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
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我睁开眼,见到了早已死去的母亲。
她正担忧地看着我。
柔软的发丝垂在我的肩上,我愣愣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温热,是活人的气息,不像那具冰冷的尸体。
“怎么了木木?”南茗低下头,额头相碰。我听见她低声道:“没有发热呀,怎么这么多汗。难不成是做噩梦了?”
在母亲的眼中,窥见了自己的全貌。
小小的孩子,过于瘦弱和苍白,看起来像是随时随地就会死掉。
这是幼时的我。
那个无能的我。
“娘。”
南茗应了一声,“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刚刚一直听见你在说判官啊,神啊什么的。做噩梦了吗?”
我点了点头。
南茗温柔地笑了笑,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月牙一样。
她将我抱进怀里,轻拍着我的背。
“不要怕木木,娘在这里,就算是妖魔鬼怪我都不会让他抢走我的木木。”
这个怀抱很温暖,温暖地让人眷念。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干净的手。
思绪万千,我眨了眨眼睛,忍住了险些流出的泪。
可是娘亲,当年也是你抛下我的呀。
没有妖魔鬼怪。
没有天灾**。
只有一封信,告诉我,你不要我了。
木木是我儿时的乳名,南茗取的。
她说:“一木虽坚韧但形单影只,双木成林,可阻难又友多喜乐。”
从这话也可以看出,我的母亲有着超乎常人的天真。
那么大个人了,竟然将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的东西上,妄图取个寓意好的乳名就让云襄县那些人接受我这个怪物。
南茗为我扎好了小辫。
我牵着她的手,走过满是泥泞的小路。
她把我放在附近玩耍,轻声叮嘱我小心些,自己去了地里。
流水潺潺,看着水中的倒影,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仍然是一片安静。
看吧,就算是别人为你处心积虑编造的幻境,南嘉你也当不了一个正常人。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在幻境里,只不过现在却不急于离开。
我想知道,南茗当年抛下我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困扰了我上万个日月的梦魇,现在或许是我解开这个疑问的唯一机会。
反正现世有尧西在我旁边,应该是不出了什么意外。
想起尧西,又想起了那个糟心的赌约,以及……我消失的心脏。
实不相瞒,我并不相信那个纸人的鬼话。
和尧西认识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夫妻,这么多年同床共枕。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想我应该还是清楚的。
尧西不会杀妻证道,不是因为他在乎我。
纯纯只是因为,他不认可这个道,就像他不认可我眼中的无情道。
若不如此,他不会和我定下赌约。
用他的生命。
其实我是不想跟他打赌的,但尧西太犟了。如果他当时给我一个台阶,服服软,我肯定就下了。
那需要像现在这样你死我活。
我叹了口气。
归根结底,还是尧西的错。
他身为丈夫,竟然如此不体贴,如此不体恤雄心壮志的妻子。
一颗石头砸在了我的身上,带来轻微的刺痛。
我冷冷抬眼,果然看见了一群小屁孩。
领头的那个,穿着小褂,鼻孔朝天,恨不得用下巴看人,跟他那个畜生爹一个样。
见我看向他们,孔曜扬了扬下巴。
随机许多碎石向我掷来,砸在额头上,砸在手臂上。
石头尖锐,破开皮肉,鲜血流出。
但没有一个孩子害怕,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孔曜趾高气昂地走向我,“喂,你可真是个怪物。这都感觉不到疼,躲都不知道躲。”
说着,他又看了我一眼。夸张地往后退了一步,转头对着他的跟班嘻嘻哈哈道:“我们可得离她远一点,要不然被传染了脏东西。就得跟她一样,变成没有心得怪物了。”
“哈哈哈哈。”
“对啊对啊,我可不想变成跟她一样的怪物。”
孔曜对这些符合满意地点了点头,嘲讽地哼了一声。
“我爹说了,没有心脏还能活着,那就是鬼怪转世。她爹就是被她害死的,她那个不知好歹地老娘将来也要被她克死。”
周源有些惊讶,捡起木枝戳了戳我的嘴,满脸嫌恶,“喂,怪物。你爹真是被你害死的呀?”
当然不是。
他自己喝多了酒,失足摔下河的,我只是被吓的不敢动了而已。
“肯定的呀,要不然她这么天天来她爹死的地方坐着。我看啊,她就是心虚!”
“对啊对啊。”
我面无表情地扫过每一张脸。
多年未见,记忆尤深。
每一张,都是熟人。
见我盯他,周源似乎被吓到了,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怕什么?”孔曜推了他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木枝,“真是没出息!”
