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异化

海报积年日久,早就脆得失去粘性,轻轻松松可以将整张掀下,露出的镜子只有边缘微微发黄,整体光洁清亮,映照出几人模样和身后灰扑扑的柜台,台面上坐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陶瓷小猫,在同框的瞬间发出一声“恭喜发财”。

险些被齐杉一肘子推倒。

商钺两只手指捏起陶瓷猫,打量了几眼,只是它在刚刚突如其来的声响后便哑声熄火,只有单边猫爪随着他的动作轻晃。

“这是什么?”商钺问。

塞莱斯说:“叫招财猫,我听说以前开店的商家会放一个在门口,取个发财的好兆头。”

商钺显然不觉得这样一个瓷器玩具能怎么“招财”,随手将它放回柜台,落地时招财猫又叫了声“恭喜发财”。

“咦?”齐杉刻意往左后退几步再上前,果不其然又勾出招财猫的机器音,“原来是红外感应的。”

吸血鬼没有体温,所以只有齐杉经过时招财猫才有反应。

新时代的人类没有见过这样的玩具,齐杉忍不住好奇地来回多走了几步,一声声恭喜发财机械地回响在没有活人的老旧KTV时,像是旧时代的幽灵徘徊。

阿泉突兀的一嗓子吸引了两人注意力:“镜子变了!”

方才齐杉和商钺走开几步,镜子里的人只剩下塞莱斯和阿泉,但是清晰的镜面很快起了一层雾气,待到雾气散去,宛若日光的耀眼金光霎时照亮室内,刺得几个吸血鬼一时侧目。

但这逼真的阳光落在身上却毫无温度,连有伤的商钺都无甚反应,看着镜子的景象很快变作蓝天与白云,苍碧的大树在风中摇曳,树荫里一躺一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形瘦高的枕着胳膊盖着书,仿佛是在小睡,身侧另一人坐姿端正舒雅,只是长发雪似的霜白,商钺莫名多看了几眼,但面容被阴影遮蔽,看不清具体。

随着阿泉话音落下,仿佛是思绪震荡,画面也泛开涟漪消散。

“刚刚那是什么?”阿泉扭头看向其他三人,齐杉眉头紧锁,“你们觉不觉得......”

“像烂尾楼底的镜子?”

是商钺。

他站在柜台另一侧,手里捏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卡片,偏硬的材质磕在柜台上发出清脆声响。

“你也这么觉得?那看来不是我的错觉,”齐杉的眉头舒展开,“刚刚那一幕实在太像镜子里会有的东西了。”

美好、纯净、朦胧,是梦里才有。

“不是我的记忆,”阿泉否认道,看向塞莱斯,“那就是你的?”

“我看不是吧,”商钺却说,“或者说,这个梦境不是‘塞莱斯’的。”

“不是塞莱斯的?”阿泉没转过弯,“那是谁的?”

商钺幽幽道:“是啊,你是谁呢?”

众人齐齐一惊。

话音方落,“弱小的”塞莱斯本能抬手,挡住了迅雷般飞来的——

一张卡片。

看清卡片内容的刹那,属于“塞莱斯”的一切像是瞬间按下暂停键,另一种极端强大的气势水涨船高,道道烟雾凭空凝成,箭网似的碾压而来!

一道打落阿泉的大刀,一道扼向齐杉咽喉,但在倾泻着夺取两人性命之前,烟雾箭击中了疯长的荆棘凝结的盾牌,被商钺拂袖打散了:“......洛维斯特,居然是你。”

“塞莱斯”瘦小的身形迅速抽长宽阔,转眼变成一个身形颀长的灰发男人,他上下抛着那张卡片,“学生证”几个字隐约可见,卡面正中是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名字,但右侧的照片却是从前塞莱斯的青涩模样:“你发现了这张卡,为什么不早点揭穿我?”

“看你要演到什么时候。”商钺微哂。

这张卡片藏在笔记本的皮制夹层间,递来的塞莱斯没有发觉,却在下一刻巧合得说起“高中生活”。

商钺是不太相信巧合的,特别是这个离奇的KTV里居然和他一起进来的不是伊瑟,也不是其他吸血鬼,刚好就是他认识、血脉薄、足够让他放下戒心的塞莱斯。

而也是塞莱斯,第一个找到笔记本定位了KTV的“时间”;

他鼓动所有人去外面找找看;

他堪称迫不及待、目的明确地撕下遮掩镜子的海报。

但商钺没想过“塞莱斯”会是洛维斯特。

洛维斯特向来神出鬼没,秘党成立都没见他露面,却顶替塞莱斯出现在这里,再多往前想几分,搞不好之前捅破地面的乱子也有他的手笔。

“你想做什么?”商钺偏头,“这面镜子又是怎么回事?”

