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架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网,罩在半空中。
顾承礼一抬头,就看见那道半高护栏边缘晃动的那团白色——
那是他女儿的小裙子。
那一瞬间,他几乎忘了呼吸。
“念念?”
他喉咙发紧,声音却硬生生压着,生怕自己吓到那个已经站到边缘的小人儿。
上方风很大,孩子的马尾巴被吹得乱飞。顾念晚扒着护栏,正兴冲冲地往下张望,听见有人喊她,愣了一下,低头朝下面挥手。
“爸爸——!”
她笑得飞扬,完全不知道自己脚下那一块,是今天才临时搭好的检查平台,脚手架还没完全固定。
项目经理脸色一下惨白:“那边今天没封起来?谁放她上去的!”
“电梯那边刚才有外来人员进场,我还以为是客户——”安全员说到一半,冷汗已经顺着背往下淌。
“废话少说。”顾承礼声音冷得吓人,“把所有人撤离那块区域,封掉下面通道。”
他说完,已经抬步往铁楼梯那边冲。
钢板被皮鞋踏过,发出“当当”一声一声急促的响。
“顾总!”项目经理拦了他一下,“太危险了,我让安全员上去——”
“她是我女儿。”
男人只丢下这一句,甩开对方的手。
他向来沉稳冷静,开会时连语速都不高,可这一刻整个人像被某种本能点燃,一阶一阶往上冲,脚下的楼梯都像在他脚步里发抖。
**
风从四面八方灌过来。
顾念晚站在高高的平台上,兴奋慢慢被一点点陌生的感觉取代。
“好、好高……”
她小手攥紧护栏,掌心出汗,鞋底有点打滑。
刚才一路往上爬的时候,她只觉得像是闯进了一个新世界——铁楼梯像螺旋上的云梯,每往上一步,下面的人就变得更小一点。
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
下面真的好远好远。
“小朋友,你别动!”下方有人大声喊。
“抓紧扶手!站在原地!”
各种混乱的声音顺着风往上冲,像飘来飘去的纸片。三岁半的小孩听不懂那么多,只听见两个字——“别动”。
她小腿抖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又往前挪了半步,贴得更近。护栏外就是空的,脚下一块钢板边缘正悬着。
“念念!”
这一声,才是真正让她听懂的。
是爸爸的声音。
孩子猛地转头。
她看见那条铁楼梯上,一个穿衬衫戴安全帽的男人正往上冲,身影比所有人都快,仿佛每一级台阶都被他省略了一半。
“爸爸——”她眼睛亮起来,“念念来找你了!”
下一秒,脚下一晃。
“咔哒”一声极轻的响,从钢架深处传出来。
有人几乎是同时喊破嗓子:“上面那块没锁紧——!!”
顾承礼抬头,只看见女儿脚边那块钢板微微下塌,护栏跟着抖了一下。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硬生生拉长。
风声、工地里刺耳的机器声、远处塔吊发出的“滴滴”提示声,一瞬间全都被抽走,只剩下孩子惊慌的一声“啊——”还没喊完,人已经往前栽。
“念念!!!”
他几乎是本能地往上扑。
铁楼梯离平台还有最后一小段,他根本来不及再爬一步,只能整个人往前跃——安全帽撞上护栏,发出一声沉闷的响,他一只手死死扣住护栏边缘,另一只手在空中狠狠一捞。
小小的身体撞进他怀里。
顾念晚被他从半空拽回来,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手脚乱蹬,抓着他的衣领不放:“爸爸——怕怕——”
“别怕。”他喘得厉害,声线却压得很稳,“抱紧爸爸。”
他正要抱着她往后退,脚下平台却突然剧烈一颤。
那是整片钢架结构被牵动的声音。
“嘭”的一声闷响从一侧传来,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撞到了支撑点,接着是一连串让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吱——吱呀——”。
项目经理脸色发青:“整块脚手架要塌!”
“清场!快清场!!”
尖锐的警报声被猛地拉响,塔吊也紧急停下,工人们疯了一样往安全区退。
高空的钢板抖动得越来越厉害。
“顾总!”有人冲着上方嘶吼,“你往左边走!那里有楼板!”