说着,他用木枝毫不客气地戳了戳我的脸,“干了坏事还不让别人说啊,还敢看老子。”
我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他因我没有反抗,眼中越来越浓厚的恶意。
木枝上移,似乎想要戳瞎我的眼睛。
孔曜恶劣地笑了,“这双眼睛跟你那个□□娘真是一模一样,下贱得很。”
笑声此起彼伏。
我扑了上去,将孔曜贯到了地上。
骑在他的身上,捡起石头砸在他的脸上,塞进他的嘴里。
“嘴这么脏,这么爱造谣,还不赶紧洗洗。”
孔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我还在往他嘴里塞石头。
十来岁的地痞,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平时带着他们为非作歹地老大被我制裁成这样,竟把他们吓的没有一个人敢出来阻拦我。
过了一会儿,孔曜脸泛青白,面容凄惨。
才有人反应过来,惊叫着拉扯着我,想要把我从孔曜身上拉开。
两厢撕扯,我感到一只手,趁乱在摸我的胸。
猥琐得让人感到恶心。
是周源。
我阴沉沉地用石头砸烂他的手,把木枝塞进了他的□□,然后将他踹下了河。
衣服凌乱,头发甚至被扯掉了一些。
到底还是小孩的身体,施展不开。
我拿着沾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的石头,阴冷地看着那些面露惊骇的小孩。
“来一个,老子砸死一个。”
“反正老子是个怪物。”
话音刚落,我突然意识到,我当年也是这么说的,这么做的。
事发之后,南茗上门赔罪。
过了不久,她就消失了。
周源没被淹死。
在他快被呛死的时候,孩子的哭声引来了那些消失的大人。
周源被捞了起来,他娘伏在他身上哭天抢地,活像他死了一样。他爹凶恶地看着我,拧着我的耳朵,给了我几巴掌。
我想躲,奈何背前背后全是人,把我死死地堵在原地。
他扇完似乎还不够解气,又对着我拳打脚踢。
“你这个怪物,还他娘的敢动老子的命根子!”周父啐了我一口,“给你丫的脸了是不是?晦气玩意!”
姗姗来迟的孔子峰劝了几句,被他一把推开。
一个成年男性的力量不是年幼的女娃可以比的。
我被周父揍得鼻青脸肿。
周围人冷漠地看着我,眼中的嫌恶如有实质,恨不得化为尖刀刺死我。
南茗迟迟没有出现。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孔子峰。
见我看他,孔子峰淘石子的手一顿。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要不算了吧,小孩子之间的玩闹罢了。”
周母厉声道:“凭什么算了?!什么叫做孩子见的玩闹?源儿被她伤成这样!村长你要做好人自己做,别拉上我们!”
原来他们也知道这不是玩闹啊。
——“南茗,孩子闹着玩罢了,你何必这么计较?”
——“又不是故意的,小孩子不懂事而已。”
——“周源还那么小,懂什么啊?”
——“你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好不好?”
见孔子峰还要再劝,周母嗓音愈发尖利,“老周,打死她!她还敢害我们的源儿!打死她!”
话音刚落,周父落下了拳头。
“对啊,打死这个怪物!”有人附和道:“她死了咱们乾溪才能得以安生。”
“她害死了她爹还不够,现在还想把小孔他们害死。留她这个祸害做什么?!”
看着他们一个个憎恶的面庞。
我觉得好笑。
孔曜他们打我的时候,他们没出现。
我才反击了这么一会儿,一刻钟不到就来了这么多人。
喔,我忘了。
这周围就是农田。
这个时候,他们确实该在地里干活,来的这么快也不是不可理解。
我没有错过孔子峰眼中的暗喜。
看着他假惺惺地摇了摇头,再次不痛不痒地劝了几句,然后抱着孔曜离去。
在又一拳头快要落下时,我咬住了周父的手,用力地、死死地咬下了一块肉。
周父发出了阵阵惨叫。
我把肉吐在了地上,吃力地抬脚捻上那块肉,“恶心死了。”
周围的大人惊呼着把我压在,“小畜生,还敢搞事。”
我动弹不得。
无力反抗的结果,就是暴力升级。
在看见弱小者狼狈地趴在自己脚下,确认自己一定会是胜利者时,身体中隐藏的暴力因子蠢蠢欲动。
视而不见,围观暴力,最后变成加入。
更何况,她是个怪物。
而我,可是个正常人。
驱赶怪物,消灭怪物,人之常情。
……
我麻木地看着人群外。
娘,你在哪呀?
我怎么看不到你呀?
……
“把她丢河里!”不知是谁指挥着,“祭河!祭河。反正快到河神节了,今年不如人祭,效果说不定更好。”
“对啊对啊。”有人踢了我一脚,“她现在这个样子。等南茗看见了,指不定怎样呢。还不如现在就把她祭河,到时候南茗问起,咱们就说不知道。”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周母厉声道:“怎么?你们想让南茗知道她差点被打死吗?!想让南茗报官吗?你们想让你们的孩子变成罪犯的孩子吗?!”
沉默。
周母扯起我的头发,扇了我一巴掌,“小畜生,让你害我的源儿!”
我被捆了起来,绳子的一端绑着大石,确保我会沉到河底,陪伴我那个酒鬼老爹。
春水柔软又寒凉,阳光一点一点消失,我沉入黑暗。
恍惚之中,我好像听见了南茗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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