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泥之下,那东西挣扎的动作更大了些。它像一锅煮开了的沸水不断沸腾,如同被拎着后脖子的猫冲四周无差别拳打脚踢;内外气压差霎时剧增,上升气流的冲击力在一瞬间到达了峰值——既是回光返照,也是垂死挣扎。
昏暗模糊了知闻的神色,令他的表情晦暗不明。而坑洞内,让他成为一名哨兵的“老熟人”就蜷缩在那里——异种还和以前一样,浑身都是不同部位的尸块,但显然光景大不如前:不仅体型缩水了数倍,拼凑身体的尸块也不甚新鲜,残羹剩饭调和在一起,让它只能窝在黑泥里见不得光般苟延残喘。
那拼接在它身上的尸块都是小孩模样,不难猜想都是从哪里来的。
知闻微微收紧手劲,脓液便如挤海绵一样喷薄而出,异种没有发声器官,它挤压空气发出响动,开始吱哇乱叫起来。
尽管那双湛蓝的瞳孔中倒映着异种胡乱扑腾的动作,知闻的神情却无比平静。他看着此时任割任宰的异种,语气罕见地有些疑惑。
“我该感谢你吗?”知闻问道。
当这问句一出口,知闻霎时被自己逗笑了。
“好像不用。”他自问自答。
知闻翻动手腕,好整以暇地看着异种跟魔方一般被不断玩弄着转动。突然,他的动作微微凝滞了下来,目光钉在一处——那是颗中年女性的头颅,被安放在异种最中心的地方,正如同睡着了一般闭着双眼,面容如此安详,似乎只是午后的浅眠。
还在呼吸。
即使已经过去了十年,这颗头颅似乎并未如同其他尸块一样随着时间腐烂,她像被单独精心养护了一般,面颊红润、唇色鲜艳,连头发都被细细梳拢好,仿佛还拥有着呼吸和生命。
“……”知闻顿了顿,道,“妮丝。”
他停住了手。
异种气喘吁吁,知闻终于给了它喘息的空间。意识到自己现在能够摆脱束缚,它连忙使用为数不多的力量召集刚刚被知闻褫夺的身体,腐烂的尸块重新在身上聚拢起来。
“咿呀——咿——”它再次挤压气流,发出类人的叫喊,那声调嘶哑诡异,如同八旬老人牙牙学语,学习婴儿对母乳的呼唤。
然而异种估计错了局势,它以为知闻的怔愣是对自己的畏惧,于是突然狂放得肆无忌惮起来——也许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异种狗急跳墙,黑泥重新在地面上翻涌,如同固态的海水,直冲甬道天顶掀起层层巨浪。
以袅和塞莱已经到了坑洞的攻击范围之外,他们脚下的空间还未被同化,因此并不清楚知闻此时遇到了什么状况。
以袅见黑泥莫名气焰盛起来,眉心一蹙,冲那漩涡中心喊道:“知闻!”
