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一架无情的轧路机,它以世纪为刻度,碾过帝国的冠冕与情人的枯骨,留下的辙痕,便是后人称之为“命运”的轨迹。
当巴黎歌剧院地下那座幽暗王国的烛火最终被十九世纪末的工业晨曦所吞没,一些曾被镌刻在灵魂最深处的姓名与面容,便注定要被稀释在米兰街角咖啡馆升腾的蒸汽里,如同岁月长河中一缕若有若无的烟。
劳尔·德·尚尼子爵以为,将家从塞纳河畔迁至波河平原,用米兰大教堂哥特式尖顶的圣洁投影,便可以覆盖掉巴黎地下湖泊投射在他婚姻生活中的那片巨大阴影。他成功了吗?从表面上看,是的。
在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大街那栋有着宽大露台和精美铁艺栏杆的宅邸里,子爵夫人克里斯汀·德·尚尼过着一种被丝绸、瓷器与午后茶点包裹起来的,堪称典范的贵族妇人生活。
她不再是巴黎那个引发了狂热、丑闻与死亡的夜莺,而是一位温顺、娴静、且几乎不在社交场合展露歌喉的子爵夫人。
劳尔是爱她的,这种爱,一如既往地真诚、炽热,甚至带着一种因过往创伤而生的、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在他眼中,克里斯汀那足以令天使战栗、令魔鬼垂泪的歌喉,是一件太过珍稀也太过危险的神器。它曾将她引向荣耀的顶峰,也曾将她拖入深渊的边缘。他忘不了那地宫中扭曲的镜子,忘不了那副蜡制的面具下燃烧的疯狂瞳孔,更忘不了克里斯汀在做出选择时,那张既有爱恋又有恐惧的扭曲面庞。因此,他用自己的爱,为这只夜莺打造了一座更为华美、也更为坚固的黄金囚笼。
这座囚笼,由丈夫无微不至的关怀、源源不断的财富供给,以及不容置喙的贵族尊严所铸造。
他会为她在斯卡拉歌剧院订下最好的包厢,却在她流露出想要登台的丝毫意愿时,用一个温柔的吻和一句不容反驳的话语将之封缄:“亲爱的,尚尼子爵夫人的位置,是在包厢里,而不是在舞台上。你的歌声,只为我一人而唱,这难道不比取悦那些素不相识的庸人更高贵吗?”
克里斯汀每每在这样的时候,都只能在沉默中反复咀嚼“高贵”,咀嚼到牙齿和唾液的酸楚从唇齿蔓到心脏。
她丈夫口中的“高贵”,像一把柔软的锁,锁住了她的声带。
那架从巴黎运来的普莱耶钢琴,琴盖上常年覆盖着厚厚的波斯绒布,仿佛一座被封印的祭坛。克里斯汀的手指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分,隔着绒布无声地抚过琴键的轮廓,指尖下跃动的不是音符,而是心脏深处传来的、被压抑的火山的轰鸣。
由此,那酸楚就从足以穿透天堂穹顶的激情倒塌、下降,倾注在对女儿的抚育、对家务的打理,以及对丈夫事业的默默支持之中。
我们的巴黎夜莺,在米兰学会了从账本的数字间寻找韵律,在花园玫瑰的盛开与凋零中体会咏叹调的华彩与沉寂。
不知是否幸事,她的才华并未消逝,只是像被埋入地下的种子,在黑暗的土壤中扭曲、变形,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很难相信,仍然非常年轻的美人时常会在盥洗室里,对着镜中自己日渐平和却也日渐暗淡的容颜,用最微弱的气音哼唱那些曾由“音乐天使”亲手教给她的旋律。
但,真的,难以置信吗?
