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么了？嘿？老许，我怎么觉得你这老气横秋的呢？”

“啊哈，是吗？”

“真的，你现在有一种实验室主任的气质。”

“那我是得有点。”

“啊？”

太奇怪了，龚恩和不禁担心起来。

本院系管理器材的实验室主任，最爱故弄玄虚油腻说教，天天讳莫如深摆官威，大家觉得他招人烦已经到了一种可笑的境界了，说谁像他就是损人的，必会招来强烈反对和脏话。

但许渲对此没有反应了。

实际上，关于实验室主任到底是谁的记忆，还没有被唤醒，或者说，已经忘记那是谁了。

“我俩提前订了餐厅，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完事儿你再回寝室来。”龚恩和提议，虽然只是两分钟不见，但这家伙不知道是怎么发了癫了，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寝室待着。

“你去约会，带着我？”许渲正盯着龚恩和桌上的电子相册，闻言分外讶异地抬起头。

“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不是经常一起吃饭出去玩吗？”龚恩和更担心了。

这家伙是个单身狗，虽说人缘好，但大四退了篮球队之后他似乎不怎么社交，三不五时，龚恩和就夹着他一起出去了。

“噢！这是你女朋友吧！”许渲突然指着电子相册中新划出来的一张。

“你有病吧，昨天你们才见过！甭说昨天才见过，你俩校学生会老熟人啊，你认识她比我认识她还早！”龚恩和彻底出不去门了，掰过许渲的肩膀，“你到底怎么了？”

高大壮实又美丽的女孩子，龚恩和的老乡，一看就是绝配的一对儿，啊……对，对啊，经常一起出去的，记得有次听见他俩偷偷说来着，带着许渲像带儿子，感觉真不错。

“啊，我没事。”

但龚恩和已经吓得不轻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真的没事？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你……你觉得脑子里有人跟你说话吗……”

“我没精神分裂，如果你想问的话。”许渲说，但是眼睛没有离开那个电子相册。“老龚，这张是咱们大三暑假去南方名企参观的合影对吧。”

“是，啊？你不记得了？学校给订的破民宿没空调，热得要死！让男的睡大通铺！在那么一个超一线大城市里找到这种简陋民宿算他有本事！当时和电信院一起去的，暑假没人想留校，两个学院互相凑人数才凑到二十来人……”小心翼翼回答，并拿出手机给女朋友发信息：老许好像疯了，你等我一会儿。

许渲紧盯着，慢慢念叨：“去了几个研发药企，又去了几个互联网大厂，这张照片，是最后要去一个新建在山里的算力中心参观……”

大巴坐了五个小时，突然接到通知，算力中心有保密条例，不准参观。

给大家气得……这会儿都能顺着公路看到算力中心建筑的一角了，取消？

谁稀罕看啊，要不是行程这么安排，哪有人想要在这南方的酷暑里乘坐长途大巴！尤其是这些药学的学生，现在轮到他们给电信院凑人数了嘛，更加不情愿，我们参观的药企都没安排这么遭罪的行程！

一顿喧哗吵闹，最终大家下车拉横幅，和那个该死的算力中心一角合了个影，掉头回城。

“原来如此。”看着照片划走，嘴角挑起个弧度。

眼神是冷的，龚恩和没见过这样的许渲。

那次名企参观活动，行程排得非常紧，一个点位接着一个点位，每个点位一篇研学笔记，最终还要交三万字篇幅的总结报告。

记忆里只有对炎热和疲劳的抱怨，到底参观了什么，根本没印象。

下飞机，上大巴，进民宿，出民宿，上大巴，到点位，出点位，上大巴，到下一个点位……每天循环，导致大家对城市也毫无印象。

在路上，最重大的事情是，龚恩和女朋友终于捅破窗户纸官宣谈恋爱了！

大家挤出时间来，瞒着带队老师，半夜偷溜出去吃了一顿大排档。

我曾经去过那座城市啊……

“哎呀，我没事，你赶快下楼吧，你女朋友不是等着呢吗？”回过神来，给打定主意不出门留下盯着许渲的龚恩和往外推，“我真没事，对了，你明天去实验室帮我跟我导师说一声，我得请个假。”

“什么？”大惊，双脚站定，许渲根本就不能推得动他，“你导儿那么严你还敢请假？请什么假啊，请上午的？不得电话轰炸骂死你啊！”

“请个两三天三五天的呗！哈哈！”许渲乐，三十好几奔四了回头看，读研时害怕的导师根本就不算个事儿，亏得当年真不敢请假真不敢迟到早退，年轻啊！

“我看你是真的疯了！你要去哪儿啊请假？”

“去南方一趟，哎呀，帮我带个话嘛，那又不是你导儿，轰炸也是轰炸我，没事啦！情人节嘛，导师也是能理解的！”

“你个单身狗你过什么情人节，还去南方过？”

“噢！对了，老龚，我跟你说……”许渲又转了态度，提起精神满是喜悦：“我谈恋爱了！”

