前,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像是突然从地下室被拎到了云端。
这段关系,被压在两层玻璃之间:
一层是公司顶楼的玻璃幕墙,一层是城西公寓的落地窗。
楼下的人看不清,只能猜;楼上的人默契地谁也不提。
不对等,从一开始就是。
可偏偏,她第一次尝到“被偏爱”的滋味——
开会犯错,他当众冷着脸骂她“粗心”;散会后却在办公室里丢给她一杯热牛奶:“下次改,别紧张。”
她加班到夜里,前台送来一份从没点过的宵夜:“顾总让送的。”
所有这些被她仔细锁在心底,不敢拿出来晾,因为她很清楚——
她是那个“看起来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人”。
**
变化来得很细微。
先是犯困。
顶楼会议室的空调开得一贯很足,她照理该精神百倍,偏偏那天上午做会议记录时,她哈欠打了两次,钢笔在纸上拖过,居然把一行字写花了。
苏远瞥了她一眼:“昨天没睡好?”
“还好。”她下意识把本子翻过去,“可能最近有点累。”
下午去谈项目,甲方把人晾了半个小时,她靠着沙发背,眼皮发沉,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来路上,车子堵在高架上,顾承礼看了她一眼:“脸色不太好。”
“就是有点困。”她笑,“顾总,您这是剥削劳动力。”
他说:“我给你加工资。”
“那您继续剥削。”她顺着话开玩笑。
这种轻松的小打趣,让她误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熬夜加班”。
直到第二个月。
那天早上,她洗完澡,把手机放在洗手台上,随手点开日历,准备看项目节点。视线落在红点上,她愣了一秒——
大姨妈,晚了整整十天。
十天。
她盯着日历,一格一格往前数,手心一点点发凉。
她向来不太在意这些事,忙起来常常记不清哪天,可十天……已经离谱到让人装不下去。
那一刻,许多被她自动忽略的细节,一下子浮上来——
这两周莫名的犯困,早上刷牙时一次突然的干呕,闻到咖啡味会有一点恶心,还有……那天加班,她明明没吃多少,胃却撑得难受。
她捏紧毛巾,指节发白。
“不可能……”她喃喃。
可“不可能”这三个字,从来拦不住现实。
**
那天中午,她以“去办社保”为理由,从公司请了一个小时的假,一个人走进附近的药店。
“要验孕棒。”说出这四个字时,她觉得嗓子都在抖。
收银小妹抬头打量了她一眼,没有多问,把东西从柜台下面推出来,顺手拿了一瓶矿泉水:“需要吗?”
沈青岚摇头,抓着小纸袋几乎是逃一样冲了出去。
她没敢去公寓,也没敢回出租屋——两边都不安全。
最后,她拐进了盛泰附近一条安静的小巷,找到一家冷清得几乎没人的小咖啡馆,进门直奔洗手间。
纸盒拆开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她照说明书做完,把那根细细的白色塑料棒放在洗手台旁,视线死死盯着上面的小窗口。
一分钟。
她从没觉得时间这么长。
手机屏幕在旁边亮了一下,是工作群里跳出来的消息:【下午两点例会,决算表记得带完整版】。她手指一抖,都没点开。
小窗口里,第一道红线很快出来,清晰又刺眼。
她死死咬着下唇:“拜托,就一条……”
第二道浅浅的红线,却在她祈祷的时候慢慢浮出来,起初像幻觉,越来越实,最后稳稳地躺在那里。
两道杠。
世界安静了一秒。
她耳边的血流声一下子放大,像有人在远处敲鼓。
——怀孕。
这么简单又粗暴的结论,像一个突然砸下来的判决。
**
她在洗手间里站了很久。
腿发软,背靠着冰冷的瓷砖,一点一点往下滑,最后整个人蹲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根塑料棒。
脑子却莫名清醒。
她现在是谁?