知闻听到喊声,扬头勾勾唇角,随后抬起了一只手——黑泥卷成的滔天巨浪霎时便被掐灭了火,刹那间,泥浪平息下去,刚刚汹涌的情景维持得如此短暂,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塞莱目不转睛,盯得瞪大了双眼。
到了这个地步,异种仍在垂死挣扎。知闻没理它,他放平掌心,做了一个托住什么的动作,另外一只手向后撕拽。很快,一颗女性的头颅被知闻从异种身上硬生生地扯了下来——那头颅已经这样在异种身上保持了十年之久,似乎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被知闻强行分割的同时,异种发出了扭曲的惨叫,一瞬间,甬道内的空气被吼出了震感,几乎在肉眼可见地弯曲起来,脓液从剖离处四溅,如同被割断的大动脉,硬生生为眼前的场景添上了几分残忍的错觉。
它奄奄一息。
知闻显然也察觉到了这股错觉,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头,尽管面无表情,但却微微歪了一下脑袋,露出个有点莫名的神态。随即,那眼神在他的瞳孔中便转化成了笑意。
他弯弯眼角,露出一个十分漂亮的笑,道:“搞错了吧,朝我搏同情吗?我可不是什么善良的人。”
妮丝的头颅落在了他的手中,这么久了,她的血却还没有流尽。知闻托着妮丝,跨越十年的距离,那温热的血浆似乎再次滴落在了他的皮肤上,知闻盯着渐渐凝固在腕上的血液——原本他应该是感受不到任何触觉,但此刻,知闻回想起了与以袅肌肤相触时温热的体温,竟奇妙地产生了一种液体流动的共鸣。
异种发出哀嚎,它明白了自己的结局,也没有全力一搏的余力,于是“咿呀咿呀”地等待死亡,任由脓液从自己的身体消散——这液体转化成了种很特殊的质地,在接触到外界的瞬间便蒸发得无影无踪。尸块不断从它的身体上脱落,散成粘稠的一坨,腐烂的臭气裹住甬道,压住了喷涌的黑泥。
知闻想了想,收紧掌心,加快了这并不愉悦的进程——
随着尸块不断脱落,整只异种如同被它抽取的空间一样毫无踪迹地一块块消失。伴随着这进程的还有甬道,它就像失去了直撑天顶的承重柱,逐渐瘫软起来——不是碎裂,是瘫软,空间曲张,如同一块泥团任人揉搓,天旋地转,以袅紧紧抓住一旁的塞莱,努力维持着两人的平衡。
“知闻——”以袅第二次喊了知闻的名字,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一切都接近尾声。
知闻的手终于攥成紧实的拳头。
“嘭!”
随着一声气球被压破的响动,以袅还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那声音清脆,让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林间的小鸟,如同幼小的心脏在跳动。
很快,以袅反应回来,是镜子。
“唰——”
白光骤现,同他们被吸进来的时候一般刺眼。以袅下意识紧紧将塞莱的头按进怀中,而塞莱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拽着以袅的衣服,听话地一动不动。
刚刚还软得和橡皮泥一样的甬道出现了裂痕——从深处无尽的黑色开始,到最后还没有被同化的教室——所有的景象如同被烤坏的瓷器一般浮涌出张牙舞爪的纹路,“咔嚓、咔嚓”,随着纹路分裂,白光便从那里持续倾泻出来。
“好久没这么暖和了。”以袅听到怀里的小孩说道,“暖和得像太阳。”
以袅听着这话,腾出一只手抚摸着塞莱的卷发,轻声道:“是么?我怎么觉得这温度更像眼泪。”
*
方怀瑾侧身闪开,黑色风衣在他的身后拖出一截布尾——下个瞬间,随着景象并合,那截衣尾霎时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长风衣成了短夹克,边缘跟被狗啃样参差不平。方怀瑾眸色深了一层,脸上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身后,一张新面孔红毛眼睛直愣愣盯着那片消失的衣摆,嘴巴张成了“O”形。
他目瞪口呆,用手拽了拽身旁的塞希尔:“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塞希尔明显不想理他,他抱臂揣着手,目光懒懒地看着操场,一头银发下脸蛋漂亮,但架不住黑眼圈浓重,疲倦到让人感觉他下一秒能倒头就睡。
“唰——就没了!”红毛压根没注意塞希尔的态度,他自顾自激动得跳脚,扯着塞希尔的袖子越蹦越高。
他伸开双臂,也不知道在模拟什么,依旧一脸兴奋地重复道:“唰的一下……”
“唰——”
*
小红毛是新加入的哨兵,据说来头不小,是上面某位高层的儿子。这位活在象牙塔里的少爷觉醒原因不明,他享受着联盟几乎最好的资源,令人对他为什么会达到濒死状态而感到无比困惑。
少爷从不知道还有异种这回事,直到觉醒成哨兵当天,科研院和上层共属的侦察队拿着能量检测器敲响了他家大门。
开门的人是保安,他看着侦察队大眼瞪小眼——凭借他的见识,实在不明白什么情况下会有人能有权力抄着家伙来他东家这儿话。
保安大脑和了水样高速运转,第一反应竟然是:“怎么回事儿?这家终于落网了?”
