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烂柯
埃里克,正真切地感受着创作灵感的漫长死亡。那是一种比肌肤溃烂更深邃的腐朽,一种源自灵魂核心的枯竭。
倘若将他过往的二十余年人生视作一幅画卷,此刻,这画卷便仿佛被浸泡在巴黎最污秽的阴沟里,隔着一层黏稠、肮脏的玻璃去回望,所有曾经的色彩——无论是荣耀的金色还是绝望的炭黑——都化作了无法辨认、索然无味的混沌雾霭。
对于一个曾自诩能与神灵在五线谱上对谈的不世之才而言,这无异于一场无休无止的凌迟。每一秒的停滞,都是锋利却无形的刀刃,在他精神的殿堂上剐下一片稀碎的血肉。如果命运此刻允许他做出选择,他宁愿有一根旁遮普套索自穹顶的阴影中呼啸而下,精准地套住他这罪孽深重的脖颈,以一种迅猛而慈悲的方式,终结这具他早已认定为痛苦之源、罪恶之牢的躯壳。
是什么力量,竟能在那一夜风暴的顶点,扼住了他伸向自我毁灭的手?又是什么执念,让他拖着这满载耻辱、自责以及那永不熄灭的爱火的皮囊,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苟延残喘了二十多个春秋?
他自己也无法给出答案。
他那颗曾被誉为能洞悉宇宙谐音的头脑,如今在面对自身存续的谜题时,却如同一架锈蚀的钟摆,卡在逻辑与情感的缝隙间,徒劳地摆动。
或许,在那丑陋的、被世界遗弃的灵魂深处,正滋生着一个更为丑陋、更为病态的幻梦:只要他的缪斯,他的克里斯汀,他的此生挚爱,仍与他在同一片惨淡的月光下呼吸,那便不算是真正的分离?
这想法卑劣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战栗。甚至,他还会生出更恶毒的念头:那个可鄙的劳尔·尚尼,那个窃取了他星光的贵族子弟,他凭什么能揣度他与克里斯汀之间的联结?
世间又有何种爱,能与他和克里斯汀两人那份浸透了血珠、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炽热相比拟?
这份爱,如此壮烈,如此决绝,断然不能以他埃里克的自裁为终点。
他那化身为凡俗女神的克里斯汀,她曾在他那畸形丑陋的耳畔留下过神谕般的低语:“请让你的心脏继续跳动,哪怕是在最沉的黑暗里……”
这句谶语,既是恩赐,也是最残酷的锁链。
除了这句几乎成为信仰的遗言,或许还有另一个更为世俗的理由。那对曾毫无保留地给予他关怀与庇护的吉里母女,她们的身影在他混沌的记忆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或许是决意用自己这副丑陋罪恶、但尚存一丝价值的残躯,去偿还那份堪比圣母垂怜的恩情。
可惜,这一切终究没有确凿的答案,一如他这五十多年荒诞、无序的人生。
脑海中,方才那出《蝴蝶夫人》的旋律与舞台幻象仍在盘旋、激荡。巧巧桑最后那一声裂帛般的咏叹,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沉寂已久的记忆冰层。
回到这座经他亲手修葺、重建的地下宫殿时,白日的“剧院魅影”——那个在五号包厢中如同君王般审视艺术的幽灵——便再度蜕变为一具半人半鬼的孤魂。
他坐在床沿,身躯依旧高大挺拔,岁月的侵蚀似乎刻意绕过了他。被面具遮蔽之下,那可以称之为“面部”的位置,奇迹般地并未显得过分苍老。
倘若纯粹的执念真能让人永葆青春,那么埃里克这长达半生的固执,无疑是世间最烈性的一味灵丹妙药。
他抬起手,指尖如抚摸圣物般,轻轻划过覆盖了半边脸颊的重要“外置器官”——那副惨白的、光滑如骨瓷的面具。一声极轻的叹息后,他将它摘下,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枕侧,仿佛安放着自己那唯一能示人的灵魂碎片。
若有哪位看官有幸……
好吧,世上恐怕无人会将此视为幸事——有胆量一睹这阴湿地宫的全貌,你定会被这暗黑地狱之王的国度所惊艳。即便这惊艳之中,奔流着人类面对未知与深渊时最原始的恐惧
可在这恐惧的洪流之下,你或许还能瞥见一种对病态爱情近乎偏执的求索。
假如爱情确是人穷其一生所要追寻的无价珍宝,那么此地,无疑是一座动线混乱、布局乖张,却又藏品惊世的私人博物馆。
这座地下王国的穹顶在无尽的黑暗中向远处延伸,交错的拱肋在微光下显现出轮廓,宛如一头被上帝遗忘在创世之初的远古巨鲸的苍白肋骨。两排锈迹斑斑的铸铁灯柱,以一种反抗重力的姿态,歪斜地刺入潮湿的岩壁。
煤气火焰在结满蛛网的铜罩内苟延残喘,每一次跳动,都将一滩滩硫磺色的病态光斑,泼洒在威尼斯镜廊那无数道龟裂的镜面上。
这条由数不清的裂镜组成的回廊,曾是他的骄傲,如今镜子背后的镀银涂层早已剥落成一片片疥疮般的丑陋锈迹。
每当上方的巴黎歌剧院里响起华尔兹的轻快乐章,每当衣香鬓影间的欢声笑语透过石缝渗下,这些破碎的镜面便会忠实地将每一丝喜悦折射、扭曲,最终化作无数声幽怨的呜咽,回荡在这座悲伤的迷宫里。
在其中一面尚算完好的椭圆形镜框上,挂着一副洁白的白缎手套,那是克里斯汀初次登台,以《汉尼拔》赢得满堂喝彩时所佩戴的。
腕间那几颗用以装饰的贝母纽扣,在年深日久的潮气侵蚀下,已泛起一层鬼火般的惨淡锈绿,无声地诉说着时光的残酷。
埃里克的管风琴,那座庞大如怪兽的乐器,庄严地矗立在十二级黑色大理石台阶的顶端,如同审判席上的暴君。琴身上,有些无法清楚干净的,一层又一层厚重的蜡泪,那是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他秉烛修改那些为克里斯汀谱写的乐谱时,滚烫的蜡油滴落其上,留下的、仿佛献祭般的痕迹。