盛泰董事长办公室的一名事务助理。
顾承礼公开身份里的一位“下属”。
偶尔出现在城西高层公寓里的,那个没有名分的“女人”。
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
“女助理未婚先孕靠肚子上位”、“小三逼宫”、“盛泰总裁玩票玩出人命”……
她几乎能预见那些难听的词会怎么砸在自己头上。
她想起顶楼茶水间里几个女人低声聊天:“听说董事长办公室那边最近招了个新人,长得挺好看的。”“你说顾总会不会看上?”——那时她只当是闲话,现在却像一根根尖针往心里扎。
她把验孕棒往垃圾桶里一扔,又立刻伸手捞回来——
不行,不能丢在这里。
她擦干净,上了一层纸巾,塞进包里。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连“怎么藏证据”都想得很本能。
她像个做坏事怕被抓的小偷。
但肚子里那个才是真正的“意外”——是她和顾承礼共同造成,却只能由她一个人承受的后果。
**
下午开例会时,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
决算表做得一向精准的她,那天错了两处数据,还是顾承礼看资料时皱了皱眉:“这列重算。”
会后,苏远凑过来小声问:“没睡好?”
“嗯。”她随口应,“可能最近有点上火。”
顾承礼从办公室里出来,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两秒:“今天早点回去。”
她正要说“还有材料没整理”,他已经转开视线:“剩下的苏远来。”
那一刻,她有种荒唐的感觉——
如果他知道她肚子里的东西,他大概不会这么云淡风轻地一句“早点回去”就算交代吧?
他向来理性又冷静,做每笔投资都要算到最细的风险。
而她,居然在这样的男人世界里,出了一个“计划之外”的事故。
她不知道他会怎么选。
是让她把孩子打掉,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是负责任,给她一个“名分”?
可哪一种,对她来说都像赌命。
她不想被谁以“负责”为理由捆绑。
真正让她恐惧的不是这段感情结束,而是从此以后所有人提起她,都加一句:“哎,就是那个靠怀孕嫁进来的。”
她努力了这么多年,拼命想摆脱“小镇女孩”的标签,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却要用这样的方式“翻篇”?
她做不到。
**
晚上回到出租屋,她没开灯,直接摸到床边坐下。
窗外是城市吵闹的夜,她耳边却只有自己的心跳。
桌上那本会计教材还翻在昨天的那一页,上面她用红笔划过一行字——【高风险项目,需谨慎评估后再投入全部筹码】。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笑了一下。
“我这是……没评估好?”她自嘲。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顾承礼发来的短信:【还醒着?】
她看了很久,指尖停在键盘上,“嗯”字打出来又删掉。最后,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扣在桌面上。
她需要一点时间,把这件事当作“个人风险”,自己消化掉。
第二天早上,她向人事部请了半天假,理由是“肠胃不适”。
其实胃确实不舒服,恶心得连水都喝不下,可更让她难受的是——她要去的地方。
医院。
她特意选了离盛泰稍远的市二院,挂了个普通妇科号,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膝盖并拢,双手捏着一张检查单。
旁边坐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小孩闹腾着要喝水,女人脸色疲惫却耐心地哄:“再等等,检查完就回家。”
沈青岚偏过头,看向另一边——那边坐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年轻女孩,妆容完美,口红鲜艳,低头刷手机,旁边是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皱着眉催促:“尽快做了,下午我还有会。”
她看着那两个人,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轮到她做B超时,医生皱着眉在屏幕上扫了一圈:“六周多,胎心不错。”
“……”她喉咙发紧,“能……做人流吗?”
医生抬头看她一眼:“已婚?”
她沉默了一瞬:“算是。”
医生显然不太在意她的犹豫,只是按流程问了几句,又递给她一张单子:“先去做个常规检查,如果决定要做,今天可以排。”
“如果决定要做。”
那几个字像一道分岔口,冷静又残忍。
她接过单子,走出诊室,站在走廊里,视线因为紧张有些发花。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顾承礼:沈青岚。】
她怔了怔,下意识握紧手机。
紧接着第二条:【市二院?】
她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
走廊尽头,一道高挑的身影正逆着走廊上方昏黄的灯光走过来。
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领带松了一格,他在人群中走得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顾承礼。
沈青岚僵站在原地,手指攥得检查单有些皱。
他停在她面前,视线淡淡落下:“肠胃不适,算到妇科来了?”