他盯着眼前这堆人,战战兢兢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自己的本职,磕磕巴巴地回答自己得先去过问一下主人。侦察队也是个心大的,他们听见这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于是大手一挥点了头同意。
保安拨通电子屏呼叫,主人作为普渡城屈指可数几个知道哨兵真相的人,听见“侦察队”几个字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瞬间急火攻心,一边脚下抹油一边回复:“别让他们进去!”
被东家这么一折腾,保安这时候终于脑子抹过来弯。对着侦察队,他倒也没说不让进,只是说:“要不咱们先到待客厅歇歇?”
侦察队两个人四目相对,考虑到这家的主人确实不简单,毕竟他们的一部分也归上层管,到时候还要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于是琢磨着应了下来,被领到这栋五层别墅旁的一间偏屋。
主人很快便赶回来了。他到家第一件事,别的没管,先是三步并两步地气喘吁吁爬到五楼看看自己宝贝“耀祖”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那是整栋别墅的最高点,占据着最好的采光。
他敲敲门。
“进。”里面传来一道年轻的声线。
他推开门。
宝贝儿子顶着把火红的鸟窝头,吊着个手臂半坐在少说十来平方米的床上,床边有个小餐桌,上面薯片零食水果小菜甜点正餐素食大肉一应俱全。然而少爷什么也没碰,仅是嘴里叼着根棒棒糖,正百无聊赖地盯着面前吱哇乱叫地的电视,手边还摆着台专门用来打游戏的、“末日时代”之前留下的好货:不知道叫平板还是电脑,手杆在少爷手里翻出花来。
半桶冰淇淋倒在毛毯上,已经化了一地黏稠的水,糊作一团。
“有事吗?”少爷含着棒棒糖问。“没事出去。”
高层对着唯一的儿子点头哈腰,他俯下身靠近儿子受伤的胳膊腿,开口心疼道:“没事没事,爸爸就是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造孽啊,你少吃点那不健康的东西,有饭不好好吃……”
少爷径直抬起来了那只打满绷带的脚:“别整这么恶心,踹你了。都说了早好了早好了,你非得让我窝在这儿装模作样,怎么的以为我在家里呆着能给你租金啊?”
高层听着这话脸色一变,他上手直接捂住了儿子的嘴,眼神向窗户口瞟过去——听说那种人听力都很灵敏,虽然这里是五楼,但谁知道他们灵敏到什么程度!
不过,这也是想让他们……的原因……啊……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眼神迷离了起来。
“起开!”少爷一把挥开了他爹,他没控制好力道,直接将那位“大款”摔倒了屋角地上。
“别烦我。”少爷嚼碎了嘴里的棒棒糖。
高层还是没生气,他努力站起身,叹口气道:“总之,这段时间你别出门,记得好好吃饭,啊。”
“只剩一只手了果然操作就不顺。”价值不知道连几城的“老年机”被应声随手一摔,少爷答不对口,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然而他爹见少爷没反驳,便觉得好大儿终于懂事了,于是赔笑着退出房间。
门重新被关上。
“恶心。”少爷面无表情,边说边往后倒在床上,床垫很软,这让他向上弹了一下。
电视中的游戏角色依旧在用不同的声调唧唧歪歪说着话,但少爷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空洞地看着天花板,瞳孔却什么也没有容纳。昏暗的房间里透出一道光线,少爷看过去,厚重的窗帘莫名露出一条缝,外面是很好的艳阳天。
少爷盯着那道光线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疼。
“……无聊。”半晌,他道。
人都要死了。
一簇火苗从床底升了起来。
*
高层面色黑青,深吸一口气,站到了偏屋门口。
他明白这拒绝意味着什么:明面上虽不会扯烂脸皮,但里子上算是和乔伊闹掰了;不仅如此,如果角斗场的其他人知道……他们那么贪生怕死,在战斗力如此珍贵的时候,白白“浪费”一个哨兵——自己的地位?扯淡!他们才不管死人不死人、儿子不儿子的,这时候最不值钱的就是面子交情,怎么可能扛得住角斗场的所有人?
