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双城记

萨尔茨堡这座山城总裹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天气像孩童的脸说变就变,连绵的雨水时常将石板巷弄浸润得泛着青光。

城中那条著名的粮食街宛如一条古老的巨蜈蚣,静伏于城中,甲壳上的纹路早已被时光打磨成永恒的模样。每日无数旅人的步履在蜈蚣化石般的脊背上起落,探寻着沉淀在砖缝间的故事——而今名为剧院幽灵的魅影先生也成了这故事集中的一节。

初来乍到,难免水土不服。

“老吉里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把我送去维也纳……哦这该死的命运”,埃里克埋怨道。

若将维也纳比作金线织就的华美锦缎,萨尔茨堡便是深谷中淬炼出的青铜古剑,以峭拔之势直指苍穹。前者舒展在广袤平原,任哈布斯堡王朝的奢艳气息在巴洛克建筑间流转;后者蜷缩于险峻峡湾,中世纪大主教们的精神权杖仍在石板路上投下细长阴影。

直到今天,当人们漫步在两座城市交错的时空里,仍能触摸到维也纳自由舒展的呼吸,与萨尔茨堡凝固千年的静谧幽深——这历史的气息依旧清晰可感。

且看那些悬挂在店铺门楣的铁铸招牌,每一方都足以成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就连莫扎特故居门扉旁那枚铜制门铃拉手,依然温顺地倚着斑驳石墙,虽已逾百年无人真正摇响,却始终守护着旧日门庭开阖的记忆。

真正鲜活的历史,往往就镌刻在这些细微的褶皱里。

那么从皮肤表面的褶皱,去透视这个咒骂命运的来客,又能读出什么?

埃里克就蜗居在粮食街一隅,这座曾属于某位大主教的阁楼里。

空气中透着一股老木头房子特有的朽坏味,天花板因年久失修已经倾斜,眯起眼睛,透过特殊的光线却能看清上面残留的星辰图。斑斑点点的金粉已经被虫蛀蚀,这让他想起了巴黎地下水宫穹顶剥落的马赛克。

就在百无聊赖的他不知道该用额头触及冰冷的窗柱,仔细数数从那音乐天才门口又走过了几拨游客,还是直接一跃而下亲吻湿滑的地砖时,克里斯汀在米兰的晨光中醒来,她天鹅般的脖颈转向右侧,那是劳尔的方向。

劳尔·夏尼子爵选择米兰并非偶然。

自从歌剧院地下湖的丑闻曝光,巴黎社交界就将克里斯汀称作“魅影的新娘”。这些让劳尔惴惴不安的流言,最终当他发现匿名信——信纸甚至被好事者绘着克里斯汀在烈红布景中裸露的锁骨时——便连夜变卖巴黎房产。

米兰大教堂的尖顶能刺破所有流言,至少最开始他是这么盘算的,哦是的,那里还有音乐。

“我亲爱的妻子需要那些。”

二十世纪初的米兰正经历工业化与城市化的剧烈变革。街道上电车轨道交错延伸,工厂烟囱喷出的灰雾笼罩着新古典主义建筑。在这座躁动的工业之都,斯卡拉歌剧院始终是城市跳动的心脏。1898年重建的剧院保持着奶油色立面的优雅,门前的煤油路灯下,晚礼服与工装裤短暂交汇,匆匆涌入镀金大门。

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的咖啡馆里,留着髭须的作曲家们用铅笔敲打杯碟,争论真实主义歌剧该用工厂汽笛还是教堂钟声作间奏。大教堂广场卖报童的叫卖声常被突然爆发的咏叹调打断——某个失业的男中音在电车站即兴演唱歌剧选段,围观的人往他帽子里扔生锈的硬币。

这个城市是如此的浪漫,而浪漫的“核”便是斯卡拉,这座被誉为“歌剧界的麦加”的剧院。当水晶吊灯亮起的瞬间,整座城市的蒸汽尘埃仿佛都化作了管弦乐队的金色颤音。

克里斯汀和劳尔的新家,就安在毗邻大剧院的维多利奥·埃马努埃莱大街。这对转移阵地,正沉浸在新婚炽爱的夫妇计划在新的城市开启人生。

“新来的,去奥古斯汀喝一杯吧。”房东太太用火钳敲打壁炉,“黑啤酒能治离魂症,这是大主教时代传下的方子。”她不会知道,这个看不清楚面目的新房盯着旋转的啤酒泡沫时,看见的是克莉丝汀在《唐璜》首演之夜旋转的裙裾,每一颗气泡炸裂都是她渐行渐远的足音。