左边是已经固好的楼层,右边全是临时搭出来的空架。
顾承礼抱着孩子,脚下轻轻一移,就听见“咔”的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他看了一眼右侧快要扯断的钢绳,又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吓得脸色惨白的小姑娘。
只一秒。
那一秒,他做了人生里最快的一次选择。
“念念。”他把孩子往左边紧紧一挟,整个人用力一甩,“抓住那边的栏杆——不要回头。”
小姑娘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被抛了出去。
她尖叫着,双手本能往前一抓,触到冰冷的钢管,指节痛得要裂开,却死死扣住。小小的身体挂在了那一段相对稳固的楼板边缘。
“爸爸——!”
她哭到声音都破了。
“抓紧。”顾承礼已经来不及再看她一眼。
脚下平台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整片钢架像迟来的浪,带着令人绝望的重量向下塌去。
他只来得及将身体向后一仰,用背去迎那片黑压压的阴影。
最后一瞬间,他想起的是早上出门时,沈青岚拉住他领带,皱眉骂他说:“你这人命太金贵,别总拿来冒险。”
——那看来,今天这条命,终于有了一个值得的地方。
“轰——”
巨响淹没了一切。
尘土和碎石疯狂翻涌,半片楼层像被扯了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哀鸣。
**
救援是混乱而漫长的。
有人喊“快叫120”,有人喊“氧气瓶在哪”,还有人抱着哭得发抖的小孩往安全区跑。
顾念晚整个人缩在一堆水泥袋后面,安全员给她套了个巨大的安全帽,帽檐几乎把她的眼睛遮住。
“爸爸呢……”她嗓子哭哑了,小手还在抖,“爸爸呢?”
没人敢回答。
水泥灰落在她睫毛上,她眨一次眼,就有细小的灰尘掉下来,顺着眼泪在脸上拖出一条痕。
不远处,钢架被一点一点撬开。
“这里——有人!”救援队的人发出一声低吼。
下面的人立刻围上去。
被压在最下面的是一块巨大的横梁,横梁下面,是被碎石和钢管半掩着的男人身体。
他的安全帽已经被砸裂,额角血流得看不出原样,胸口那一块西装被铁件撕开,皮肉和血糊成一团。
只有那只手,还牢牢撑在头顶,像是在最后一刻仍旧撑着什么——
有人把旁边的碎石移开,才看见他手臂下方,蜷着一条极小的洁白身影——
那是刚才被他推过去的小姑娘原来所在的位置。若不是他整个人横过来做了一个“桥”,那片钢梁下来的瞬间,最先被砸成一滩肉的,就是那里。
“还活着吗?!”
“有脉搏——很弱!”
“快!上担架!直接送医院!通知家属!”
**
电话打到沈青岚的时候,她正在开股东小会。
会议室里的灯光一向冷白,投影幕布上是盛泰广场二期的宣传方案,广告公司的人说得起劲:“……这次我们打‘城市新地标’的概念,顾总亲自去工地视察的画面,如果能拍到,将来可以剪进宣传片里——”
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
她瞥了一眼,看到是保姆的电话,下意识按掉——这个时间,非要打来,多半又是念念在家里闹什么“要看动画片不肯吃饭”。
投影上的画面闪了闪。
她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工作:“这一版LOGO太花,盛泰是做实业起家的公司,不需要那么多虚的东西。”
“沈总说得对,我们马上改——”
她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又一次震动。
还是那个号码。
这回没有停。
震动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她所有心神都搅乱。
会议室里有人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好奇。
沈青岚咬了咬牙,终于伸手把手机拿起来,侧过身,压低声音:“喂?”
那端传来的是保姆带着哭腔的声音:“沈、沈小姐——你快来!出事了!”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喉咙发紧:“念念?”
“不是,小小姐没事,是顾总、顾总——”
一句话没说完,对方已经哭得说不清楚:“工地那边,说钢架塌了,他、他被砸到了,说要马上手术……”
会议室里有人在说什么,“沈总?”、“需要暂停一下吗?”,声音像隔着一层棉布传进来。
她紧紧握住手机,指节发白。
“哪个医院?”