琴的左侧,一座与真人等大的蜡像静静伫立在一方简陋的祭坛之上。那是他的克里斯汀,面容被他用鬼斧神工的技艺凝固在某个最动人的瞬间,双眸中闪烁着他亲手调制的、混合了琉璃粉末的釉彩,仿佛永远含着一汪盈盈的泪光。
这尊人偶披着一件他从圣厄斯塔什教堂的圣器室里“借”来的古董婚纱,那繁复的蕾丝在幽光下泛着象牙般的色泽。她那双被精心雕刻的手指,紧紧扣着一本打开的《汉尼拔》乐谱,正是她一鸣惊人的那一页。
而她发间的冠冕,却并非赃物。
那是他曾跑遍了整个巴黎的珠宝店,耗尽积蓄为他未来的新娘购置的礼物之一。发顶上,一圈早已枯萎的橙花花环被尤加利叶簇拥着,干枯的花瓣蜷缩着,仿佛一个个微缩的、痛苦的鬼脸。
“等等我,我会为你换上新的。”
倘若这花环有灵,想必早已对这日复一日的承诺感到麻木与厌倦了。
但可惜,埃里克没有听众。
在那蜡像颈动脉的位置,细看之下,会发现一枚极小的铜制音叉被巧妙地镶嵌其中,远处看,倒像是一枚别致的吊坠。若用指尖轻轻拨动,它便会发出一声微弱震颤——那是剧院幽灵在无数个被思念啃噬的失眠之夜里,反复校准的、与他心脏共鸣的频率。
作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机关大师,暗夜王国还远不止如此。
当巴黎的月光,通过地宫穹顶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气窗,恰好洒落在那蜡像瞳孔中的琉璃上时,整座地宫便会响起由精密机械驱动的、自动演奏的婚礼进行曲。
这乐声,时而辉煌,时而哀怨,仿佛一场永远无法完成的典礼。
人偶左脚那只精巧的高跟鞋,鞋跟处有一道细微的裂缝,那是他当年在盛怒与绝望之下,亲手推倒这尊雕像时造成的无法弥补的创伤。伤口旁的底座上,凌乱地摆放着一根蓝色的丝绒发带,那是他从剧院后台的垃圾堆里翻找回来的。这根发带,曾束缚过克里斯汀如瀑的金发,其末端还残留着一点点早已风干的香槟酒渍。
那是少女第一次完美演绎他所教授的绚丽花腔后,他给予她的奖励,尽管下一秒,她便因气息不稳而剧烈咳嗽起来,酒液不幸溅在了这矜贵的织物上。
此外,还有一些更为零碎、更为私密的物品,散落在各处,它们共同构成了这座“爱情博物馆”令人心悸的藏品。
风琴的右侧,是通往地下水牢的闸门机关。这套由他亲手设计的精密机械装置,布满了繁复的杠杆与齿轮。倘若你的视力足够好,便能看清在其中一根冰冷的操纵杆上,紧紧缠绕着一小束花白的头发。
那正是多年前,吉里夫人深夜冒险造访此地,试图劝说他时,被失控的齿轮绞入其中所付出的代价。
埃里克的巢穴,他的卧室,便在这座地下宫殿的最深处。但他从不允许自己像一只溺水的老鼠那样,在潮湿与黑暗中随意安居。
一张质地上乘、图案繁复的波斯地毯铺在地上,但地毯上却散落着多年来积攒的、巴黎歌剧院的节目单,它们层层叠叠,如同落叶般掩盖了原本的华美。
在这些节目单的背面,几乎每一张,都留有他青年时代手写的,给克里斯汀的音阶练习谱,笔迹时而刚劲,时而因难以抑制的情感而微微颤抖。
地毯的一角,躺着一个翻倒的镀金鸟笼,笼门大开。鸟笼里,一只小小的戴菊莺早已风干成一具僵硬的标本,它那纤细的鸟喙中,至今仍衔着一片早已炭化成黑色的玫瑰花萼。
那是克里斯汀在那个决绝的夜晚,从剧院屋顶扔进地下通风口,作为告别的祭品。这鸟笼与死去的雀鸟,就以这样一种凌乱而悲怆的姿态,被凝固在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撕心裂肺的道别瞬间。
此后,再也无人移动过它们分毫。
在这座属于暗黑音乐之王的殿堂里,唯一恒久不变的,或许只有那张用来书写乐谱的琴台几案。
他曾无数次幻想,要将克里斯汀当初摘下他面具时的心路历程,那份从好奇、震惊到恐惧、怜悯的复杂情感,谱写成一曲惊天动地的交响。
然而,他终究不敢动笔。每一次尝试,都像是用尖刀剖开自己尚未愈合的伤口。这或许便是他灵感枯竭的根源所在。
那张算不上舒服的琴凳,曾是他创作时最忠实的伙伴,见证了无数伟大乐章的诞生。但这些年来,他更愿意长久地坐在那尊新娘雕像的旁侧,坐在那把由沉船木和废弃舞台道具拼接而成的、被他自称为“王座”的椅子上。
这张“王座”,也是他当年逃离追捕时,赖以藏身的“诺亚方舟”。
如今,王座的扶手上,布满了深刻的抓痕。那是无数个没有月亮的、被回忆与悔恨折磨的夜晚,这位地下的幽灵如何用指甲抠挖木头,用□□的疼痛来对抗那份对人间体温、对一个拥抱的、近乎疯狂的渴望。
视线再往下,便是那条通往未知深处的暗河码头。
这条见证了他一生中最辉煌也最惨烈的悲剧的黑色河流,至今仍停泊着那艘小小的、由柏木制成的贡多拉。
船头的铁环上,锁着一条锈迹斑斑的脚链,锁孔里凝固的,是他早年在马戏团挣扎求生时,被镣铐磨破脚踝而留下的血迹。
水面上,漂浮着几个用受洗堂偷来的青铜烛台改造的烛台架,残烛的微光在水面上投下鬼魅的倒影。而在暗河对岸的岩洞里,青年时代的埃里克亲手雕刻的那尊“悲恸天使”像,早已被青苔覆盖得面目全非。石雕天使的手指,依旧深深地抠进那块刻着“Quare me fecisti?”(为何造我?)的拉丁文碑铭之中,仿佛在向上帝发出永恒的质问。
埃里克闭上了遍布血丝的双眼。
年老的幽灵开始沉入回忆的深海。那些当年的场景,伴随着眼角悄然滋生的皱纹,变得愈发细碎,却又在某些特定时刻,因某种外部的刺激而变得异常生动。