又一杯黑啤酒下肚,除了越来越涨的腹部,埃里克丝毫没有放松的感觉。

可能在医生嘴里难以治愈的离魂,对于他自己来说只是个莫须有的病症。可堪欣慰的是这座城市有个奇怪的传统:也许是大主教时代的遗存,深夜总有人打扮得奇装异服走在街上,鸟形的面具,夸张的垫肩,全部涂得惨白的脸,藏在衣襟里的胳膊假装独臂的勇士……都不会得到他人猎奇的注视,相反还可能因为过于新颖有趣而被亲热地送上一杯啤酒。

埃里克的半脸面具因为太过于艺术的设计反而得到了不止一位沽酒女和微醺绅士的夸赞。偶尔被人发现眼眶和面部的间隙那些疤痕时,他也准备好了说辞:

火场逃出来的幸运儿,啧,大难不死得很。

只要你背离阳光,夜行于此,便能融入这有趣的暮色。

“这一点来说,比维也纳强些”,他撇撇嘴,粗鲁地抹掉唇边的泡沫,那些因为长久未打理的胡须而挂着的存在,让他严肃的面孔显得有些可爱。

舌头已经喝大的埃里克拒绝了下一杯啤酒,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奥古斯汀啤酒屋。

今天的酒越喝越没滋味,和自己拿肉自己端酒的当地人不同,他是个杀人犯,是个丢失了爱人的倒霉鬼,是个没丁点闲情逸致的可怜虫。

另一头的米兰,却是春风骀荡。

晨雾裹着槭树蜜糖色的影子漫进窗棂时,克里斯汀正对着梳妆镜将珍珠发卡别进鬓角。铜镜里映着劳尔熟睡的侧脸,他英挺的鼻梁在晨曦中投下的阴影,像四季常春的木枝。

“夫人,新到的晨报。”女仆玛尔塔端着银盘进来,铜版纸上印着斯卡拉歌剧院招募女高音的消息。克里斯汀的指尖在铅字上轻轻摩挲,听见身后窸窣的丝绸摩擦声。劳尔的手臂从背后环住她,带着海盐混合皮革香气的呼吸拂过她颈侧:“市政厅今晚的酒会,记得穿那件孔雀蓝的塔夫绸。”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她左手婚戒,戒圈在无名指上勒出浅粉的印痕。

“大剧院在招聘女高音”,克里斯汀感觉丈夫的肌肉瞬间绷紧,“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去试试……”她转身抚上劳尔的手背,触到一层潮湿的汗。

“过了今晚再说”劳尔抽回手扯了扯衣领,水晶纽扣在晨光里折射出刺目的光斑,“早餐后让裁缝来改礼服腰线,你最近瘦得厉害。”

暮色漫过巴洛克式露台时,克里斯汀正站在落地镜前任由女仆收紧束腰。劳尔倚在门框上用银刀削着苹果,果皮螺旋状垂落,像具被抽去血肉的躯壳。

“市政厅长夫人是威尼斯玻璃大亨的独女”,他将果肉递到她唇边,“她父亲刚买下伦巴第铁路三成股份。”

果肉没那么甜,其实。

觥筹交错的声浪里,克里斯汀的缎面手套隐隐浸出水渍,她不愿意承认是手汗,只故作坦荡地晃动酒杯。劳尔揽着她腰肢游走在衣香鬓影间,指节却收得紧当,尤其在贵妇前来攀谈她想回应,她天真烂漫的回答显得有点不那么合时宜,需要丈夫补充说明的时候。

这紧张感,让克里斯汀不太舒服,而这微妙的尴尬在钢铁厂主举着酒杯说起巴黎歌剧院重建计划时到达顶峰,她清晰感觉到丈夫的脉搏在沿着她的腰,突突跳动。

“子爵夫人不打算为下个月的慈善音乐会献唱?”银行家太太摇着孔雀羽扇凑近,“听说您当年在巴黎的歌声能让水晶吊灯都震颤呢。”

没待被盘问的人回答,劳尔的笑声插进来:“那些都是小报记者杜撰的逸闻。”他握着香槟杯的指节发白,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滚落在地毯上。