“哎呀呀！真的？”一时间被许渲带离了原本很恐怖的语境。

“当然是真的！他人特别好，长得也特别帅！”

“太好了！你终于脱单了！表白了吗？”

“嗯！”

“上垒了吗？”

许渲骄傲比出大拇指。

迎来了龚恩和的一拳头，“你小子！处对象了，表白了，都上垒了你丫瞒得挺严实啊！一点也不告诉我是吧！”

“嗨呀，没来得及嘛！”

“这能没来得及？回头得带来见见！瞒这么严实给我当外人了？”

“啧，一定一定！哪能给你当外人啊，老早就想告诉你了，”许渲顿了顿，“真的，可早就想告诉你了，就是没来得及。”

两分钟，估计这两分钟的绝大部分用于许渲醒来后躺着感受环境了，那一切只有一刹那，怎么能来得及。

见这一面，该交待的我可都交待了。

老朋友，看起来真是年轻啊……和学生差不多，哦不，他就是学生。

好不容易调整了他的情绪给他送出门，许渲站在门口，踏出一只脚。

分外疏离的，但又十分熟悉的老楼走廊。

昏暗的灯，生锈的门，坑洼的地，在门口堆垃圾的隔壁。

我学生时代的生活也很美好啊！

壮硕的背影就要走到拐角了，许渲突然扬声：“龚恩和！”

本就走不踏实的龚恩和马上驻足转身，充满担忧地瞪着今天十分不正常的好哥们。

“没事，过几天见！”

“噢……你，那个，你自己注意安全哈，有事随时给我来消息！”

“好！你放心吧！”

看他走，背过身，关上门。

再见，朋友再见，过“几天”再见。

不知“几天”究竟是几天。

瞄着手里的VR眼镜，嘻嘻笑着：“不放我回去，是吗？”

去那个城市很方便，两座城市之间的航班像是公交车一样多。

好在有这十年，许渲已经是个社会经验十分充分的老江湖了，再出现时，已经在南方那个大城市租好了车。

风驰电掣一刻不停，长段的高速已经开完了，现在是几乎一辆车都看不到的不知名窄公路。

很新的公路，几乎见不到损坏重修的沥青补丁。

看看副驾驶上放着的VR眼镜，不准备跟它说话，呵，踩着油门往前开就是了。

方向是对的，也许在系统世界里没有这条路，但许渲很笃定。

那个时候，许渲根本没在意这个缺德的系统到底干了什么，此时已经回忆得清楚明白了。

感受到身体在恢复，不耐烦地赶走系统的技能点界面，抱着闻归的脑袋喜不自胜时，隐约觉得视野里那个恒定的“桌面”框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又闪。