埃里克这一次很清晰地意识到,他那早已凝滞、麻木的感官,正是因为今天那位年轻女高音的歌喉而重新开始流动的。那歌声,像一把钥匙,撬开了他尘封记忆的心门。
他向后倒去,躺回到那张简陋的床上。那半边能看得清冷峻五官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极其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这微小的肌肉牵动,让这张久不见日光、如同大理石般苍白的脸庞,瞬间有了些许活人的气息。
他又想起来了,那段他前半生中迸发出的、最为璀璨也最为绝望的最后光彩——他的杰作,《唐璜的胜利》,以及……
管风琴的轰鸣如同雷霆,震颤着歌剧院的整个地下王国。埃里克那双修长而骨节粗大的手指,在猩红色封皮的乐谱上划过,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克里斯汀·戴耶,已经换上了那身他为她准备的新娘装束,如同受惊的羔羊般站在地宫的中央。无数支蜡烛与煤油灯的光晕,透过四周数不清的镜面反复折射,在她雪白的衣襟上,织就了一张由光与影构成的、名为“爱意”的华美囚笼。
“这才是真正的你。”
魅影的声音仿佛并非来自任何一个具体方位,而是从四面八方的镜子里、从石壁的缝隙中、从潮湿的空气里同时传来,如同地狱法官降下的最终审判。
“那些愚昧的掌声,不过是对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的廉价施舍。唯有在这里……”他的身影突然从一面镜中浮现,黑色的斗篷裹挟着墓穴般的潮湿与寒气。
“你,才能触摸到艺术的永恒。”
克里斯汀的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冰冷的镜面上,那上面映出她自己苍白而惊恐的脸。就在数分钟前,当她在舞台上,在万众瞩目之下,演唱《唐璜的胜利》中那句“无边的玉火焚骨烧髓”时,她能清晰地记起,当埃里克伪装成皮安吉,与她十指交握的那一刻,内心涌起的那种奇异的、混杂着恐惧与迷醉的震颤。
她的声带,仿佛也与他的手指、与他那穿透了黑色头巾的、灼热的目光缠绕在了一起,共同发出颤抖的轰鸣。
只可惜,这短暂的、危险的共鸣,在面具被揭下的那一刻,便被残忍地撕碎了。
也不怎的,魅影居然在那样紧张到颤栗的时刻去复现挚爱和情敌的定情曲。
老年魅影蜷缩在床上,把头埋进散发着些许霉味的枕头里,忍不住低声嘟囔道:“真是年少轻狂,藏都藏不住啊。”他自嘲地想着。
如果不是真的曾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幻想过与他的音乐缪斯结为爱侣,他又怎会如此病态地、细致入微地制作出这尊等身的蜡像新娘?
于是,那些在他以“音乐天使”、“导师”的身份作为掩护时,从未向少女吐露过的、积压在胸中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爱意,在此刻,伴随着管风琴的咆哮,轰然倾泻:
Say you want me with you, here beside youAnywhere you go let me go tooChristine, that's all I ask of……
请说你愿与我共赴白首一生
请引我穿越这漫长孤寂的旅程
请允我化作永夜守护的辰星
纵使洪荒倾覆亦会如影随行
当晨雾漫过山峦最后的剪影
我的足迹会与你的叠印相映
克里丝汀 这便是我毕生所求
你愿我无论何时何境仍紧扣你手
他能清楚地回忆起,当他将那枚戒指戴上她手指时,他所谓的“音乐天使”眼中,除了恐惧,再无他物。再之后,便是那条通往毁灭的不归路。
他选择性地将自己在舞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开面具,暴露那张最丑陋面容的一幕,从记忆中粗暴地抹去。
他宁可去回想当时,当他看到劳尔那个该死的子爵,正带着警察试图从台阶下冲上来抓捕他时,自己心中涌起的暴虐快感。
他随手掷下的一把戏法之火,便轻易地阻挡了那些愚蠢的凡人。而他,这具早已被命运唾弃、被世人诅咒的躯壳,正紧紧拉着他那惊恐万状的音乐天使,一同向着深渊的腹地沉沦。
彼时彼刻,克里斯汀心中所想的,一定是劳尔在哪里,何时能将她救出这座牢笼。
那阴森幽邃的牢笼,正张开它饕餮般的巨口。潮湿霉烂的石壁上,仿佛在滴落着亘古的叹息。克里斯汀被迫面对着镜中的自己,那个穿着洁白婚纱、却如同祭品的自己,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方才舞台上,那个“疯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癫狂自白。
“我并非在穿越地牢的甬道,不!我是任由我的灵魂,顺着一道螺旋状的、由苦难构成的阶梯,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每一级石阶上,都刻满了世人唾骂我的谶语;每一簇在墙角燃烧的磷火,都在无情地映照我这张畸形的面容——哦,那被上帝在创世时便遗弃在永恒黑夜里的面容啊!当一个普通的囚徒,尚且能在铁窗之后仰望星空,渴求一丝自由的慰藉时,我,却早已将自己放逐在比地狱最深处更为黑暗的所在。因为每当月光试图用它温柔的手指抚触我的脸庞,连天上的星辰都会因惊恐而背过身去!”
