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心怪物

“木木。”

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我睁开眼,见到了早已死去的母亲。

她正担忧地看着我。

柔软的发丝垂在我的肩上,我愣愣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温热,是活人的气息,不像那具冰冷的尸体。

“怎么了木木?”南茗低下头,额头相碰。我听见她低声道:“没有发热呀,怎么这么多汗。难不成是做噩梦了?”

在母亲的眼中,窥见了自己的全貌。

小小的孩子,过于瘦弱和苍白,看起来像是随时随地就会死掉。

这是幼时的我。

那个无能的我。

“娘。”

南茗应了一声,“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刚刚一直听见你在说判官啊,神啊什么的。做噩梦了吗?”

我点了点头。

南茗温柔地笑了笑,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月牙一样。

她将我抱进怀里,轻拍着我的背。

“不要怕木木,娘在这里,就算是妖魔鬼怪我都不会让他抢走我的木木。”

这个怀抱很温暖,温暖地让人眷念。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干净的手。

思绪万千,我眨了眨眼睛,忍住了险些流出的泪。

可是娘亲,当年也是你抛下我的呀。

没有妖魔鬼怪。

没有天灾**。

只有一封信,告诉我,你不要我了。

木木是我儿时的乳名,南茗取的。

她说:“一木虽坚韧但形单影只,双木成林,可阻难又友多喜乐。”

从这话也可以看出,我的母亲有着超乎常人的天真。

那么大个人了,竟然将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的东西上,妄图取个寓意好的乳名就让云襄县那些人接受我这个怪物。

南茗为我扎好了小辫。

我牵着她的手,走过满是泥泞的小路。

她把我放在附近玩耍,轻声叮嘱我小心些,自己去了地里。

流水潺潺,看着水中的倒影,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仍然是一片安静。

看吧,就算是别人为你处心积虑编造的幻境,南嘉你也当不了一个正常人。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在幻境里,只不过现在却不急于离开。

我想知道,南茗当年抛下我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困扰了我上万个日月的梦魇,现在或许是我解开这个疑问的唯一机会。

反正现世有尧西在我旁边,应该是不出了什么意外。

想起尧西,又想起了那个糟心的赌约,以及……我消失的心脏。

实不相瞒,我并不相信那个纸人的鬼话。

和尧西认识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夫妻,这么多年同床共枕。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想我应该还是清楚的。

尧西不会杀妻证道,不是因为他在乎我。

纯纯只是因为,他不认可这个道,就像他不认可我眼中的无情道。

若不如此,他不会和我定下赌约。

用他的生命。

其实我是不想跟他打赌的,但尧西太犟了。如果他当时给我一个台阶,服服软,我肯定就下了。

那需要像现在这样你死我活。

我叹了口气。

归根结底,还是尧西的错。

他身为丈夫,竟然如此不体贴,如此不体恤雄心壮志的妻子。

一颗石头砸在了我的身上,带来轻微的刺痛。

我冷冷抬眼,果然看见了一群小屁孩。

领头的那个,穿着小褂,鼻孔朝天,恨不得用下巴看人,跟他那个畜生爹一个样。

见我看向他们,孔曜扬了扬下巴。

随机许多碎石向我掷来,砸在额头上,砸在手臂上。

石头尖锐,破开皮肉,鲜血流出。

但没有一个孩子害怕,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孔曜趾高气昂地走向我,“喂,你可真是个怪物。这都感觉不到疼,躲都不知道躲。”

说着,他又看了我一眼。夸张地往后退了一步,转头对着他的跟班嘻嘻哈哈道:“我们可得离她远一点,要不然被传染了脏东西。就得跟她一样,变成没有心得怪物了。”

“哈哈哈哈。”

“对啊对啊,我可不想变成跟她一样的怪物。”

孔曜对这些符合满意地点了点头,嘲讽地哼了一声。

“我爹说了,没有心脏还能活着,那就是鬼怪转世。她爹就是被她害死的,她那个不知好歹地老娘将来也要被她克死。”

周源有些惊讶,捡起木枝戳了戳我的嘴,满脸嫌恶,“喂,怪物。你爹真是被你害死的呀?”

当然不是。

他自己喝多了酒,失足摔下河的,我只是被吓的不敢动了而已。

“肯定的呀,要不然她这么天天来她爹死的地方坐着。我看啊,她就是心虚!”

“对啊对啊。”

我面无表情地扫过每一张脸。

多年未见,记忆尤深。

每一张,都是熟人。

见我盯他,周源似乎被吓到了,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怕什么?”孔曜推了他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木枝,“真是没出息!”