更别说现在那群丧心病狂的,竟然想让科研院“上贡”两个哨兵到角斗场……
他摇摇头,流了满脸冷汗,不敢再往下想。这人做了不少心理建设,终于将手放在了门把手上。保安跟在他身后,看着高层的脸色两腿打颤,双手跟苍蝇搓腿一样来回搓动,冒了一手的汗:纵使他再什么也不知道,也明白现在情况有点复杂,弄不好东家也没法解决。
保安大气不敢出,瞥了眼东家。却见那高层深吸一口气,终于推开了偏屋的小门。
给侦察队沏的茶还冒着热气,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闻声看向被高层推开的门。
这一看,两个人便不自觉开始面面相觑:这位的身材在如今的普渡城也太过离谱了——用肥头大耳形容还不太准确,进门还需要挤的。站在此人身边,心理和物理上都能感受到气温升高呼吸困难;普渡城人口密集耕地稀少,粮食供应完全形不成完整的链条——在这全民营养不良的时代,竟然还能出现圆滚得如此标准的人类,实在是令人难以不拍案叫绝。
盛世多贫贱,乱世有肥骨。
“您慢点,小心门!”保安屁颠屁颠赶来,“给您托着肚子,您别摔了!”
“起开吧,摔倒还不至于,最近我瘦了不少。”高层甩甩衣服,转头看向侦察队两个人道,“你们今天来是什么事?”
侦察队见主人回到家便从沙发上站起身,听到这样炸裂的对话,径直惊掉了下巴,两人面对如此景象,实在是瞠目结舌,然而毕竟是从基地出来的,因此并没有维持这状态太久。其中一个人看了保安一眼,保安便识相地走出房间带上门。
确定清好场后,那人道:“多余的话就省去了,先生,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想看到我们来拜访,您应该清楚一些,我们需要……”
“你们回去吧。”高层打断了侦察队的话。
“先生,这不符合规矩。”那人一愣,但随即便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回道,“你知道的,我们会很难做。”
“这事没得商量。”那胖子声音依旧沉稳,然而他身子在发颤,甚至带得一身的肥肉在抖动。
那人觉得搞笑,重复道:“这不是商量不商量的问题……”
“这个数。”高层伸出了自己短短的手指,朝面前的人比划,“你们一人一份。”
那人的声音停滞了一下,他似乎吞咽了一口口水,却还是摇头坚持道:“这不是……”
“空白电子账户。”胖子继续道,“只要在我的资产兑现范围内,转多少都可以。”
那人感到口干,他努力想发出点声音,想证明一下自己能够抵抗诱惑——是个多正直的人,但嘴巴前后张张合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身后的人拽了拽他的衣服。
“……好,你先开。”那人终于学会了说话,“我们……找错地方了,没有来过。”
*
活到这个地步,人生真的很无聊。
游戏里的人物依旧在噼里啪啦作响,少爷操作着手杆给了对面最后一击。“胜利”的字样很快占据屏幕,军队将国王的旗帜插在了敌军的城堡之上,电子音道:“恭喜你,你再一次守卫了自己的国家,你是英雄。”
少爷面无表情地看着胜利结算画面,动画倒映在他的瞳孔中,一帧帧闪过,这让他莫名有种抓狂的愤怒——他不知道这股情绪应该向谁发泄,但他无比渴望着什么——
金钱?
爱情?
自由?