“市中心医院……急诊——”
她没再听下去。
手机往桌上一放,她整个人已经站起来。
“会先暂停一下。”她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顾总出了点状况,我得先去医院。”
没人敢多问。
她关掉投影,推门出去的那一刻,整条走廊的灯都显得太刺眼。
**
市中心医院。
急诊大厅永远是嘈杂的,轮椅滚来滚去,护士拖着点滴架穿梭。
沈青岚冲进去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长椅上抱着小孩的保姆。
顾念晚还戴着那顶明显是大人尺寸的安全帽,身上乌七八糟全是灰,眼睛红得像被烟熏过。看见她的瞬间,小姑娘愣了一下,接着叫了一声:“妈妈——”
她扑过去。
这一刻,沈青岚甚至来不及问任何话,只是伸手把孩子从保姆怀里接过来,手指顺着她手臂往下摸,摸到膝盖、脚踝,生怕哪一块是软的。
“有没有哪里疼?”
顾念晚哭得抽抽搭搭:“……耳朵疼。”
“耳朵?”
“他们、他们一直在喊,好吵……”她哑着嗓子,“还有烟,好多灰……”
孩子说不清楚“恐惧”两个字,只能笨拙地描述那些声音和灰尘。
沈青岚抱紧了她。
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极其荒谬又极其清晰的感受——
——她刚才在会议室里对着屏幕讲解的“城市新地标”,在这里被拆得粉碎。
“沈小姐。”保姆红着眼,“医生说顾总已经推进去手术了,让我们先在外面等……”
她这才慢慢抬头。
走廊尽头,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亮着,象征“正在手术”。
几个工地负责的管理人员站在那边,个个脸色发白,见到她赶来,像见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一样,齐齐站直。
“沈、沈总……”项目经理上前一步,声音发抖,“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没保护好——”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她平静地打断,视线越过他们,只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颅内出血,肋骨多处骨折,还有内脏挫伤……”
一串专业词汇砸下来,空气骤然冷下去。
顾念晚听不懂,只觉得妈妈抱着她的手突然紧了一下。
“会死吗?”她忽然问,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没人回答。
沈青岚低头,强行挤出一句:“不会。”
她的声音甚至很稳,“你爸爸不会这么容易死。”
那是她这些年,听过最多的一句评价——别人谈起顾承礼,总是说“这个人命太硬”“从泥地里爬出来,什么风浪都见过”。
她也一直这么相信。
可下一秒,眼眶却止不住地烧了起来。
——因为她想起昨晚那句话。
“我只是不想,再有一个人,为了救她把命丢了。”
像是不祥的咒。
如今全部应验在这条走廊上。
**
时间在红灯底下爬得特别慢。
手术室里偶尔传出器械碰撞的声音,极轻,却像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顾念晚缩在她怀里,困得不行,却死活不肯睡。
“妈妈,爸爸要出来了吗?”
第十次问的时候,她声音已经哑得不像样。
“还没。”沈青岚替她把额头上干了又湿的汗擦掉,“等灯灭了,他就出来了。”
“出来……就回家吗?”
“……嗯。”她哄她,“回家。”
项目经理站在一边,听得头皮发麻。
他眼睁睁看见那片钢架砸下来的样子——那种高度那种力度,别说是人,就是一块铁,也得砸弯了。
可他不敢说。
他只能低着头,一遍遍在心里祈祷:奇迹,再来一次奇迹。
**
不知道过了多久。
红灯终于灭了。
门“咔哒”一声开了一条缝。
所有人几乎同时站起来。
沈青岚抱着孩子,整个人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喉咙却干得说不出话。
一个穿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的时候,眉眼间的疲惫和沉重几乎要溢出来。
“家属是哪位?”
“我是。”她握着孩子的手,指节因为太用力而发白。
医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小女孩,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怜悯。
“非常抱歉。”
一开口,就是这四个字。
所有希望在这一刻被利落地割断。
“我们已经尽力抢救。”医生的声音很专业,却还是带着一丝沙哑,“伤者到院时失血过多,头部和胸腔内出血严重,心脏在手术台上停跳了两次——最后一次……再也没能恢复。”
“简单一点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他还活着吗?”