而比这自白更疯狂的是,她,克里斯汀,在那一刻,似乎竟然能够懂得。她看着那个紧紧拉着她,在迷宫般的地下通道中疯狂奔跑的怪人,耳边充斥着他那既是诅咒又是剖白的、如同歌剧宣叙调般的独白。
“列位看官!你们可曾想过,一个人类,为何甘愿让冰冷的镣铐啃噬自己的血肉?
为何情愿将自己宝贵的呼吸,献给那些腐臭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苔藓?
答案,就藏在这张被诅咒的皮囊之下!
看哪!你们都来看哪!这溃烂的皮肤下奔涌的,不是温热的鲜血,而是撒旦播撒的、充满恶意的狞笑!
这歪斜的鼻梁,根本撑不起任何代表光明与荣耀的假面,它倒更像是地狱熔炉里,被魔鬼随意扭曲的一把废弃的铁钩!
我常常在想,那位万能的造物主,在捏塑我这具躯壳时,是否一时兴起,将地狱的硫磺与灼热的岩浆,一并掺入了他所用的陶土?
以至于我的每个毛孔,都渗出足以使天使战栗的毒液;我脸上的每道皱纹,都成为深渊裂开的、通往绝望的缝隙!”
“马戏团看守那沾着盐水的皮鞭,尚可忍受;笼中野兽那鄙夷的目光,亦可无视。但镜子,唯有镜子,才是真正对我施以酷刑的行刑官!每当那冰冷的水银镜面,映出这张连地狱恶鬼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脸时,我用音乐筑起的心灵石墙便会轰然坍塌!千万道来自人间的、鄙夷的、厌恶的目光,便会瞬间化作带刺的荆棘长鞭,将我那**的灵魂,抽打得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当听到这最后一句时,克里斯汀猛然回头。就在连接两层地宫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她停住了脚步。这并非因为她的挣扎终于换来了凶手的同情,而是因为那个沉浸在自我悲叹中的怪人,他自己也停了下来,仿佛被自己话语中的悲怆所击倒。
此时此刻,克里斯汀开始后悔。
她后悔揭下了他的面具。不,不只是今晚在舞台上的那次,而是更早……早在那个她第一次造访这座地下宫殿,在那个如同梦魇般的清晨。
那一瞬间,克里斯汀想通了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
她明白了,对于这个男人而言,最坚固的牢笼,从来都不是地下的石墙与铁栅,也不是世人的偏见与唾骂,而是这副被神与人共同唾弃的皮相。它,才是那座永恒的刑具,它让光明本身变成了一种酷刑,让每一次呼吸都成为一种耻辱,让“存在”这件事,都构成了对造物主仁慈的公然忤逆。
但那时的魅影,被暴怒与嫉妒冲昏了头脑的他,根本无法理解克里斯汀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
他看到的,只有“背叛”。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克里斯汀,连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怜悯都不能分给他?明明他们才是过去无数个孤独的夜晚里,在音乐的王国中相依相伴的唯一存在!为什么!
这声无言的呐喊,让他胸中的暴戾之气再度升腾。他粗暴地将克里斯汀拽下了最后一级台阶,这个动作,也让她那一刻本已涌到嘴边的同情之语,被硬生生地咽回了腹中,化作了一群半死不活的蝴蝶,在她胸腔里徒劳地扑腾。
她带着这些亟待复苏却又濒临死亡的魂灵,如同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任由他将那尊蜡像身上早已准备好的婚纱,套在了自己身上。
克里斯汀的指尖,从镜面上缓缓抬起。在她的余光里,她看到四周那无数的镜面碎片中,倒映出无数个扭曲的、幽灵般的魅影,每一个魅影手中,都仿佛举着一束娇艳欲滴、却又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玫瑰花束。
突然,克里斯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抓住了离她最近的那面镜子。那腐朽的木质框沿上,尖锐的倒刺瞬间扎进了她的掌心,鲜血,一滴滴地渗了出来。
“您曾经对我说过,音乐是自由的翅膀!”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她死死地盯着镜中那张扭曲的、惨白的蜡制面具。
“可是,您用这些镜子组成的迷宫,比波斯地牢里最沉重的铁链,更令人窒息!我现在,就是您笼中的猎物,对吗?嗜血的恶魔,在你将我囚禁于此之后,你的牙齿,是否下一步就要啃啮我这脆弱的咽喉?”
看见克里斯汀手掌中渗出的鲜血,魅影藏在面具后的嘴角,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一种隐秘的、病态的快慰感,如同毒蛇般在他心中升腾。
这鲜红的血滴,本应出现在另一个更加私密的场合,而那一刻的到来,本该全拜他所赐。思及此处,他又开始疯狂地咒骂那位不公的造物主,咒骂自己这张丑陋到令人作呕的面孔,诅咒这一切让他无法像一个正常男人那样,去享受最基本身体欢愉的存在。
不!何止是欢愉!他连接近、触摸都做不到。轻柔的双手交握,温存的脸庞抚摸,这些对于常人而言再普通不过的举动,对他来说都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他又怎么敢去肖想,那属于爱侣之间的亲吻,以及那更进一步的、灵肉交融的痴缠?