她张了张嘴,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垂眸看她手里的单子,目光扫过上面一行黑字——【六周宫内早孕】。
空气凝固了一瞬。
走廊里的喧哗像被抽离,剩下嗡嗡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声音低下来:“多久了?”
“……医生说六周多。”她硬着头皮回答。
“不是问医生。”他的视线钉着她,“问你。”
她咬紧牙关:“你每天的行程我都记得,自己身体的事,我偶尔会疏忽。”
他看着她,眼里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锋利的情绪:“所以,你的计划是——一个人来,把这个孩子处理掉?”
“那不然呢?”她的声音因为紧绷有点发抖,“顾总,你今年多少岁了?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跟盛泰结婚、跟投资人结婚,再过几年找个门当户对的太太?我算什么?一个可以随时进出你生活的小插曲?”
“这个插曲要是一不小心变成人生主线,你会高兴吗?”
她说到最后,自己都控制不住笑了,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我不能赌。”她低声说,“更不能拿一个没出生的小孩去赌。”
顾承礼盯着她,眼里的风暴一点点酝酿出来。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他忽然问。
“你是顾承礼。”她抬起下巴,“盛泰的董事长,这座城的半个天。你可以对我好、替我挡酒、替我解围、给我机会——但所有这些,都建立在‘你愿意’的前提下。”
“而孩子不是。”
“他一旦出现,就什么都变了。”
她呼吸很乱:“我不想有一天你说一声‘结束吧’,我连体面走开的资格都没有;更不想有一天,别人指着我的肚子说,我是靠这个才进你家的门。”
她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有一句话没说出口——
她不相信自己配得上一个“正常的家”。
从小到大,她见过的都是散掉的家庭:吵架、摔东西、摔门离开,从来没有“好好在一起到底”。
她不相信自己不会重蹈覆辙。
顾承礼静静听完,许久没说话。
医院走廊里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偶尔投来好奇的眼光,又被他身上那股气场逼得迅速移开视线。
良久,他才开口:“沈青岚,你替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
“这个孩子是‘事故’。”他一字一顿,“可不是‘错误’。”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被动的人,更不会把‘不小心’发生的事,当成可以随便抹掉的东西。”
“你刚才说,我早就想好要跟谁结婚?”他轻笑了一声,笑意冷得厉害,“我这个年纪的人,事业忙到这种程度,你以为,还有多少人会真的坐下来,认真想‘婚姻’两个字?”
“我没有。”
“直到今天。”
沈青岚愣住。
“你有权利害怕,有权利不信任我。”他往前一步,压低声音,“但你没有权利,一句话都不说,就替我决定——这个孩子该不该存在。”
“顾总——”
“叫顾承礼。”他眸色一沉,“或者,叫——”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像是在某个字上犹豫了一秒。
他很少犹豫。
“沈青岚。”他换了一个说法,“结婚吧。”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结婚。”他直视她,“你不是怕以后被人指指点点?那我给你名分,给孩子身份,给你一个你一直想要的、真正的家。”
“你会不会太冲动了?”她几乎是本能反问,“你这是在‘负责’,不是在‘结婚’。”
“我不需要用婚姻证明责任。”他冷静地看着她,“我只是——不想这件事事后变成我们谁都不敢提起的一道伤疤。”
他抬手,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那张检查单:“既然它来了,我就当这是上天提前给我的‘投资回报’。”
“再说——”他似乎随意,又认真极了,“我这个年纪了,再不结婚,连孩子都要叫我爷爷。”
这句略带自嘲的话,让她的防线莫名晃了一下。
她认真打量他。
医院冷白的灯光下,他不再像顶楼办公室里那样遥远,眉眼间多了一点疲惫,也多了一点……真诚。
沈青岚的心脏不受控制地乱跳。
“你要考虑清楚。”她还是不放心,“一旦结婚,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有公司,有董事会,有你的家人——”
“公司那边,我自己会处理。”他语气笃定,“家人那边……你见过几个长辈,有勇气拒绝一个将要出生的孙子或者孙女?”