深夜归程的马车里,克里斯汀掀开车帘望着月光下的杜莫主教堂。穹顶的圣母像手持金箔玫瑰,让她想起巴黎歌剧院地下湖那些漂浮的蜡烛。

“下个月斯卡拉剧院有《诺尔玛》”,她刚开口就被劳尔用吻封住话语,他唇齿间残留的苦艾酒气息混着血腥味,不知道在今晚的什么时候,咬破了舌尖。

类似的场景总像已经发生过。

虽然舌尖的创口,微微一咬是很快便能痊愈的。

晨露未晞,克里斯汀趁着劳尔去工厂视察,偷偷掀开已蒙了层灰的钢琴。

当《求神给予保护》的旋律从指尖流泻时,玛尔塔望着女主人随旋律起伏的肩胛骨,听见了在她世界里,称得上天籁的歌声,“只有天使唱得出来”,她发誓哪怕是面对上帝,她也敢这么讲。

“把钢琴锁进地窖。”劳尔傍晚归来时大衣沾着煤灰,对男仆吩咐道。

“夫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他将市政厅的请柬扔在茶几上,“下周三的慈善晚宴需要你准备新的咏叹调”,劳尔揽过克里斯汀的肩头,亲昵地吻了吻妻子的鬓边。

“他们都盼着聆听巴黎的夜莺鸟呢,你的歌声必会为晚宴增色”,说着点了点请柬烫金纹章旁潦草的批注——“‘仅限社交性演唱’,你明白什么意思吧”。

这次换克里斯汀自己品尝舌尖的血腥了。

比起觥筹交错谈论谁家的钢厂工人罢工,谁家的股票有了涨幅,谁家的男仆私奔逃路,谁家的情妇爬上新贵的床褥……她突然怀念那些潮湿但无比纯净的日子。

“你是女祭司长”,今晚的老师格外严肃,像往常一样,音乐天使会在授课前详细说明曲目的创作背景,让少女了解此时此刻以何身份演唱,“这是《诺尔玛》最重要的角色,没有女高音的吟唱,革命的号角便不会吹响”。

“你需要在凝视信众时挺起脊梁,哪怕内心充满了凄惶,哪怕你下定决心于明日杀掉襁褓中的婴孩,再把匕首捅进你恋人的胸膛。”

魅影在坚决的和弦音之后,强有力地奏出了表现诺尔玛不幸的旋律,随后转入飘荡着一缕哀愁的安静曲调。

“就在这段前奏声中开幕”,暗夜导师示意女高音开嗓。

——女高音激愤地走近盾牌,把它敲击了三下,通知准备战斗。

少女敲了敲琴谱,调皮地扯了扯嘴角,在导师没注意到的角落纵容自己。

躺在床上的克里斯汀,紧紧闭了下眼睛,用力过猛甚至有点头痛,她用手指敲了敲自己平坦的小腹,脑海中浮现出了告急的音乐和雄壮的曲调,她仿佛看见许多男女僧人和士兵,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异口同声高声呼喊着,“打仗,打仗!”、“血债,血偿!”、“杀!杀!杀!”

她仿佛看到了他扮演的罗马总督波利翁,被寺院里的众人揪了出来。大家认为这俘虏正是献给战神最好的祭品,奥罗维索首长拔出了腰间短刀,走近祭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黑暗中的克里斯汀屏住了呼吸。

“过来!”

魅影冲少女喊道,“抢走你父亲手里的断刃,刺进波利翁的胸腔”,琴键上的手指丝毫未被主人癫狂的动作扰乱,少女也在这音乐的触激下和导师开启了《如今你落在我手中》的激昂的二重唱。

咚咚,咚咚,咚咚。

暴雨夜的电光劈开天鹅绒窗帘时,劳尔从噩梦中惊醒。枕边空无一人,他赶不及穿鞋,赤脚踩过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在阁楼里找到了蜷缩在旧戏服里的克里斯汀。

他认得出来,她裹着的那件猩红披风是魅影的,月光将面罩的投影烙在脸上,像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你不停止追逐幻影,噩梦就永远醒不来”,劳尔抱住克里斯汀,把披风扯下时,没收住劲,撕破了披风袖口,裂帛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夜莺。