但他决定,在与他的音乐天使正式“成婚”之前,将命运的诅咒化则琼酿,一起饮下交杯。
于是,帷幕揭开,一个天生丑陋的孩童的故事,开始在这座地下的舞台上演。
他从未体验过真切的关怀为何物,甚至主动抗拒着一切被称之为“温情”的东西。只因这张被诅咒的脸孔,连他的亲生母亲,都视他为不祥的妖物。
那副冰冷的面具,竟是他从母亲那里收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
魅影暴怒的咆哮,震碎了身边的好几面镜子。悬挂的暗红色帷幔,也应声撕裂。克里斯汀站在那飞溅的玻璃雨中,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仿佛看见了童年时,父亲乡间小院里那扇彩色的玻璃窗;她仿佛又听见了父亲在临终前,用沙哑的嗓音对她的最后嘱咐:“孩子,当父亲不在了,音乐的天使会来指引你……”
而现在,她的手指,正紧紧抓在她曾经误以为是“天使”的那个人的衣襟上。那个人,此刻脸上并没有佩戴面具,而这位“天使”,正在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为她佩戴上新娘的头纱。
头纱佩戴的过程很快。
当克里斯汀成为一个“完整”的新娘后,她转过身,强迫自己凝视着那张被上帝诅-烂的皮肉如同被火焰熔化后又凝固的蜡像,凹陷的右眼眶周围,爬满了如同蜈蚣般猙獰的疤痕。
但真正令她感到战栗的,并非这可怖的景象,而是幽灵眼中流露出的神情:那是一种混杂着自卑、渴望与惊恐的眼神,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被母亲用火把驱赶出家门时,那绝望而无助的眼神。
神迹般地,她此刻心中竟无丝毫恐惧,徒留无边无际的悲凉。
“现在,你看到了。”埃里克狼狈地回过身,下意识地想找一份乐谱来遮住自己那半边溃烂的脸,却又不知为何,颓然地垂下了手臂。
“这就是你亲手揭开的真相!这就是背叛我的代价!”
他突然发疯似的掀开管风琴下的一个暗格,随着一阵生锈齿轮转动的刺耳声响,地下暗河的水位,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
波涛拍打在石壁间的轰隆声,愈发震耳欲聋,如同命运之神在为这场悲剧奏响沉重的叹息。魅影的手指在管风琴的琴键上痉挛般地弹奏着,那些不和谐的音符在黑暗中,发出一阵阵如同垂死者般的呻吟。
而今晚的新娘,克里斯汀,静静地站在烛光与黑暗的交界处,白色的裙裾早已被地下宫殿的潮气浸湿,紧紧地贴在她的腿上。此刻的她,比那尊蜡像更像一尊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存在。
“你听见了吗?”
幽灵猛地转过身,那张残缺的面孔在摇曳的烛火中,泛着一层尸骨般的冷光,“整个巴黎,都在为你哭泣!那些庸俗的蠢人,他们永远不会明白,真正的艺术,需要用最滚烫的鲜血来浇灌。而我,将与你一起,完成这最后的献祭……”
劳尔打断了吟唱。
“等等!我亲爱的,看来我们有客人到访了。”
他突然话锋一转,刻意加重了“我们”这两个字,仿佛真的在恼怒一场神圣的婚礼被打搅。
暗河的对岸,传来了一阵清晰的水花飞溅声,劳尔·尚尼子爵那焦急的呼喊,穿透了潮湿凝滞的空气,传入了地宫。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闭上了双眼。记忆中那个被她叫做“小洛蒂”的玩伴,那条在冬日里格外鲜艳的红围巾,那座在夏夜中静静绽放芬芳的花园,以及那两小无猜的初遇,少年佩戴的佩剑剑鞘上,流转着皎洁的月光……此刻,那些美好的、如同珍珠般的光斑,全都化作了这地下墓穴中,一簇簇惨绿的磷火,在她紧闭的眼睑之上,疯狂地灼烧。
“让我同情你们?真是可笑!这个世界,何曾对我发过一丝一毫的善心!”
埃里克一把掐住了克里斯汀的手腕,他的力道之大,让她的骨节发出如同枯枝断裂般的脆响。
随着暗门的开启,一个巨大的铁笼从天而降,瞬间将刚刚涉水而来的劳尔困在了里面。紧接着,那套他精心设计的、通往水牢的刑具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劳尔!”
克里斯汀惊叫着扑向铁栅,她看见子爵那身笔挺军装上的金色纽扣,在幽暗中闪烁着微光,就像他们初吻时,剧院屋顶的金属尖顶所反射的、那粼粼的波光。
“选择吧。”
幽灵的声音如同生了锈的琴弦,在空气中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要么,让这上涨的洪水吞没你英勇的骑士,让这根旁遮普套索,凝固他年轻的生命;要么……”
他从斗篷里掏出一个精美绝伦的戒指匣,打开,暗红色的天鹅绒上却空空如也——魅影抬起手,指了指克里斯汀无名指上那枚早已被戴上的戒指。
“戴着这枚黑曜石戒指,成为我的妻子。用你的爱,换他的命!”
劳尔的佩剑在狭窄的铁笼里根本无法出鞘,脖子上那根逐渐收紧的套索,让他发出了痛苦的闷哼,这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剑锋,一下下砍在克里斯汀的心上。
“别听他的!克里斯汀!”
年轻贵族的脸,在阴影中忽明忽暗,声音因窒息而变得嘶哑,“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在屋顶上,我们发过誓,要同生共死!”