说着,他用木枝毫不客气地戳了戳我的脸,“干了坏事还不让别人说啊,还敢看老子。”

我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他因我没有反抗,眼中越来越浓厚的恶意。

木枝上移,似乎想要戳瞎我的眼睛。

孔曜恶劣地笑了,“这双眼睛跟你那个□□娘真是一模一样,下贱得很。”

笑声此起彼伏。

我扑了上去,将孔曜贯到了地上。

骑在他的身上,捡起石头砸在他的脸上,塞进他的嘴里。

“嘴这么脏,这么爱造谣,还不赶紧洗洗。”

孔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我还在往他嘴里塞石头。

十来岁的地痞,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平时带着他们为非作歹地老大被我制裁成这样,竟把他们吓的没有一个人敢出来阻拦我。

过了一会儿,孔曜脸泛青白,面容凄惨。

才有人反应过来,惊叫着拉扯着我,想要把我从孔曜身上拉开。

两厢撕扯,我感到一只手,趁乱在摸我的胸。

猥琐得让人感到恶心。

是周源。

我阴沉沉地用石头砸烂他的手,把木枝塞进了他的□□,然后将他踹下了河。

衣服凌乱,头发甚至被扯掉了一些。

到底还是小孩的身体,施展不开。

我拿着沾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的石头,阴冷地看着那些面露惊骇的小孩。

“来一个,老子砸死一个。”

“反正老子是个怪物。”

话音刚落,我突然意识到,我当年也是这么说的,这么做的。

事发之后,南茗上门赔罪。

过了不久,她就消失了。

周源没被淹死。

在他快被呛死的时候,孩子的哭声引来了那些消失的大人。

周源被捞了起来,他娘伏在他身上哭天抢地,活像他死了一样。他爹凶恶地看着我,拧着我的耳朵,给了我几巴掌。

我想躲,奈何背前背后全是人,把我死死地堵在原地。

他扇完似乎还不够解气,又对着我拳打脚踢。

“你这个怪物,还他娘的敢动老子的命根子!”周父啐了我一口,“给你丫的脸了是不是?晦气玩意!”

姗姗来迟的孔子峰劝了几句,被他一把推开。

一个成年男性的力量不是年幼的女娃可以比的。

我被周父揍得鼻青脸肿。

周围人冷漠地看着我,眼中的嫌恶如有实质,恨不得化为尖刀刺死我。

南茗迟迟没有出现。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孔子峰。

见我看他,孔子峰淘石子的手一顿。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要不算了吧,小孩子之间的玩闹罢了。”

周母厉声道:“凭什么算了?!什么叫做孩子见的玩闹?源儿被她伤成这样!村长你要做好人自己做,别拉上我们!”

原来他们也知道这不是玩闹啊。

——“南茗,孩子闹着玩罢了,你何必这么计较?”

——“又不是故意的,小孩子不懂事而已。”

——“周源还那么小,懂什么啊?”

——“你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好不好?”

见孔子峰还要再劝,周母嗓音愈发尖利,“老周,打死她!她还敢害我们的源儿!打死她!”

话音刚落,周父落下了拳头。

“对啊,打死这个怪物!”有人附和道:“她死了咱们乾溪才能得以安生。”

“她害死了她爹还不够,现在还想把小孔他们害死。留她这个祸害做什么?!”

看着他们一个个憎恶的面庞。

我觉得好笑。

孔曜他们打我的时候,他们没出现。

我才反击了这么一会儿,一刻钟不到就来了这么多人。

喔,我忘了。

这周围就是农田。

这个时候,他们确实该在地里干活,来的这么快也不是不可理解。

我没有错过孔子峰眼中的暗喜。

看着他假惺惺地摇了摇头,再次不痛不痒地劝了几句,然后抱着孔曜离去。

在又一拳头快要落下时,我咬住了周父的手,用力地、死死地咬下了一块肉。

周父发出了阵阵惨叫。

我把肉吐在了地上,吃力地抬脚捻上那块肉,“恶心死了。”

周围的大人惊呼着把我压在,“小畜生,还敢搞事。”

我动弹不得。

无力反抗的结果,就是暴力升级。

在看见弱小者狼狈地趴在自己脚下,确认自己一定会是胜利者时,身体中隐藏的暴力因子蠢蠢欲动。

视而不见,围观暴力,最后变成加入。

更何况,她是个怪物。

而我,可是个正常人。

驱赶怪物,消灭怪物,人之常情。

……

我麻木地看着人群外。

娘,你在哪呀?

我怎么看不到你呀?

……

“把她丢河里!”不知是谁指挥着,“祭河!祭河。反正快到河神节了,今年不如人祭,效果说不定更好。”

“对啊对啊。”有人踢了我一脚,“她现在这个样子。等南茗看见了,指不定怎样呢。还不如现在就把她祭河,到时候南茗问起,咱们就说不知道。”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周母厉声道:“怎么?你们想让南茗知道她差点被打死吗?!想让南茗报官吗?你们想让你们的孩子变成罪犯的孩子吗?!”

沉默。

周母扯起我的头发,扇了我一巴掌,“小畜生,让你害我的源儿!”

我被捆了起来,绳子的一端绑着大石,确保我会沉到河底,陪伴我那个酒鬼老爹。

春水柔软又寒凉,阳光一点一点消失,我沉入黑暗。

恍惚之中,我好像听见了南茗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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