拥着妻子的劳尔,回到了卧室,把新购的斯卡拉歌剧院包厢钥匙抛在丝绸床单上,“至少这里的演出不会出现让你恐惧的新式改编”,微笑的面庞依然年轻,口吻却老派得刻意。

“你应该感激我,亲爱的克里斯汀,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稍稍停顿了会,男子继续说道,“再者说……我认为贵族夫人不适合登台卖唱,那多少有点难堪”,他为克里斯汀的职业生涯下了个等级森严,颇不体面的定义。

克里斯汀没出声,抚摸着钥匙齿痕,想起埃里克当年用象牙琴键打磨了一把□□,能打开巴黎歌剧院所有活板暗门。

那把钥匙此刻正在萨尔茨堡某间阁楼里发霉,像一排死去的牙齿。

巴札咖啡店的橱窗在雨季会渗出盐霜,老板威尔汉擦拭着铜制咖啡磨具,感觉要给他们来个彻底的抛光——手里动作没停,眼神却不时往毁容的外乡人那飘。

“真怪,给方糖排队呢。”

埃里克没发现有人在盯着自己刻板的动作,只觉得一块块整齐的序列让自己心安,甚至突然用《胜利唐璜》的旋律哼起一段儿歌——这是克里斯汀学不会高音C时,他哄女孩再试试即兴编的练习曲。

老板突然觉得这声音带劲,“这小子大火死里逃生却没呛坏嗓子”,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抚了抚胸口,“上帝保佑”,他突然产生了搭话的兴致。

“您听过盐矿里的小曲儿吗?”威尔汉掀开了柜台里的格子,手里拿着卷状似日记的东西给外乡人扬了扬,“矿里头会飘出来歌声”,神秘莫测地说道。

“他们岩壁凿得越来越深,直到挖出了好多死人骨头。后来产出就不太好了”,老板顿了顿,“再后来又恢复了一些,可是每逢没有月亮的夜晚,盐矿那就会传来歌声……”

“据说歌声荡悠悠的,怪好听”,威尔汉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果不其然,“被火毁容”的男子抬起了头,昏暗的灯光遮住了他疤痕嶙峋的侧脸,光影里露出来的半张脸上的一只眼睛盯向他——

“矿主不知道从哪里听的邪方儿,抓个吉普赛女孩活祭……”

埃里克指尖的方糖霎时崩解,甜腻的粉末渗进木纹,他盯着咖啡店老板的目光移开,像火山岩石那样布满了颗粒地,眼睛碾着糖沫,只觉得像极了皮昂吉喉骨碎裂时的骨渣。

想到这,埃里克从口袋里掏出了面具,莫名其妙回了老板一句:“威尼斯人认为面具能封印罪恶,呵呵,他们不知道脓血还是会从铜钉缝隙里渗出来的。”

克里斯汀觉得自己也像个被推向祭坛的圣女。

市政厅的慈善晚宴,她计划演唱《唐璜》里采琳娜的咏叹调,每个颤音都复现的是魅影教导的换气方式,凝视着沉浸排练中的妻子,劳尔不愿承认却无比清晰地发现,她眼底跳跃的光斑,那一刻才最像两人相爱时候的小洛蒂。

次日。

在市政厅穹顶壁画下,克里斯汀的歌声让水晶枝形灯再次震颤。劳尔站在廊柱阴影里,看着满场贵妇的羽扇僵在半空。当市长夫人听走了神,不慎打翻红酒弄脏裙摆时,克里斯汀即兴转调,将咏叹调改成了魅影为她写的《夜莺》。

劳尔手中的高脚杯炸裂开,玻璃碎片扎进了掌心。

他尝到了当年在地下迷宫被水牢铁栅栏划破脸颊时的铁锈味。

宴毕,兴奋的克里斯汀在马车里抓着劳尔的手,隔着缠着的纱布,那手掌的温度有点不真切,“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今天演唱的时候好像又回到过去”,她脸颊泛着玫瑰色的红晕,劳尔的视线从窗外撤回到二人交握的手上。