不是。
这波澜不惊的人生似乎能让他一眼看到底,普渡城这么小,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被关在了猪圈的牲畜。
生活需要点什么:不是新鲜感、不是刺激,尽管它们也是一方面,但不是那么肤浅的——
少爷越想越焦急,他感受到烦闷、迷茫、不知所措——所有东西一股脑拥挤上来,将他淹没到窒息。
要不,再打盘游戏吧。
游戏已经自动回到了初始界面,他的国王小人刚刚通过了上一个关卡,现在往前跳跃了一步。屏幕上是每个关卡开始时的熟悉中二傻子标语:
敌人来袭,是否迎战?
这明晃晃的八个闪着土豪金特效的大字不知道戳中了少爷的哪个点,几乎是一瞬间,他发了狠似的攥住手中的操作杆,紧紧抓住它,下一秒便咬牙切齿地砸向了大屏!
“哐——”
屏幕碎了一地,少爷喘着粗气,眼睛里一片血红。
管家闻声而来,敲门道:“少爷?少爷!”
少爷将头埋进了枕头。
“滚!”他吼道,“都给我滚!”
管家站在门外,张张嘴,但最终没有说话。他放下了握在门把上的手,向后退了几步。
门开了,少爷从房间里走出来。
管家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了少爷的去路:“少爷,东家吩咐过,您不能……”
“让开。”红毛少爷抬起眼。
管家被那双隐藏在火红头发下的凌厉双眼吓退了两步,他嘴唇嗫嚅,尽管有些心惊,但还是拦在了少爷面前。
少爷以前是个多好的小孩啊。
他心头涩,眼眶酸,然而音量却渐低:“您目前不能……”
“轰——”
少爷背后,一片大火熊熊升起,瞬间将整个房间漫成火海!火舌如同蛇信子,在少爷背后张牙舞爪,滚烫的温度刹那间舔舐着管家的脸颊,他惊恐地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颊。
那被烧焦的错觉,那被烤熟的味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管家躺在地上打滚,“我的脸!我的脸!”
少爷却像什么也没有做,他漠然地看了躺在地上的管家一眼,似乎在疑惑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没出息。随后,少爷大步流星地绕过躺倒在地板上的管家,径直走出了房子。
火光冲天,火势蔓延,浓雾白烟腾升而起,弥漫在这栋五层小洋楼的天空之上,像一颗刚刚引发了爆炸的小型核弹。
被火势吸引而来的保安与少爷狭路相逢。保安看着少爷,踌躇道:“少爷,您……”
“我不想废话。”少爷伸出一只手,火焰霎时在他的掌心蹿出数米高。
“不想死就别管我。”
*
少爷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他浑浑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又想要干什么。
一辆黑色的车缓缓从马路上驶来,开始跟在他的身边。
少爷瞥了那车子一眼,车窗被里面坐着的人摇了下来。
“你好,我是乔伊·琼。”车窗后露出乔伊那张笑脸,他今天穿得尤其板正,那副眼镜和脚上的皮鞋罕见地擦得雪亮。
少爷没说话,或者说他刚刚才烧了自己的家,心里还沉浸在那种复杂却又激昂的情绪中,大脑无法处理超载信息,因此麻木到无法回应对话——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拥有迷人笑脸的英俊男人。
乔伊眯眯眼睛,笑道:“别这样,我不是坏人。”
少爷没有回话,这时他有些回过神来了,但却没有走开。
下一秒,乔伊打开了轿车的门,他端坐在里面发出邀请:“要进来吗?我带了棒棒糖。”
“找我什么事?”少爷坐上车,“乔伊·琼。”
“头发不错。”乔伊答非所问,他笑眯眯地摊开手心,递出满满一捧棒棒糖,“这是答应你的。”
少爷摸了摸自己头顶的红毛,却没有接糖,他点头道:“确实不错,但别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乔伊见状,似乎有些疑惑地瞥了瞥自己手中的糖,不过,他很快便没再放在心上,直接撤回了自己摊开的手。
他收回嘴角的微笑,道:“因为,我是基地来的。”