医生沉默了一秒,还是摇头。
“死亡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七分。”
走廊里的灯光冷得刺眼。
这一刻,世界安静到只剩下空气在耳边呼啸的声音。
顾念晚睫毛抖了一下。
她听不懂“死亡时间”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所有大人都突然不说话了。
“妈妈……”她扯了扯沈青岚的袖子,小声问,“爸爸呢?爸爸还在里面睡觉吗?”
沈青岚低头。
孩子的眼睛还是那样黑亮,只是被哭得通红,里面装满了恐惧和不安,却仍旧带着一点微弱的期待——
期待有人告诉她:这只是一场玩笑,一切很快会恢复原样。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咔”的一声断了。
那不是心。
那是她这些年艰难搭起来的某种平衡——在丈夫和女儿之间,在爱情和嫉妒之间,在“被爱的人”和“给予爱的人”之间。
“妈妈……”小姑娘又叫了一声。
她终于张了张嘴。
“念念。”她说,“爸爸……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像是别人借了她的嘴,宣读一纸判决书。
顾念晚愣住。
她仰着小脸,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突然哭得凶猛——
“骗人!你骗人!”
她用力摇头,小手拼命往那扇手术室门口扒:“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你叫他出来!你叫他出来——”
护士匆忙上前,试图把她抱开。
孩子筋疲力尽又疯了一样挣扎,鞋子蹬掉一只,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声撕裂:“爸爸说要带念念去看吊车的!他说要给念念买冰激凌的——你叫他出来!!”
走廊里所有人都红了眼。
冰激凌。
吊车。
这些在大人世界里不值一提的小愿望,却是她几岁生命里最大的期待。
现在全部断在手术室的门口。
沈青岚站在原地,任凭孩子的哭声像一把把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往心口扎。
她没有上前去抱她。
她甚至下意识退开了一步。
——就是这个孩子。
就是为了救她,他把自己挡在那片钢架之下。
就是为了救她,他死在手术台上。
她昨天晚上说过的话,又在脑子里一字一字浮上来。
“我只是不想,再有一个人,为了救她把命丢了。”
原来真有这样一个“人”。
只不过……那个人,是她爱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抓住、好不容易相信一次可以依靠的男人。
她闭了闭眼,眼泪终于从眼角滚下来,却很快被她硬生生抹掉。
“沈总……”有人小心翼翼喊她。
她没有回头,只盯着那扇门,看了很久。
“把尸检和后续手续办一下。”她的声音冷得连自己都陌生,“工地的善后,我会安排人接手,你们先配合调查。”
说完,她才慢慢走向仍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
顾念晚嗓子已经哭不出声音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喘。
她还在抓着门把手,手背上蹭了一道血痕,也不知道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沈青岚伸手。
孩子条件反射想躲,却又本能地往她怀里缩——
她一向如此:所有情绪乱成一团,最后总会奔向那个最熟悉的人。
“妈妈……”她哑着嗓子,“爸爸是不是生病了?他睡醒就回来,对不对?”
沈青岚抱住她。
她低头,唇贴在孩子耳边,轻轻吐出一个字——
“不对。”
孩子再一次崩溃地哭起来。
她却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
重症监护室的门关上了,手术室的灯彻底熄灭,走廊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有人忙着去签字,有人忙着打电话,有人已经在考虑新闻该怎么压下去。
只有母女两个,静静站在这栋医院冰冷的走廊上。
顾承礼死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盛泰集团失去了一位创始人。
同一时间,顾念晚失去了一生里唯一毫无条件偏爱她的人。
而沈青岚——
她失去的,不只是丈夫。
还有她曾经相信过的那一点点温柔世界。
这一场意外,用一条命,把所有人的命运,全部改写。
接下来要面对的葬礼、遗产、股权风暴、舆论漩涡……都在不远处张开了血盆大口。
但此刻,所有未来都被压进一个静止的画面里——
走廊的尽头,白灯惨淡,女人抱着哭到失声的小女孩,背影像被拧断的影子。
那天之后很久很久,顾念晚每次闭上眼,耳边都会响起那一天的声音——
钢架断裂的“咔嚓”,工人惊慌的尖叫,救护车的鸣笛,还有医生说那一句“非常抱歉”时,走廊里突然死掉的安静。
她再也不会忘记。
也再也……原谅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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