“至于董事会——”他淡淡一笑,“他们最多关心的是盛泰的净利润,不是我领了几本结婚证。”
他把所有可能的阻力都算到了,像是在做一份商业计划书。
唯一没办法预估利润的,是她的答复。
“你可以拒绝。”他忽然说,“但你拒绝之后,这件事也不会回到原点——孩子还在,你还在,我也在。”
“你想一个人承担所有后果,那是你的自由;可你要把我排除在外,那就是对我的不尊重。”
这话,说得甚至有点霸道。
可正是这种霸道,让她那种“自己一个人扛”的习惯第一次有了一点松动。
她终于明白——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保护自己”,其实是在习惯性地把所有人都隔在门外。
良久,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你有想过,我可能会是个很糟糕的太太吗?”
“你很吵,很倔,很难哄。”他不留情面地评价,“但你做事认真,有底线,也有自己的一套规则。”
“你可能不是传统意义上‘贤惠温柔’的太太。”他的嘴角微微一弯,“可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娶那种人。”
这一句,让她喉咙一紧。
心里那道一直紧绷的弦,终于一点点松了下来,又被别的东西轻轻缠住——
叫“期待”。
**
走出医院时,外面天已经阴下来,云层压得很低,像要下雨。
顾承礼把她送上车,没再提刚才所有的争执,只问:“有哪里不舒服?”
“……有一点想吐。”她诚实。
他皱眉:“回去先吃点东西,再睡一觉。晚上我让苏远把资料拿过去,你先在家调整几天。”
“公司那边——”
“我说了,我会处理。”
一如既往的强势。
他开车时,比以往小心很多,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超车,连急刹车都没有。
沈青岚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路灯,手不自觉地覆在下腹。
那里还平坦,看不出半点变化。
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那里悄悄扎根,正在一点点长大。
这种陌生又微妙的感觉,让她莫名有点想哭。
车停在民政局门口时,她愣住:“现在?”
“趁我还没反悔。”他淡声说。
她:“……”
排队领号时,她看见旁边窗口有几个穿婚纱照情侣装的年轻人,笑得很大声,像在度假。
她和顾承礼站在人群里,却格外醒目——
他太出众,她太清瘦,他们之间那十几岁的年龄差,和他身上明显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气质,都在提醒所有人:这不是一对普通的小情侣。
“这是你女儿?”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忍不住问了一句。
沈青岚:“……”
顾承礼头也不抬:“是我太太。”
那人尴尬地笑了两声,不再多嘴。
照相的时候,相机的闪光灯在那么一瞬间亮起,定格住他们靠在一起的影像——
她微微紧张,笑得有点僵;他却极自然,肩膀稍稍往她那边倾过去,眼神锋利却压着笑意。
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
她的人生,从此被毫不客气地和这个男人绑在了一本小小的红皮本上。
**
从民政局出来时,雨刚刚落下。
细细的、温柔的雨丝落在台阶上,打出一层薄薄的水光。
顾承礼把那本红得扎眼的结婚证递到她手里:“沈太太。”
她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纠正:“我姓沈。”
“法律上,你现在既是沈小姐,也是顾太太。”他不紧不慢,“还有一个身份——”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某个人的妈妈。”
这句话像是把什么东西戳破了。
沈青岚低头,看着手中那本小小的红本,雨丝打在封皮上,亮晶晶的。
她忽然就笑了。
笑里有紧张,有害怕,有不确定,还有一点很轻、轻到几乎让人不敢承认的——幸福。
“顾承礼。”她抬眼看他,眼眶微微发热,“你最好别后悔。”
“我做的每一笔投资,都不许自己后悔。”他认真回答。
“我不是项目。”她倔强。
“你比项目贵。”他淡淡说。
雨线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城市的喧嚣被隔在远处。
那一刻,她伸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肚子上。
小小的一片地方,却像承载了她全部的过去和未来。
她第一次真切地觉得——
自己好像,真的有了一个家。
至于这个家,将来会不会开裂、变形,甚至把她困住,她都还来不及去想。
此刻,她只听见自己心跳一声又一声,在雨声里,敲得格外清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