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江庆天气好得过分。
落地窗外,塔吊的长臂在蓝天底下缓慢转动,阳光落在钢筋和水泥上,闪得人眼睛发疼。
客厅里,小朋友正趴在地毯上,把积木一块块摞起来。
“念念,你在盖什么?”顾承礼换好衬衫,从卧室里出来,一边扣袖扣一边问。
顾念晚头也不抬,奶音十足:“盖——好——高——的——楼——。”
她把最后一块积木“啪”地按上去,整座积木塔晃了晃,险些倒下。小姑娘却笑得很开心:“跟爸爸的楼一样高!”
沈青岚端着咖啡出来,听见这话,眉心几乎不可见地拧了一下。
客厅里两个人、一大一小,站在那座东倒西歪的积木“高楼”旁边,一边一个,像两面旗子——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女儿。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眼神淡淡扫过去:“看好了,别砸到自己脚。”
顾念晚偏偏就不听,她叉着腰,学电视里主持人的口气:“现在,本·公·主要进行极限攀爬表演。”
说完,她真就两只手两只脚并用,像只小猴子一样,哧溜哧溜爬上了积木塔所在的小凳子,又踩着椅背往上站。
顾承礼被吓了一跳,快步过去,一手揽住她的腰:“下来。”
“不要——”小姑娘扭来扭去,“我又不会掉。”
“顾念晚。”沈青岚放下杯子,声音冷下来,“你要是再乱爬,把这些玩具全部扔掉。”
小朋友立刻不乐意了,圆眼睛一瞪:“为什么?这是爸爸给我买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特意抬头看了一眼顾承礼,仿佛在向他求援——又像是故意当着沈青岚的面邀宠。
顾承礼失笑,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你想爬,可以。等爸爸有空,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戴好安全帽,听懂了没?”
顾念晚摇头:“念念现在就要!”
“现在爸爸要去上班。”他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乖,下午开完会,爸爸带你去吃冰淇淋。”
冰淇淋三个字显然比工地更有吸引力,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撅嘴:“那你不能反悔。”
“我什么时候反悔过?”顾承礼笑。
在一旁看着的沈青岚,忽然就有点烦躁。
她放下咖啡杯,语气淡淡:“你什么时候不反悔过?上次说好陪我去见客户,结果临时跑去给她参加幼儿园活动。”
“那是家长开放日。”顾承礼无奈,“你临时加的局。”
“你就不能让别人去?”她笑了笑,笑意却冷,“顾总的时间,永远只为女儿服务呗。”
气氛一下子僵住。
顾念晚眨眨眼,敏锐地感觉到了大人的不对劲。她顺着父亲的腿滑下来,小手死死揪住他衬衫下摆,奶声奶气地喊:“爸爸,你别生妈妈的气。”
顾承礼低头,看着那只小手,眼里软得一塌糊涂。
“我没生你妈妈的气。”他抬眼看向沈青岚,语气却也跟着软下来,“晚上早一点结束,带你们出去吃饭?”
“看安排。”沈青岚淡淡,“你先别给女儿画饼,工地那边不是有安全演练吗?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连家门都回不来。”
顾承礼听出她话里隐约的晦气,眉心一皱:“别胡说。”
“我只是提醒你,注意安全。”沈青岚垂下眼,把杯子拿回厨房,“谁知道呢。”
谁会为了救她把命丢了?
那句不吉利的话还压在两人心头,谁也没再提起。
**
中午,顾承礼匆匆吃了两口饭,拿起车钥匙准备出门。
顾念晚赶紧从餐椅上滑下来,小短腿飞快追过去:“爸爸,抱抱——”
他笑着半蹲下,把小姑娘整个人抱了起来,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乖,爸爸去上班。”
“那你几点回来?”小朋友八成还搞不清楚时间,只是条件反射地问。
“天黑前。”顾承礼随口应。
“要拉钩的。”顾念晚伸出小手,小指认真地勾住他的,“说话不算数,就变成猪!”
顾承礼:“……”
他被自己女儿的逻辑逗笑了:“好,爸爸要是回不来,就变成猪。”
话音刚落,就被沈青岚冷冷瞪了一眼。
“胡说八道什么。”她按住女儿的小手,“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幼儿园的小朋友。”顾念晚理直气壮,“大家都这么说。”
沈青岚没搭腔,只是看着顾承礼,目光里有一瞬间控制不住的阴影。
那影子只是轻轻一晃,转瞬即逝。
“开车慢点。”她还是说了那句。
“嗯。”他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放心。”
门在他身后关上,客厅里又归于安静。
顾念晚趴在窗台上,看着那辆黑色轿车驶出小区大门,绕了个弯,朝工地方向开去。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被那架塔吊勾住了魂。
“念念。”
沈青岚从身后叫她。
她回头,小脸上写着满满的不舍:“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天黑前。”沈青岚淡淡,“可男人说的话,你信一半就够了。”
顾念晚完全没听懂,只当妈妈又在说大人话,自动过滤。她扭了扭身子:“妈妈,我想去找爸爸。”
“不能去。”
“为什么?”小姑娘不高兴了,“你不是说家人要在一起的吗?”