克里斯汀想,是的,到了。
这,才是今晚那条真正意义上的“不归路”。
她突然为自己方才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对这个怪物产生的那一丝同情,感到无比的耻辱。甚至,她开始痛恨自己。
不止是那时候,早在第一次揭下他的面具之后,在她苦苦哀求吉里夫人讲述他的过往时,在她为一个并未完全讲完的、悲惨的故事,而流了无数晚眼泪时,她就错了。
当这份被她自己视作珍贵的同情,最终被同情的对象当作了逼迫自己的砝码,而天平的另一端,是一个鲜活无辜、且她深爱着的生命时,她心中所有的情感,都瞬间化为了冰冷的怨恨。
她甚至冷笑了一声,何止一个无辜的生命横亘在他们之间?
克里斯汀转身,望向管风琴上方那片由无数镜面组成的迷宫,千万个扭曲变形的埃里克,正在镜中对她发出无声的狞笑。
她突然看清了,在那些他亲手谱写的乐谱边缘,残留着一滴滴早已干涸的泪痕;她突然听懂了,那些在深夜回响的、如泣如诉的咏叹调中,埋藏着怎样深沉的孤独。
当一滴不知是谁的泪珠,恰好坠落在魅影手中的戒指匣上时——地宫深处,那架巨大的管风琴,竟自动发出了如同送葬般的哀歌。
一连串的咒骂,开始从这位女高音的喉咙中倾泻而出,那刻薄而锋利的话语,让魅影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讶。
这,和他印象中那个认真聆听他的教诲、在他的歌声中沉醉迷失的女孩,迥然两人。
“你是我曾经坠落的偶像,是我如今虚伪的朋友……”
魅影选择了忽视这一切,他如同冷酷的死神,只是在等待一个最终的选择。甚至,当铁笼中的劳尔,用尽最后的力气,真情告白道:“克里斯汀,忘记我们的誓言!不要忤逆这个疯子!快说你爱他!我……我愿意为你去死!”的时候……
魅影竟还大笑出声。
蜷在床上的老年地宫幽灵,回想起当时自己说出的那些充满戏剧化、却又无比残忍的台词,至今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你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不如以和我相伴一生,作为这场悲剧的句点。黄泉路上,可见不得像尚尼子爵这样有情有义的青年。”
“相伴一生”?一直匍匐在地,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的克里斯汀,突然抬起了头。她先是看了一眼在铁栅中痛苦挣扎的劳尔,然后,视线缓缓移回,定格在那个手捧戒指匣、面容狰狞的魅影身上。
“我确实想过这个选择,”她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但不是现在。”
一直痛苦喊叫的劳尔,声音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一直狂怒嘶吼的埃里克,也收敛了声息。
除了暗河不息的流水声,整座地宫里,只能听见克里斯汀那低回顿挫,仿佛在叙述一个古老故事般的声音。
“是的,我想过。是在那些结束了‘音乐天使’的辅导课后,夜深人静之时;是在你细心地教我如何阅读那些复杂的曲谱,告诉我每个音符背后的情感时;是在你用音乐安慰我那些因思念亡父而无法入睡的噩梦时;是在你为我庆祝,递给我那杯象征着成功的香槟酒时;是在你送给我第一双崭新的芭蕾舞鞋,告诉我我的舞台不仅仅在喉咙里时;是在我第一次唱出你所说的、源自灵魂的高音,因激动而颤抖不已,却得到你最温柔的安抚时;在……”
克里斯汀顿了顿,四周的烛火,仿佛也因她的话语而剧烈地跳动摇晃起来。
“在我听完吉里夫人讲述的那个,关于一个男孩如何在苦难中挣扎求生,如何在命运的无情捉弄下,依然能谱写出撼动天堂的乐章,如何在音符的世界里,做自己的王的时候。”
“我曾经,真切地,毫无保留地,付出过我这颗心。但现在看来,”克里斯汀缓缓地,为这段奇特的关系下了最终的结论,“是如此的盲目。”
“盲目?嗬!”魅影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像命运赠予我这张脸孔一样的盲目吗?我不想再听你这些狡猾的辩论!现在,我只需要一个答案,我的新娘。”
“您错了。”她竟然站了起来,向着魅影,缓慢而坚定地靠近。
她的双手,像是缺乏润滑油的古老机械,一节一节地向上扬起。
她似乎生怕再一次被对方粗暴地制止,但步伐却又无比笃定地移动着,直到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对方那凹凸不平、滚烫而冰冷的肌肤。
“音乐,从来都不是牢笼。而爱,更不该是刑具。我现在,要告诉您,那句我一早就想要说,却迟迟未能说出口的话:你,并不孤单——”
——她吻住了那张被世人称为魔鬼的脸。
吻向他畸形但能歌咏出最美妙乐音的嘴唇。
暗河的水,突然暴涨,拍打着石岸。一排排的烛台,接连不断地熄灭。在最后一丝光明即将消逝之前,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这个吻里。
埃里克至今仍能清晰地想起那个吻。他曾以为,永远不会有人愿意吻上他这张丑陋的脸,更遑论是那干裂、甚至带着疮口的嘴唇。
他曾以为,自己绝对不可能拥有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新娘。
然而,正是这个新娘,这个他用尽手段囚禁于此的新娘,吻了他。
那绝非蜻蜓点水般的浅尝辄止,而是一个深沉、漫长,充满了怜悯、绝望与决绝的吻。在这个吻里,他甚至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连推开这个方才还一心想要逃离他的女孩都做不到。