他发现,克里斯汀的丝绸手套有道微不可见的划痕,是在演唱**时被自己的指甲划破的。此刻她正借着马车摇晃的节奏,用另外那只手在膝头打着拍子。

天鹅绒车帘随颠簸漏进零星光斑,劳尔的银质怀表链在阴影中闪烁,有点像一种银色的环状物,那物件适合放在犯罪者的手腕上。

他打断了克里斯汀。

“你听见水晶灯晃动的声响了吗?就像巴黎那盏吊灯坠落前……”,拍子暂停,玫瑰色似乎变成了酱紫,她突然抓住了劳尔的袖口,瞳孔里还浸着表演后的泪光。

“哦,是吗,我没注意到亲爱的。”

劳尔抽回手臂整理了下蕾丝领巾,莫名变得难以呼吸,领巾的香水味里混着冷汗,“德·莫泊桑夫人夸赞你的勃艮第口音很标准,我很高兴”,接着他反握住妻子的手,绷带有点硌人,你的胭脂脱了色,眼睛飘向车厢里的暗格,那里有一面袖珍梳妆镜,“补一补,还有你的发丝也该重新打理一下,等会儿我们还要去市政厅长宅邸。”

马车碾过石板路缝隙,克里斯汀鬓角的珍珠发夹应声而落,她俯身捡起时,裙撑里的钢丝擦过了劳尔的皮鞋,雀跃的动作停了下来,声音又回到了瑟缩的女孩状,好像刚才的夜莺女神回到了破旧的巢穴。

“玛尔塔说斯卡拉歌剧院正在筹备新……”

劳尔打断了她,用镶宝石的手杖底端压住了裙摆,“我发现你唱到高音的时候会像那个怪物一样扬起左手”,他顿了顿,“你该庆幸那些贵妇没有发现,这可不太合规矩”。

沉默随煤气路灯的光斑明灭不定。

克里斯汀借着梳头的间隙,解开了束腰系带,深吸了口气,锁骨在月光下起伏如音阶,“你也该庆幸,那些夫人们才不管我的手势,她们丈夫的包厢常年订在歌剧院三楼,那里听歌声一般,但隐秘性一流”,她把劳尔渗血的绷带拉向自己的嘴角,作势去吻,“你的铁路股票还更让人感兴趣些”。

劳尔突然掐住她后颈,力度恰如当年魅影教她发声的手势,但痛感却强烈得多,“记住,子爵夫人不需要用歌声取悦包厢里的豺狼”,力度放轻了些,拇指摩挲她随呼吸颤动的声带,“下周开始跟着礼仪教师学惠斯特牌,你今晚连切牌手势都是错的。”

车夫突然勒马,两人因惯性撞向车壁,劳尔拉回了克里斯汀,“夫人该学会区分艺术与现实的界限了”,转身把她的珍珠发夹抛向窗外黑暗。

“明早让珠宝匠打副新的——要能固定住面纱的款式。”

远处传来醉汉的手风琴声,克里斯汀突然推开车窗。

穿着华服的丽人将半个身子探进夜风,晨露沾湿的歌声随风扩散。

“你听!连街头艺人都比我有权歌唱!”

“你给我回来!”

劳尔拽回她时扯痛了她,鲸骨裙撑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好像也在嘲笑今晚的快乐比偷来的隔夜面包都难以下咽。

“夜莺就该待在金丝笼里歌唱。”

他用手绢擦了擦克里斯汀眼角溢出的液体,动作温柔,唇舌吻向她未尽的话语。

“尤其当笼子镶着子爵家纹的时候。”

马车驶过最后一段卵石路,碾碎了,不知谁遗落的歌剧院长笛谱。

另一边的鹅卵石是潮湿的。

萨尔茨堡主教广场的鹅卵石浸透了雨水,像无数只充血的沉没眼球。

埃里克混在中世纪刑具展示队伍里,黑色斗篷下露出半截尖刺,那是从铁处女刑具上卸下来的。当扮演异端审判官的学徒举起橡木十字架时,他抢过沥青火把掷向天空。

“硫磺与火!”他突然用意大利语嘶吼。

埃里克还记得这是皮昂吉死前最后的台词,说完这句以后,索套就割断了他的声息。

火把坠落时点燃示众柱上的稻草人,围观的萨尔茨堡人开始鼓掌——他们以为这是新编的宗教剧。只有威尔汉看见他下一秒跪在湿冷的石板上,铁刺扎进了手指,血珠和着雨滴一起渗进石缝,变成了猩红的苔藓。

埃里克保持着一个跪坐的狼狈姿态,温柔的抚触着。

“夜莺绝不会困在硫磺弥漫的荆棘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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