*
蔡金在车门外,盯着普渡城的天空。今天是计数历的最后一天,按照循环,明天会慢慢向春季过渡。他观察着三维屏幕的穹顶,在心中估算着湿度,随后竟然掏出了个空气质量测量仪出来,开始就地采集数据。
“对面是普渡之心。”盯着穹顶的蔡金突然想道,“是我被教授捡回来的地方。”
这段记忆似乎很久没有出现在蔡金脑海里过了,甚至连细节都在变得模糊,隐隐约约、约约隐隐,尽管他在努力修复,却还是在随着时间在不断褪色。
为什么?蔡金对此感到疑惑。以前,自己明明只要一有时间便会拿出来回味——这是他和教授的初遇。
如此珍贵。
他出身边缘区,父母将他丢在了桥的附近,襁褓上用红色砖块划拉出他的名字。随后,一名叫妮丝的女教师把他带回了普渡之心,他的记忆从这里开始。
他在接触到书本的一个瞬间,便发现自己学习好像比他人更容易,他开始疯狂跳级,如果不是普渡之心有放出去的年龄限制,他大概率早就毕业了——那些堪称天书的文字自动在他的脑中重新排列组合,用举一反三来形容他的学习方式似乎并不恰当,但毫无疑问,随着时间流逝,他成为了普渡之心当中对那些“末日时代”之前的遗迹理解最透彻、并且是唯一一个能够基于前人的基础做出推理的人,包括老师。
孤立不一定是有声的,也可以是无形的,他知道整个学校只有自己才会搭理自己;在教室通往食堂的必经之路上,也总有人跘他一脚;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管他叫“阿呆”……
无所谓,他是真的觉得无所谓,并且发自内心地觉得没有意义。
尽管他几乎快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交流的方式。孤独并不令他享受,但却也没有让他更加不适——这总好过和那群草履虫做浪费时间的沟通。
可是就连那些唯一有意义的东西都快被他啃食殆尽。
不够——还不够!
他总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起码他的人生不该,但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回答不上来。他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年纪太小,经验太少,但浑浑噩噩的感觉令他焦躁不安,他始终感到自己的双脚悬在半空着困在迷宫中,催眠着自己度日,从未有过实感。
无聊;
无意义。
圆始终缺了一角:这一角似乎不重要,即使没有,圆也能向前滚动;但这一角似乎又太重要,如果没有,它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圆。
他是沉暗的灰色。
乔伊只给高年级的同学偶尔来上一次课,而这天,乔伊在不大的教室里发现了一个年纪明显不符合这个年级的学生。
乔伊瞬间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弯弯眼睛,那天尤其讲了许多更深奥的知识。
这是他第一次听乔伊的课,他发现这位老师和其他在这里混日子的人都不一样:他能完全认同乔伊的观点,并且乔伊能够带给他全新的观点,他很久没有过这种全身被接纳的感觉,就像在不停地吸收、吸收——
悬浮在空气中的泡沫,随着气压起沉,总有被托举的时刻。
乔伊发着光。
下课了,乔伊并没有马上离开。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本来就和天书一样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尤其恶心人,但没人在意,所有人都在铃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冲向食堂,而他没有动——直觉告诉他,不要动。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乔伊看着他,加深笑容,但没有说话。他则无措地低下头,用手摆弄着衣服上的扣子。
脚步声响起,乔伊走下讲台。
乔伊弯下腰,笑眯眯地递过去一根棒棒糖:“你叫什么?”