克里斯汀的指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颤抖,那触感,比他弹奏的管风琴最低音域的发声,还要让他感到震颤。
那一刻,埃里克仿佛看见,地宫暗河尽头的无数蝙蝠,瞬间化作了纷飞的五线谱,并自动谱上了一首由女子吟唱的、向绝望恋人求爱的诗篇:“若你的掌纹里,盘踞着与撒旦签订的契约,我便愿意用我的咏叹调,在你每一条命运的沟壑里,都栽满玫瑰。当那些玫瑰的荆棘,刺破我的足尖,涌出鲜红的血液时,那,将是我们共同受洗的圣泉。”
这是埃里克漫长的创作生涯中,最后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灵感喷涌。
而后,地宫里仅存的几盏吊灯,从空中坠落,在他与她的身侧摔得粉碎。飞溅的玻璃碎片,映出了千万个残破不堪的魅影,和他那身着洁白婚纱的新娘。
她跨过一地狼藉的玻璃碎片,任凭裙摆浸染在光影折射出的幻灭与烛泪里,用一种几乎要撕裂自己胸腔般的声音,向他发出了最后的质询:
“现在,请您看着我的眼睛。”
“这双曾经目睹过您所有暴行与泪水的眼睛,它们,也曾愿意盛装下您那蜷缩在面具背后、瑟瑟发抖的灵魂。”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他干裂的唇瓣上,触碰到的,早已不是少女肌肤的芬芳,而是审判日那天,吹响号角的天使送来的、第一缕刺破永恒长夜的曙光。
数年来,他在这座水银镜的迷宫里,精心豢养的那头名为“占有”的恶龙,竟然在这短短的一秒钟之内,被一位圣徒自愿流下的鲜血,瞬间浇熄了全身燃烧的鳞甲。
克里斯汀的睫毛,轻轻扫过他那块溃烂的颧骨时所带来的温度,竟比他曾精心调配、用以“献给”卡罗塔润喉的硫酸,更能蚀穿他的皮肉,直抵那颗蜷缩在肋骨牢笼中、早已畸形坏死的心脏。
那是一种比地心引力更暴烈、更彻底的坠落感。
他忽然间看清了,自己用音符精心编织的那张捕梦网上,挂满的并非是甜美的爱情果实,而是用琴声淬炼而成的冰冷锁链,是用乐谱裁剪而成的死亡裹尸布。
当少女温热的唾液,渗入他唇齿间那些经年不愈的溃烂疮口时,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灼痛感,瞬间沿着他全身的神经脉络疯狂地焚烧起来。
即便是当年在马戏团的火把炙烤他的后背时,他都不曾体会过如此剧烈的痛楚。
原来……
被当作一个“人”来亲吻,远比被当作一个“怪物”来唾骂,更令他肝胆俱裂。
他脑海中那座坚不可摧的水银镜迷宫,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在千万个破碎的、狞笑的魅影之中,终于浮现出了最初的那个,在吉普赛人的大篷车里,攥着一把小刀,一边啜泣着,一边笨拙地雕刻着圣母像的、孤独的孩童埃里克。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场绑架与逼婚,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天大的谬误:他可以篡改乐谱,可以操纵吊灯,可以用一根旁遮普绳结轻易地勒断一个人的脖颈,但他却永远无法篡改,克里斯汀在望向劳尔时,那双瞳孔里所绽放出的、他毕生谱写的所有咏叹调加起来都无法企及的光辉。
当那个沾染着泪水的吻,沿着他脸上的疤痕缓缓游走时,他听见自己灵魂的最深处,传来了一阵锁链因锈蚀而断裂的、清脆的声响。
那架巨大的管风琴,数以千计的音管,仿佛在瞬间同时绷断,化作漫天飘落的、银色的忏悔。
放走他们,这不再是一种妥协,而是将自己毕生最完美、最壮丽的乐章,定格在一个永恒的休止符上。
让克里斯汀的婚戒,成为镌刻在他墓志铭上的、最华丽的强音;让整个巴黎,永远都不会知晓,在这座金碧辉煌的歌剧院的地底深处,曾埋葬着一个离圣徒之爱,仅一步之遥的魔鬼。
那一晚,究竟是怎么结束的呢?
紧闭着双眼的魅影,发出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在这一刻,他突然似乎想明白了一点,为什么那一夜,最终没有成为他的死期。
是她啊。
他的克里斯汀,去而复返。
她手上戴着的那枚他赠予的戒指,成为了命运女神对他这悲惨一生,最后的、也是最奢侈的垂怜。
在那渗着水的、冰冷的地宫石壁前,刚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彻悟的幽灵,正跪坐在地上,机械地摆弄着那个猴子八音盒。
“假面舞会”那讽刺的旋律,在空旷的地宫中显得格外刺耳。就在这旋律中,他震惊地看到,他那本该远去的音乐天使,那白色的婚纱裙摆,如同初雪般,悄无声息地掠过满地被他自己踩烂的猩红玫瑰花瓣,重新回到了他这座本该成为自我了断的刑场上。
天使的手掌摊开,那枚黑曜石戒指,正在她的掌心,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埃里克用他那只有力的右手,轻轻托在克里斯汀的左手手腕之下,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握住她的手。
他的声音,比最轻柔的叹息还要微弱,像一段还未成型的和弦。
“当我制作这枚戒指的时候,它的每一道切面,都在疯狂地幻想你。”他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雷霆万钧的威慑,反而像一场暴风雨过后,挂在残枝上的、沾满了星尘遗骸的垂死蛛网,温柔得令人心碎。
“克里斯汀,我……”
“克里斯汀!快走!别管他了!”