沈青岚噎了一下。
她当然说过这句话——在顾承礼第一次带她去看工地的时候,她抱着肚子,站在灰尘飞扬的工地边缘,看着那栋大楼慢慢从地里长起来。
那时候,她也觉得,家人是一定要在一起的。
“今天工地不安全。”沈青岚压下脑子里多余的画面,语气生硬,“你在家写拼音,等爸爸回来。”
说完,她拿出一本幼儿园发的练习册,扔到茶几上:“写完三页可以看动画片。”
“不要——”顾念晚小嘴一瘪,“我不要写字,我要去找爸爸。”
她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跑。
沈青岚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拎回沙发上:“你再乱跑,把电视拆了。”
“你凶我!”小姑娘的眼眶登时红了,小鼻子一抽一抽的,“爸爸都没这么凶我!”
她是真的委屈,委屈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沈青岚看着那双和顾承礼一模一样的眼睛,心口莫名一疼——下一秒,那股疼意又被更深的烦躁淹没。
“你再哭,”她冷冷道,“我今晚就跟你爸爸说,把你送去全托幼儿园,一个星期见不到他一次。”
这话太狠。
小姑娘哭声“哽”地一顿,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她咬着唇,偷偷抹了一把,背过身去,小小一团缩在沙发角落里,一声不吭。
沈青岚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心情烦得更厉害。
——她知道自己过分。
可每当看见顾承礼把所有温柔都砸在女儿身上,她就控制不住。
像是一只被冷落的猫,整天竖着爪子,谁靠近谁就被挠一下。
手机震了一下,是公司发来的文件。
她打开电脑,埋头处理工作,耳边是键盘的声音,还有小朋友不发一声的沉默。
楼下车来车往的声音渐渐远了,太阳慢慢从窗子另一边斜过去,客厅里光影移动,时间像被悄悄拉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铃突然响了一下。
沈青岚抬头:“念念,去看看是谁。”
没人答应。
她皱眉,回头一看——沙发角落空空的。
“小顾念晚?”她声音拔高了一点,“你去哪儿了?”
回答她的,是彻底的安静。
**
小区的监控里,白色的小裙子晃了一下,消失在画面边缘。
保安大叔事后回忆的时候,拍着大腿说自己不是故意让小公主出去的——
“她就那么奶声奶气地喊我‘叔叔好’,说要去找爸爸,说爸爸在工地上班,她给爸爸送画。我以为楼上阿姨在外头等她呢,那小孩儿这么精灵,谁舍得拦啊。”
那时候,没人会想到,这个“舍不得拦”,差点要了两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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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念晚是从小区后门溜出去的。
那条路离盛泰广场的工地最近,穿过两条街,就能看见那片围挡和塔吊。
小姑娘背着一个小书包,里面塞着她刚刚画完的一张画——画得歪歪扭扭,土黄色的地,蓝色的楼,楼顶上站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小人。
她给自己画了一个粉色的王冠。
“爸爸说,要带我去安全的地方。”她边走边嘟囔,“那我自己去也可以。”
工地的围挡外面贴着巨大的广告,写着【盛泰广场二期火热筹建】。
围挡有一处门是半敞着的,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进进出出。
顾念晚站在那儿,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学着大人的样子,迈着小短腿走过去。
“嘿,小朋友,你怎么进来的?”一个工人看见她,吓了一跳。
“我来找爸爸。”她奶声奶气,“我爸爸是顾承礼,他这里有好高好高的楼。”
那工人一愣。
他们干活的,也就听过董事长的名字,哪见过本人——更没见过董事长的女儿。
这小姑娘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穿得漂漂亮亮,鞋子都是新的,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
工人挠挠头,有点不敢拦,又有点不敢放。
“你爸爸今天在这儿吗?”
“在。”小姑娘笃定得很,“他每天都在这儿。”
工人正犹豫着,旁边有人喊他搬东西,他回头应了一声,再转回来,人已经不见了。
白色小裙子哧溜一下,钻进了堆满钢筋的通道里。
**
工地里,临时搭建的楼梯像迷宫一样。
顾念晚沿着“禁止通行”的红线往里走,觉得一切都新鲜。
头顶的钢架交错,阳光从缝隙里洒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亮闪闪的。
她踩着铁楼梯,一节一节往上爬,小手抓着冰冷的扶手,嘴里小声数台阶:“一、二、三……念念要站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上。”
每往上爬一层,风就大一点,空气里混着灰尘和水泥味。
远处有人喊:“那边还没固定好,注意安全!”