洛维斯特却没有多解释,徒手捏碎了学生证,刹那间幻境像是岌岌可危般摇晃起来,斑驳的天花板簌簌掉落更多墙皮,乌烟瘴气间唯有镜子始终平静地屹立在颠簸的建筑间,神秘亘古地凝视来客。

“这片镜子其实和拂晓的不太相同,”洛维斯特的眼眸在摇曳的灯光下明明灭灭,他一贯人狠话不多,扮演话唠的塞莱斯耗空了他今日的说话份额,现在只半句半句往外蹦,“它可以让人知道最想知道的答案。”

他后退一步,恰好错开商钺当空劈来的凶戾剑光,身形却在触及镜面时诡异地融化了,像是跌落湖面。

“亲王,不如镜中一见。”

一击不中的商钺阴沉地“啧”了一声。

他最讨厌谜语人。

更讨厌表面宽容实际不给选择的谜语人。

“幻境就要塌了!”齐杉来不及思考洛维斯特饱含深意的话语,从背包里紧急翻出一剂药剂摸索着打入了阿泉手腕的伤口。

招财猫哐当掉落地面,摔了个稀碎,碎片的猫脸诡异地冲着在场众人微笑。

商钺“啧”了声,当机立断道:“我们也进镜子。”

*

阿泉听清了洛维斯特的话。

他说这面镜子可以让人知道答案。

刀尖舔血的生活让她本能地知道这绝对是陷阱,比如拂晓楼底的那面镜子,看见美好的代价就是弱点的暴露。

这还算是轻的。

不过阿泉并不是特别在意,很长一段时间她过的都是忍饥挨饿的苦日子,饿疯了就去餐厅后厨蚊蝇常年打转的泔水桶觅食,但掏出来的食物要先上贡给那一片的小乞丐头头,阿泉记得他被打歪了一只眼,常年斜视看人,明明滑稽可笑,却因为岁数块头比他们都大、受到不少跟屁虫拥趸,而土皇帝一般威风。

直到有一天土皇帝死了,还是阿泉目睹的。

吸血鬼咬断了他的脖颈,血液喷泉地涌出,那一刻阿泉忽然觉得以往觉得大到吓人的小山般的身躯很小,但是这么小的身躯里居然能有这么多的血液,仿佛流出了一片海洋,绵延的海浪一直打到她脚下。

埋头进食的吸血鬼被惊动,抬起一双和血红的眼睛。

阿泉对视片刻,软着腿扑通跪倒在原地,任凭可怖的尖牙刺破肌肤,在血液流逝的温暖错觉里搏出了最后一分力气,咬向吸血鬼的脖颈。

她的运气好又不好,这个吸血鬼外强中干,是身受重伤又饿了多天,才饥不择食地朝骨瘦如柴的小乞丐下嘴;但即使是个脱力的薄血,也不是一个小孩子可以暗算的。

她没有意料地失败了。

脖子突然变得很空,穿堂过巷的微风毫无阻拦地贯穿她的身体,在耳边弹奏了一曲呜呜咽咽的歌,几近**时却戛然而止,吸血鬼的头颅被一柄大刀横空砍断,冰冷的血液淋了她满身,巧之又巧地溅进她嘴里。

阿泉半昏迷的神智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的脖子被吸血鬼咬穿了半个,风刮作响,确实是成了个乐器。

就是难听。

她又意识到,她被人救了。

救命恩人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却明亮得如同餐厅窗户里窥见的烛火,清浅的信息素落了她满身,像是冬天的雪花飘落。

她本能觉得冷,于是忍不住向光源靠近。

烛火般的眼睛定定地观察她半晌,像是终于察觉出这是个活物,扭过去喊同伴:“哎,齐杉!这个小姑娘好像还活着......”

齐杉扶了扶黑框眼镜:“脖子断了,血也被喝空了,怕是活不久吧。咦等等,她是不是喝到了这吸血鬼的血?”

这书呆子在初见时便流露出一丝多愁善感的天赋:“但初拥的痛苦也不是一般人类能挺过去的.....”