劳尔在远处的嘶喊,反而成了此刻地宫里最为响亮的声音。
但克里斯汀,恍若未闻。
她的右手,那只曾经无数次抚过魅影亲手谱写的琴谱的手,此刻,轻轻地握住了她曾经的“音乐天使”那只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的手。
并且,再一次,吻了上去。
“埃里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温柔地,呼唤出这个早已被上帝和他自己同时唾弃的名字,“你曾经教会我,如何让我的歌声,穿透天堂那厚重的大理石穹顶;现在,请让我来教你,如何让你的心脏,在这无边的黑暗里,继续跳动。”
魅影佩戴了三十多年的、那张早已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的无形面具,突然间,在他的心底,裂开了蛛网般的、细密的纹路。
那不是被刀剑所伤,而是被这滚烫的、饱含着怜悯与宽恕的泪水,所腐蚀。他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了少女的脸颊,又将那只紧握着戒指、那枚刚刚还名为“囚禁”、此刻却已然成为“成全”的信物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那塌陷的胸骨之上。
“这里……这里……”他哽咽着,“这里埋葬着所有因你而生的暮色。当你在舞台上,换上那身洁白的雪纺裙装时,我的肋骨,便开始疯狂地生长出水晶吊灯;当你为那个子爵,轻轻拭去鬓角的汗水时,我的瞳孔里,便会下起一场由玻璃碎片组成的暴雨。”
地宫深处,暗河的水声,已经渐渐减弱。魅影用他的鼻尖,极轻地、极珍视地,触碰了一下克里斯汀的耳垂。
这是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允许自己的呼吸,与另一个人的呼吸,如此近距离地共振。
“如今,我终于读懂了,我所有弥撒曲中,那个休止符的真正含义——我的爱,不应该成为缠住夜莺的剧毒的藤蔓,而应该成为,供你远走高飞时,可以短暂栖息的,最沉默的十字架。”
“克里斯汀,我爱你……”
这句不夹杂任何矫饰与疯狂的、纯粹的告白,终于在他的耳边响起。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了她一把。用下巴,指向劳尔远去的那个方向。而后,他猛地转过身,踉跄地返回他的“王座”,在猴子八音盒那愈发凄凉的乐声中,重新隐没入了那片属于他的、无尽的黑暗。
火把的光芒,在潮湿的砖墙上疯狂地跳动。
梅格·吉里手中的提灯,猛然照见了那张孤零零地放在镀金椅背上的、惨白的蜡制面具。
带队的警长用剑尖,不屑地挑起了那团仿佛还带着体温的、死寂的造物,面具的内侧,一些尚未干涸的血渍,在火光中泛着一种诡异的蓝色光晕。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惊恐地望向地下暗河那湍急的水流,猜测着那个怪物可能的下场。谁也没有注意到,老吉里夫人正趁着混乱,悄悄地退向墙角一扇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并用手指,在门把手上极其隐蔽地拧动了一下。
梅格跪倒在积水的石板上,从那张“王座”的椅脚旁,拾起了一片被烧焦了一半的乐谱。在泛黄的纸页上,画着一幅如同迷宫般的复杂路线图。
在某个用三叉戟符号标注出的角落里,墨水被某种不知名的液体晕染开来,形成了一小团模糊的印记。
此时,周围的警探们正举着火把,喧闹着涌向暗河边的木舟,试图寻找更多的线索。而梅格,恰好看到她的母亲,正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扇生锈铁门上的一道刻痕——那刻痕的形状,正是一个小小的三叉戟符号。
搜寻,最终无功而返。火把与吊灯的光芒,伴随着那群情激愤的民众的咒骂声,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这座阴森恐怖的地下宫殿,确实不适宜凡人久居。
当天深夜。
当地底深处隐约传来远处教堂钟摆的嗡鸣时,吉里夫人攥紧了藏在披肩下的那把银色钥匙。
老妇人耐心等到最后一个不死心的警察的身影也终于消失在暗河的拐弯处后,她迅速地掀开了那块由三叉戟符号所指向的、地面下的铸铁盖板。埃里克,正蜷缩在下方排水管道的阴影里,他那张溃烂的脸,正紧紧地贴着一套艳丽璀璨的戏服——那是克里斯汀首演成功那晚,所穿着的服装。
“夫人……”幽灵嘶哑的呼唤,惊飞了管道深处栖息的几只蝙蝠。吉里夫人脱下自己的披肩,将他那因为寒冷与虚脱而剧烈颤抖的身躯,紧紧裹住。
“我送你离开,我可怜的孩子。”老妇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怜悯,“你应该赎的罪孽,等以后再慢慢偿还吧。但至少,不是今夜。”
地面上传来了另一队搜查队的呼喝声。
老妇人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低声哼起了那首她曾在多年前,唱给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畸形孩童听的摇篮曲。
她引导着埃里克,从那条她早就发现并清理过的秘密通道向上攀爬。梅格也在一旁,笨拙却尽力地协助着——否则,仅凭她年迈的母亲一人,很难在这逼仄的通道里,成为一个合格的搭救者,那更像是一场无谓的牺牲。
此刻,这位秀丽的芭蕾舞女孩心中有一个念头,却不好意思对母亲讲:她其实很好奇,很想再仔细看一看,这位她最好朋友的、神秘的“音乐导师”的真实面容,究竟是何等模样。但此刻的时间与场景,都不允许她满足这份好奇。
于是,在第二日清晨,歌剧院的晨钟敲响之前,吉里母女成功地将埃里克,从一辆停在后巷的、毫不起眼的马车里,转移到了另一辆停在塞纳河边的、伪装成货运马车的载具上。在那辆马车的车辕上,钉着一块小小的黄铜牌,上面潦草地刻着一行字:
马赛港 — 开往萨尔茨堡。
《真爱不死》的吉里夫人和梅格都很让人感伤,但我想她们的底色是很善良的,所以救魅影的这部分还是由她们来担当。
其实我一直觉得第一部结尾已经是很圆满的一种了……魅影的故事很完整,一切就在最后面具那里结束很合适。
所以既然是续文,一定要给魅影还愿意活着找一个精神追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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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烂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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