此情此景，谁耐烦管这个？许渲只顾着抱着蜥蜴人脑袋不撒手，笑容扯得脸颊发酸。

紧接着，视野正中央又闪出来一个提示框。

估计是什么恢复完成之类的，每次加点后第一次发挥作用都会出来个框框提示一次，许渲根本没看，只想着赶快给这框框挥走，别挡着我看闻归！

提示框没来得及撇到一旁，紧跟着就发现自己躺回了宿舍的床上。

现在，许渲想起来自己根本不动脑只是无意识扫了一眼的提示框里面究竟是什么内容了——

“必要条件已达成，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瞬间拉满进度条，通关结束游戏，对吧？

原来这个“攻略鳞人”的任务的目标不是结婚，不是在一起过完一辈子，只是表白。

只需要他真心承认“我爱你”，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就可以回来了。

回你个头啊！

估计这个任务的达成条件是你随时可以改的吧，你觉得什么时候达成了就是什么时候达成了，你看着那些NPC觉醒了开始搞破坏了很着急吧？

不是简零搞的鬼，搞鬼的就是这个道德绝对有问题的“系统”。

手表上最后弹出来的对话许渲也看到了，那个简零和系统不是一条心嘛，系统当到了这份儿上也是挺失败的。

再快一点，不知道闻归怎么样了。

听着所谓“世界的真相就是虚假”的宣言，接下来是“我爱你”的喜悦涌进脑海，纷纷扬扬弥漫出来的痛苦浮在空中成为了画面背景，黑压压笼罩着一切。

NPC有思想比NPC没有思想更令人难过。许渲想，他应该在那个世界待了更久，他的生活更加的不寻常，他的感受会比我更强烈。

于是迫切地想要说穿这一切。

说出来的结果，如今也看到了。

许渲有点惊讶，自己如此迅速的适应了视野里没有那个半透明显示框的生活。也对，本来就应该没有啊，这才是正常的。

真是一点异样也感觉不到，我是如此的适应在车载显示屏上看导航，如此的适应用手机做记录查资料，如此的适应这个力量与恢复能力不甚发达的身体，还有这不到一天的平静生活。

天马行空的想着，许渲嘎吱一脚踩了刹车。

飞机昨天半夜抵达，进城找酒店小睡一会儿，等租车行早上六点开门，片刻不停地就开过来了。

自从上了这条窄路，一辆车都没遇见过，如今已经能远远看到，远方群山之中露出一点点方形建筑物的边角。

现在……这前面怎么有两辆车啊？

相当整齐，车头统一扎在路面外半枯半绿的高草丛里，从路上能看到俩车屁股，勉强算是不影响道路交通吧。

一辆高调的崭新红卡宴，一辆有些年月的旧款黑奥迪。

打开车窗，许渲立刻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驱蛇粉气味，不知道有没有蛇，但感觉这味道能驱人……再往前挪一挪车，停到与那两辆车平行的位置，许渲歪着头看了又看，决定下车问个路，虽然他很自信没走错，但是真走错就糗大了嘛。

有俩老头，分别坐在车前盖上，不知道什么特制的装置夹在前保险杠上面，每人面前支起来一条鱼竿，另有杂七杂八的钓鱼用具若干。

钓鱼佬啊……车头紧靠河岸，车尾紧靠公路，车停的很有水平。

这是什么富有的钓鱼发烧友，竟然会跑到这么一个人迹罕至的刁钻地方来钓鱼。

忍不住上前两步先去瞄了一眼放在中间的两个大鱼箱，盖子都开着，半条鱼也没有。啊，装备这么齐全了，没成果啊……

坐在卡宴上的老头已经转头看过来了，不怒自威，或者他可能有点怒……谁会预料到后面来个人，下车就走过来看鱼箱，并且露出了一副讶异的表情……许渲赶忙晃晃手机，恭敬又礼貌的提问：“两位大哥，不好意思打扰了，这是什么地方啊？手机地图上没显示地名，我怕走错路了。”

那老头笑了，上下打量许渲一番：“小伙子，你去哪儿你导航去不就行了，怎么着能走错路？”指向旁边黑奥迪上的老头，故意扬声，“他刚才听见声音说你是水警来抓钓鱼，差点就收东西跑路，看给他吓得！”

穿着打扮可真是符合座驾……许渲尽量不着痕迹地再看看。卡宴前盖上坐着的老头，皮夹克花衬衫，鳄鱼皮大金属扣的腰带，棕色皮靴，留着点修剪精致的短胡须，弄了个墨镜顶在头上，这身一看就很贵。另一个老头儿呢，蓝黑色竖条纹的衬衫，朴实无华的灰西裤，折痕略有泛白的黑皮鞋，究竟是什么人会打领带穿行政夹克来钓鱼啊？

奇怪得很，难道坐在车前盖上是什么我不知道的时尚行为吗？真的有人没事儿就跑车前盖上坐着？唯一一次见到有人坐车前盖还是闻归……他的行为就很难以正常人的标准来评估。

这两位，估计是不想坐在草丛里，所以只能这么着，也算是勉强合理。

“我的目的地导航不到嘛，那个，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啊？”

花衬衫皮夹克老头只是打量着许渲不语，另一边的老头似乎更像是好人，沉默半响转过头来，“这地方现在没名字，原来这儿是溁水县，这河就叫溁水。”

“前面是撞墙路，哪儿都不通，你想去哪儿，原地掉头吧。”花衬衫老头补充道。

“这就是溁水县，那我走对了，谢谢啊！不打扰了，两位大哥今个儿满载而归哈！”许渲麻利上车，重新启程。

好奇怪的俩老头，如果这不是现实世界，非得是系统安排的剧情NPC……这么山野的地方，但那俩人绝对不是村民农夫，甚至觉得看起来有点眼熟……

先不管他们，确认这里是溁水县就没问题，我在现实世界的记忆里有这个名字。费了好一番力气在旧手机里找到了当年的参访团群聊，搜到了群里发的行程介绍文档，谢天谢地当时点开过这个文件，不是搜出来显示“文件已过期”。

名企参观之旅没去成的那个高精尖算力中心，就在“古溁水县”。

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说是什么弥补了算力的缺陷，全部建成后能达到世界第一算力规模……

一大堆的溢美之词，但如今再去网上搜一搜，任何消息都没有。

没有新闻，没有官网或者官方媒体账号，甚至搜不到工商注册留档。

唯一一段介绍信息，就在当年或许是保密条例没定下来的时候，发给高校的内部资料里。

而其他城市新建的各类规模的算力中心，都是有的，区域媒体时不时就要报道一番。这种机构也是要拉业务的，官网上展示了各类业务各种服务，点进去就在页面上飘着醒目的“合作联络”，甚至需要在第三方平台打广告。

为什么你没有呢？世界第一规模，你用来做什么了呢？

真是好难猜啊。

只剩下一个转弯就要看到大门的时候，许渲说：“怎么样？找到你了，放我回去。”

车载电脑、手机屏幕、VR眼镜，身边一切电子产品在同一时间亮起。

就像是某种回应：我在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