意识的最后,阿泉听见救命恩人轻轻拢了拢她身上的衣服:“小姑娘,如果你能熬过去,就来加入拂晓吧。”

“我叫唐荃。”

那句话也像烛火一样。

她熬了过去、改名阿泉、加入拂晓,和唐荃齐杉成为队友,发现烛火般的救命恩人实则本性顽劣毫不靠谱,最喜欢拿刀和阿泉比身高;反而是书呆子脑子里确实有几分聪明劲,经常出些好用的馊主意叫阿泉报复回来。

他们一武一文,一混账一鸡贼,带得阿泉性格里也精分,在拂晓里闯出个笑面女魔头的名声。

日子就这么鸡飞狗跳一天天过去。

直到有一天。

拂晓里有成批的X药剂用于复制五花八门的血律,但一个人能使用的量是有上限的。

“科学一点来讲,可以理解为复制的血律是在激活基因潜力,但再怎么激活,基因的潜力都是有限的。”说话的齐杉毫不犹豫卷起手里的资料当头给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唐荃一棒,“说的就是你!你已经用了太多药了!上次体检的指标都飙红了!”

“多大事,”唐荃懒洋洋地摆摆手,“上限的说法都是以讹传讹传出来了,体质因人而异,每个吸血鬼血统又各自不同,上头哪有这本事给所有人研究一个统一的‘上限’来?”

齐杉恨铁不成钢:“是没有具体的上限,但是你一旦越过上限,就会‘异化’知不知道?”

阿泉问:“异化会怎么样?”

“‘异化’......会失控、会变成怪物。组织说异化的成员要统一治疗,但我从来不知道那些消失的人去了哪里......最后有没有回来。”齐杉咬着牙,下颚绷出一条严肃认真又紧张的线条,“老唐,我不希望你变成怪物。”

唐荃沉默片刻,又摆摆手。

但是短暂的人类生涯教会阿泉一个道理,就是人越怕什么越会来什么。

最后一次三人任务是潜伏圣裁所最机密的实验室窃取传说中的XX药剂,别名“造神”。

齐杉在外围总控,阿泉唐荃同一众精锐是行动前线。

然而机关重重,等到他们最后拿到药剂时,精锐死绝,唐荃废了一条胳膊,阿泉小腹中弹。

山穷水尽,追兵却依然无穷。

实验室最核心的防御矩阵以圣水、白银和光明魔法为核心编织出对血族最为致命的天罗地网,势必要将两个吸血鬼就地扼杀。

“再坚持一会!你们再坚持一会!”系统里齐杉在嘶吼,他也是强弩之末,声音和呼吸都绷紧到极限,“我马上想出办法,我一定想出办法......唐荃!你给我住手!你会失控的!!”

“你要干什么!”阿泉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却被唐荃复制的「绳索」血律原地捆了个结结实实,她匍匐在地,只能仰望着他的背影,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

“好了,这种情况,一个人类,一个小孩子,都安静一点。”唐荃满不在乎地笑着,手里捏着那管“造神”,强劲的攻击气流激起他眼底跃跃欲试的一丝疯狂,和深藏的忧伤。

也许那就是他的本性。

“不就是‘造神’吗?我倒要看看能造出什么神?”

后面的事阿泉就记不太清了。

她最后的感官只剩下冲天的烈火,炙热到炽痛地瞬间击晕她的神智、钻入她的梦境,偏偏寒冷的冬雪味道似有若无地萦绕不去,她一边热到发疼,一边又忍不住凑得更近,梦境颠簸不止,像是怀抱着烛蜡狂奔在寒冬腊月,一刻不敢停歇。

再醒来,她全身包着绷带躺在病床里,床前坐着血丝遍布眼球的齐杉。

“老唐......去哪了?”

“......我不知道。”

床头柜前立着唐荃那把终日不离手、成天拿来比划她身高的大刀。

她就什么都懂了。

仿佛受她情绪激荡,空茫的镜子世界缓缓出现了波动。

她不害怕被人看见回忆抓住弱点,因为她大部分生命活得猪狗不如痛苦不堪,小部分生命有挚友作伴,前者不稀罕看,后者如果镜中重逢,也是幸事;即使能作为把柄,也甘之如饴。

她只想知道那个人去了哪里,还有没有活着,还会不会回来。

犹如石子入水,涟漪渐次加速扩散,有什么场景逐渐成型。

一个全然陌生的唐荃出现在她眼前。

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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