他盯着那根棒棒糖,随后看向乔伊。
他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手在颤抖,脸颊在发烫,幼小的心脏“砰砰”狂跳。那是一种说不清的热切,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接过那根棒棒糖:
“教授,我叫蔡金。”
突然,原本在车内和乔伊谈话的少爷打开车门:他年轻的脸蛋通红,冒着热气,一扫之前的死气沉沉。那双眼睛里发着找到什么的光,随即便兴奋地快步跑开。
他脸上带着笑意,兜里塞满了乔伊给的棒棒糖。
蔡金知道结束了,他返回车上。
乔伊从车载冰箱中拿出一支香槟,顺手也打开了电子屏。
“威力没有安德鲁大,年限也不长。”乔伊摇摇头,他此刻面无表情地划拉着电子屏评估数据,冷静得不像个人类,“是个消耗品,派到战场上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乔伊·琼,为了人类联盟的未来,再次做出了伟大的决定。
灯转成了绿色,蔡金目视前方:“是的,教授。”
“小孩,尤其是理想主义还自以为聪明的小孩最好哄,捧着么。”乔伊笑着灌了一口高脚酒杯中的香槟,“中二病犯癔症,其实打一顿就好了。”
他看着被自己喝了一口的香槟,似乎对味道并不满意,于是将杯子连带酒液径直甩在了一旁。
玻璃碎裂的清脆声传来,乔伊似乎格外享受这种被破坏的声音。他和着节奏敲了几下指尖,随即无所谓地笑道:“要我说纯粹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人就这样。所以啊蔡金,人闲着还是别把需求满足的那么快,给自己留点余地,起码能找点事做,不然说不定哪天就变成疯子了呢?”
“什么叫自我实现,死皮赖脸想找点人生价值?”乔伊补充道,他抬头用下巴点了点刚刚少爷下车的门,“喏,这就是。”
蔡金恭顺地点头,眼睛里放出敬佩的光,再次回答道:“是的,教授。”
乔伊·琼放回了电子屏。
*
五层高的别墅被淹没在火海之中,烧了整整一个下午,却还没有被扑灭。普渡城的水源极其珍贵,灭火用的材料更是天价的造价,然而此时却跟不要钱一样死命往火源泼去。起效甚微,房梁被压垮的声音“轰——轰——”传来,压得在场所有人心头发颤。
高层已经回到家,他看着眼前无力回天的局势,只是坐在地上发呆。他想起了早逝的妻子,想起来自己搭上了角斗场最后一班末班车,最后想起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高层罕见地没立刻反应。他似乎有些累了,但不过两秒,还是迅速站起身给了儿子一巴掌——“你去哪儿了?!”
“我要当英雄。”少爷直接了当道,“别瞒了,我知道我现在是个哨兵。”
高层张张嘴,愣在原地。
“……什、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下一秒,高层笑出声:“啊,和爸爸开玩笑呢吧?”
少爷开始不耐烦起来:“没开玩笑。”
高层深呼吸,忍着讨好道:“是怎么……这不是开玩笑的,你以为哨兵是干什么的?那就是排着队牺牲!算了……谁和你说的!”
少爷道:“没谁,我自己想去。”
“你懂什么?”少爷抬眼瞥了他老爹一眼,“我愿意牺牲。”
愿意牺牲?高层听着有点想笑。
这是多容易说出口的话,因为太年轻,热血还没凉透,心脏还能顺着誓言和号召跳动,如此看不清形势的好赖不分。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几声怒吼传来,高层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拽扯住自己的头发嘶吼,“你这是在让我死!你要我死啊!”
“为了你,我去给别人下跪都可以,让角斗场那些人放你一马……钱!钱我也不要了!去住边缘区也行……”他的手从自己的头上往下抓,“当英雄?救人?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人没了就是真没了!你知道哨兵的生存率是多少吗?血一涌到脑门上你就被烫晕乎了是吧!你知道科研院就是让哨兵去送命的吗?!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净化,不使用异能就行了,净化都是用来拿捏人的幌子——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怎么就不明白啊!”
少爷听见这话,挑挑眉毛。随即他抬起手,烧了一下午怎么也扑不灭的大火就此停下。房子已经被完全烧烂了,剩下一地的石头灰,尘土扬起来,随着普渡城的城内造风糊了几人一脸。
高层泪痕没干,粘了一层黑灰。
“我管你?”少爷拍拍手,转身走出了家门。
又要开始期末预习了……谁来助我一臂之力!
感谢各位大大的收藏鼓励,比心比心!!么么哒(飞吻眨眼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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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理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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