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几日里,宇文箐将自己一个人关在营帐当中,任凭谁叫她都毫不理会。
直到将一切事情都妥善完成,尘埃落定,众人打算要将摄图的尸体放置高高的山峦上由雄鹰一点一点啄食之时,她终于走出了营帐。
一双红肿的眼睛十分无神,流露着的是呆滞,是痛苦,是妥协。她白净的脸上布满了泪痕,原本红润的脸蛋变得苍白不已,嘴唇干皮,皮肤皲裂,就连一头秀发也不再乌黑发亮,几缕白发悄然爬上,格外明显。
一群人静静地看着她,她抬起头,将周围人扫视一圈,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犹如枯枝划过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我要去。”
几位长老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她慢慢地挪动着步子,跟在队伍的后面,一声不吭。
摄图的尸体被放置在一个轿子上,由四个大汉举着,这支队伍中每人都身着一袭白服,唯独宇文箐还穿着那日的衣裳,显得格格不入。
天葬的山峦距离这里并不远,队伍走了大半天便到了那里。层峦叠交的青山映入眼帘,到处都是芳草的清香,只是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
众人将摄图的尸体抬出,又做了几个仪式,巫师面朝大山,张开双臂大喊着:
“天——葬——开——始——”
众人闻言纷纷退至百米之后,生怕玷污了这场神圣的仪式。四周都是风的呼啸声,众人屏息凝气盯着放在山崖边上的摄图的尸体,只有宇文箐一个人在出神发呆。
几只高高盘旋在空中的老鹰闻到了血腥味,寻味而来,落到尸体旁,一下一下啄食着他的尸体,血腥味瞬间在四溢开来。
有些人看不了这种场面,强忍着不适走到了队伍的后面。
陶栀与霍去病就混杂在人群当中,始终盯着宇文箐看,她的表现很平静,没有了那日的歇斯底里,看着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仿佛就是个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脸上的麻木不禁让人有几分心酸。
整个过程十分漫长,从一具完整的尸体变成只剩骨架,被老鹰啄食得一干二净。老鹰吃饱后,抖了抖翅膀,飞向远方。
站在最前面的宇文箐垂了垂眼睑,转身低头直直走过人群。
待到队伍重新整装待发,准备打道回府之时,夜幕降临,天边被蒙上了一层深蓝色的薄纱,队伍只好点燃火把,继续前进。
宇文箐依旧跟在队伍后面,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着,尽显孤独寂寞。陶栀心生不忍,和霍去病打了声招呼后便跑到队伍后方,在与宇文箐对上视后,她竟有些没来由的心虚,不禁垂下头去。
“阿栀。”
她的声音沙哑无比,又带着一丝冷漠:“好陌生啊,三年了,我都没有再说出这个名字过。”
陶栀一愣,三年?难道时间缩减卡是直接带着他们穿越到未来?而他们本身根本没有在这里待了三年?
难怪众人看他们的眼神有些陌生,这一下子也能解释地通了。这时间缩减卡完全是一个穿越机器,直接跳过了三年时光!
她沉默,宇文箐自嘲地扬了扬嘴角,撸起袖子伸出一只肤色不均,满是风霜岁月留下痕迹的胳膊:“这三年未见,你还是一如既往,没有变化,容貌依旧,而我却变化巨大,变老了,变沧桑了。”
“我虽贵为一国可敦,可待遇再好,在这里生存下去,也会抹掉一些曾经的痕迹。”她盯着地上的泥土,“前些日子有中原人到访,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变化了很多。”
“变得不再像一个中原人一样,皮肤白嫩,身着服饰,举手投足间的那种气质也截然不同。”
陶栀轻声道:“这是你成长所留下来的痕迹。”
“成长?”宇文箐喃喃自语,随即好笑地摇了摇头,“不,是灾难。”
陶栀不再说话。
二人双双陷入了沉默。
“这三年,你去了何处?”片刻过后,宇文箐忽然出声问道。
陶栀想了想,反问道:“你希望我去哪里?”
宇文箐笑了,转头看向陶栀,眼睛亮亮的,有一瞬间,陶栀甚至觉得从前那个宇文箐回来了:“我希望你回到中原去,不要再来到这片苍凉之地。”
闻言,陶栀只觉得眼眶忽然变得酸涩,连忙垂下头去。她抿着下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为什么?”
“中原不是我的家,却是你的家。”宇文箐苍凉一笑,一阵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徒增几分悲意,“你不该留在这里陪我受苦,你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这三年里,我原以为你已经回到中原,不会再回来了,却不曾想竟然再一次见到了你。”
“那你开心吗?”