可所有声音,对一个三岁半的小孩来说,都只是背景音。
她终于爬到了一处半封闭的平台。
脚下是粗糙的混凝土,前方只有一道简单的护栏,再往外看,就是整片城市——车像蚂蚁一样在路上爬,刚才的小区在脚下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方块。
“哇——”
顾念晚被这景象震住了,两只手紧紧扒着护栏,整个人贴了上去,眼睛里满是兴奋。
“爸爸——”
她用力朝下方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
“爸爸——念念来找你了——”
她的声音顺着风飘出去,被塔吊和钢架搅碎,零零散散地落在空中。
**
另一边,塔吊下的临时指挥区里,顾承礼正在跟项目经理确认数据。
“今天下午的模拟演练,安全员多安排两个人。”他叮嘱,“媒体那边要是来拍,你提前给我打电话。”
“顾总放心。”项目经理忙不迭点头,“我们这边已经——”
他的话没说完,安全员突然跑过来,声音发抖:“顾总,不太对劲。”
顾承礼抬眼,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怎么了?”
安全员吞了口唾沫,伸手指向上方的一块平台:“刚才有个小孩,从那边楼梯上去了,我们喊她,她不理。”
那块平台,是今天准备检查的危险区域之一,脚手架刚搭好,还没有全部固定。
顾承礼心里“咯噔”一下。
他抬眼,就看见那道半高的护栏边缘,有一个小小的白点在晃。
他几乎不需要看清脸,就知道那是谁。
——那种从心脏深处爬上来的不安,比任何警报都刺耳。
“顾总?”项目经理还没反应过来。
顾承礼已经扔下手里的文件,转身就跑。
“先封锁下面所有通道!”他一边跑一边吼,“安全员跟我上去,其余人全部退到安全线外!”
工地上瞬间乱成一团。
有人喊:“哪来的小孩?”有人骂骂咧咧:“谁放人进来的?”更多的人则下意识抬头,看向那处平台。
白色的小裙子在风里晃啊晃,像一团被风吹起的云。
**
顾念晚并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觉得,站在这里的时候,整座城市都变小了,而她,变得很大很大。
她抬起一只脚,踩在护栏下方凸出来的钢管上,身体一点一点往外探。
风一下子大起来,把她的裙摆吹得鼓鼓的,小腿在半空中晃着。
“念念——”
熟悉的声音,从楼梯那头传来。
她回头一看,顾承礼已经气喘吁吁地冲上来,安全帽都没来得及戴,汗水顺着侧脸往下滴。
那一瞬间,小姑娘眼睛一亮:“爸爸!”
她本能地想往他那边跑,脚一移,踩在了一块有灰的钢板上——鞋底打滑,人整个往外一歪。
“抓住!”下面有人惊恐地喊。
顾承礼眼前一黑,整个人几乎是扑过去的。
他一手死死扣住护栏,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抓,刚好抓住了顾念晚的手腕。
她身体已经半个悬在护栏外,小脚乱蹬,吓得哭出声来:“爸爸——”
“别怕。”他的声音却出奇地稳,额头上的青筋却一根一根绷起来,“别动,听到没有?念念,眼睛看着我。”
她含着泪照做,小脸吓得惨白,刚才所有的兴奋都被恐惧冲得干干净净。
“我数一二三,你往我这边爬。”顾承礼咬紧牙,手上用力,把她往回拖,“一——”
楼梯口,安全员和几个工人也冲上来了。
有人刚想伸手去够孩子,被他喝住:“谁都别动!你们站后面,手别碰护栏!”
“顾总,这块脚手架还没全部固定好——”安全员脸色煞白。
“我知道。”顾承礼声音低沉,目光却从头到尾没离开顾念晚,“二——”
顾念晚小小的身体在半空抖得像筛糠。
她哽咽着,还是用力往里挪,膝盖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皮肤瞬间蹭破了一块,鲜血冒出来。
“疼——”
“爸爸在呢。”顾承礼哑着声,“再挪一点,就到爸爸怀里了。”
那一刻,风似乎也安静了。
全工地的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双大手和那只小手,死死扣在一起。
“顾总!”有人忽然喊,“下面吊着的那根钢梁——”
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突然刺破空气。
“吱——”
没人来得及反应,一阵晃动从脚手架深处席卷过来。
整片钢架像被什么巨兽轻轻推了一下,先是轻微一晃,随即就是一阵明显的颤抖。
脚下的混凝土发出“咔”的一声细响。
有人脸色瞬间惨白:“不好——”
顾承礼只觉脚下一空。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把顾念晚整个往自己怀里一拽,整个人护在她身上。
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再叫一声“爸爸”,耳边只剩下一片轰鸣。
钢架猛地一沉——
他们脚下的世界,开始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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