宇文箐摇摇头,盯着天空中的星星,答非所问:“好想念故乡的糖葫芦啊。”
陶栀轻拍她的手,笃定道:“你还会再吃到的,就如我们初见时那样。”
提到初见,宇文箐眼中的光一下子暗淡下来,她垂下头,自嘲道:“回不去了。”
以前那些一起在小溪边放纸鸢,一起爬树,一起捉兔子的时光。
再也回不去了。
·
队伍回到部落已是深夜,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简单收拾好后便沉沉睡去。第二日清晨众人起来商议大事之时,才发现宇文箐还没有走出营帐。
派人去询问,才发觉宇文箐又将自己关在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小屋里,逃避现实。
众长老得知此事都满不在意:“那又如何?按照我们突厥的习俗,可敦要收继婚给处罗侯,成为处罗侯的可敦,因此有她没她结果都一样。”
陶栀当时就在场,听到长老所言,不禁看向宇文箐的营帐,内心叹气。
新可汗很快就上了位,在群臣的簇拥下坐上属于可汗的宝座,处罗侯上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前往宇文箐的营帐,请她出来。
原本还极有耐心地敲着门,后来发觉敲门并不管用,他招了招手,干脆让身边的侍卫硬闯进去。
侍卫瞬间会意,举起一旁的木桩便狠狠地砸到门上,门开了,视野正中央坐着的女子连眼都未抬一下,举着手中的茶杯淡淡品茶。
陶栀与霍去病混迹在人群当中,看到宇文箐的一刹那间,他们二人一下子傻眼了。
宇文箐身着大周的婚服,一袭火红色的长裙在昏暗的地方格外耀眼,她拆掉了突厥女子的发髻,长发披散,身后站着的侍女正专心致志地为她编着大周出嫁时的女子的发髻,妆容精致,掩盖了她脸色的苍白。
最后一根钗子插好后,宇文箐缓缓起身,微微抬眼看向处罗侯,淡淡道:“我可以嫁给你,但我要穿着这身出嫁。”
在场众人一片错愕,似乎还陷入震惊中没有缓过神来。处罗侯率先回过神,连忙道:“好好好,没问题!”
宇文箐冲着他不卑不亢地行着礼,继而转身坐下,自顾自地拿起胭脂纸抿在唇上。
身边的长老见状轻推处罗侯的胳膊,对着他挤眉弄眼,示意快些离开。处罗侯深深地看了一眼宇文箐,随着长老一同离开。
一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去。只留下陶栀与霍去病二人站在原地,看着宇文箐。
宇文箐淡淡一笑:“愣着做什么,快些进来吧。”
二人进屋后,宇文箐吩咐侍女为二人倒茶,侍女看着与自己身份相近的二人有些不解,却还是照做,随后退到一旁。
“你们整日无事可做吗?看着竟如此清闲。”宇文箐抿了口茶。
“或许当下政治动乱,众人都在顾及着首领之位,没有人在意我们。”霍去病说道。
宇文箐又抿了口茶,静静地盯着霍去病,没有回话。
“我们是有事可做的,只是三年未回来,从前的职位已经让给别人了。现如今就是洗洗衣服,侍弄花草什么的,很快便忙完了。”陶栀道。
霍去病看了一眼陶栀,没说话。
“其实今日招呼你们进来,并非只是喝茶这么简单。”宇文箐一饮而尽,将茶杯轻放到桌子上,“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们可否答应?”
“何事?”霍去病看向宇文箐。
“倒也不难,只需你们再回一趟中原。”宇文箐扫视着二人的脸,从一旁的木匣子中拿出几个黄灿灿的金子和几件首饰,推到中间,“这是酬劳。”
陶栀与霍去病二人相视对看,陶栀看着一幅神情自若的宇文箐,有些困惑道:“究竟是何事?”
宇文箐没有看她,转头盯着窗外阴沉的天色,用手撑着下巴:“倘若你们现在骑着马赶路的话,不知能否避开这场大雨?”
“应该能,”一旁的霍去病道,“云层是从西边而来的,此时这里还未下雨,我们骑着马一路向东走,不停不歇,或许就会避开。”
“这便好。此事重大,我谁都不信,只信你们。”宇文箐叹了口气,从木匣子中又掏出一封信来放到首饰前,“大逻便为了可汗之位,以备后患,在杀了摄图之前便将他身边的信使也通通杀了个精光,导致摄图即使发现异样想寻求外界帮助也无济于事,无人能为他送信。”
“可又为何送到中原去?”霍去病皱眉问。
“摄图有一儿子,年纪与我相仿,便留在中原,名为雍虞闾。”宇文箐攥着那封信,“这封信是摄图写给他的,所有人都不允许看,我亦不例外。摄图临死之际轻拍我的手,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要我将这封信送出。我在突厥待的这些年,结识的人不多,信任的人更为少数,因此只有你二人可以帮我,我可以为你们提供车马粮食,以及其他我力所能及的物品。”
她宇文箐的目光十分恳切又真诚,让人不忍拒绝。
霍去病看向陶栀,征询她的意见。
陶栀闭了闭眼,接过了宇文箐手里的信:“好,我愿意帮你。”
霍去病也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一定会顺利找到雍虞闾的。”
“多谢你们,我听摄图曾说过雍虞闾久居长安,你们可以回长安找到他。”宇文箐闭了闭眼,十分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事成之后,你二人也可以不用再回到突厥了,在长安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便好。”
“不会的。”
她一愣,猛地睁开双眼,看向陶栀。陶栀与霍去病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只拿了一封信和一枚黄金条,笑容格外明媚。
“我们还要回来给你送糖葫芦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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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再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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