克里斯塔时常会被一种尖锐的刺痛攫住——既有对过往那段畸形却又极致纯粹的艺术关系的怀念,也有一种对眼前安稳生活难以言喻的憎恨。
她得到了世人眼中最完美的婚姻,却也失去了作为“克里斯汀·戴耶”的灵魂。
劳尔并非对此一无所知。
他能在妻子看似温顺的眼神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如同困兽般的火花。在那些爱意缱绻的深夜,当他的手抚过妻子的指节,他心中会涌起一阵愧疚。
但他旋即会用更紧的拥抱来打消这一切。
他告诉自己,这是保护,不是禁锢。他是在用世俗的幸福,去拯救她免于艺术的疯狂。毕竟,那个潜伏在巴黎地下的幽灵,已经用最极端的方式向他证明了,一个为艺术而生的灵魂,其毁灭性有多么可怕。
他不能再失去她一次,绝不。
于是,在这座被爱与尊严精心构建的牢笼里,克里斯汀的歌声彻底沉默了。她将自己活成了一支被供奉在天鹅绒盒中的长笛,笛身上雕刻着子爵家族的鸢尾花纹章……
华美,却再也奏不出一个音符。
直至一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中,终于投来了一颗石子。
1882 年的米兰,冬雪如撕碎的天鹅绒覆盖了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的玻璃穹顶。
克里斯汀躺在床上,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鲸骨裙撑早已被弃在床脚,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亚麻睡袍。劳尔紧握着她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昂贵的皮革手套被随意扔在床头柜上,露出掌心因常年握剑与打理工厂而磨出的厚茧。
“再用力些,夫人,孩子就快出来了。” 产婆的声音带着米兰方言特有的卷舌音,在炉火噼啪的声响中格外清晰。壁炉里的木炭燃得正旺,火星溅在砌砖上,映得劳尔鬓角的碎发泛着暖光。
他凝视着克里斯汀苍白的脸庞,喉结滚动,想说些安慰的话,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我在这儿,克里斯汀,别怕。”
克里斯汀的指甲深深掐进劳尔的手臂,视线却越过他的肩头,落在墙角那架蒙着防尘布的钢琴上。布幔的褶皱里,仿佛还藏着当年在巴黎地宫,埃里克用象牙琴键为她弹奏的旋律。
阵痛如浪潮般袭来,她忽然想起那个在地宫烛火中,用粗粝手指教她音阶的幽灵。
想起他说 “歌声是灵魂的翅膀” 时,面具后那双燃烧着狂热与孤独的眼睛。
“哇 ——”
婴儿的啼哭刺破了房间的沉寂,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划破了克里斯汀交织着痛苦与怅惘的思绪。产婆将一个皱巴巴的女婴抱到她面前,小家伙闭着眼睛,小拳头紧紧攥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劳尔的眼睛瞬间亮了,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敬畏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触碰着女儿柔软的脸颊,声音沙哑得比妻子更甚:“我们叫她埃莉诺好吗?明亮闪耀,勇敢聪慧。”
克里斯汀望着怀中的女儿,小家伙的眉眼间有几分自己的影子,尤其是那小巧的下颌线,像极了当年在镜中看到的自己。
可不知为何,她心中没有预期的狂喜,只有一种莫名的沉重,仿佛怀里抱着的,不仅是一个新生命,还有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以及那段被深埋在巴黎地下湖底的、沾满血与泪的过往。
埃莉诺的出生是上帝对这个家庭最慷慨的馈赠,也是对克里斯汀最残忍的玩笑。
她几乎完美无瑕地继承了母亲所有的天赋。当别的孩子还在牙牙学语时,她已经能哼出教堂唱诗班里复杂的复调旋律;当她第一次蹒跚地走到那架被封印的普莱耶钢琴前,用稚嫩的小手敲下音符时,整个宅邸的空气都仿佛为之凝固。那不是杂乱的噪音,而是一个有着惊人准确性的、清澈明亮的C大调和弦。
劳尔对此欣喜若狂。他仿佛看到了家族未来的荣光,一个流淌着尚尼家血液的音乐天才。他请来米兰最好的音乐教师,为女儿的未来铺设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道路。然而,克里斯汀的态度,却微妙得令人心惊。
她从未阻止过女儿学习音乐,甚至会像所有尽职的母亲一样,监督她的练习,为她的进步予以程式化的表扬。
但那种发自内心的、为一个天才的绽放而感到的欣赏与激动,却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
当埃莉诺在家中放声高歌,用那纯净无暇的童声唱出连专业歌唱家都需费尽心力的华彩段落时,克里斯汀常常会找个借口,默默地退到花园里。她会站在那株从巴黎移植过来的黑丝绒玫瑰前,任由女儿那清亮如水晶的歌声穿过落地窗,像一根根冰冷的银针,刺入她的耳膜,刺入她灵魂深处那片早已结痂的创口。
这是份很难用言语形容的,微妙的疏离。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阳光如同融化的蜂蜜,懒洋洋地淌过米兰宅邸那间音乐室。本已尘封了太久,但劳尔特意为女儿重新整修一番。这里不再是那座囚禁着克里斯汀昔日幽魂的、以天鹅绒与红木构筑的华美陵寝,而是一位尽心尽责的父亲对无法抑制天赋的女儿,倾尽全力的托举。
劳尔想:“我的女儿,合该在最安全、最可控的环境中绽放。”
于是,就在这绝非寻常的凡常生活中,埃莉诺·德·尚尼渐渐长大。
劳尔为她请来了米兰颇负盛名的莫雷蒂先生,于是我们便经常能看到端坐在那架普莱耶钢琴前的女孩,练习古诺根据巴赫前奏曲改编的《圣母颂》。
每当这时,尽职尽责的母亲克里斯汀会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姿态端庄,双手交叠放在膝头。
她强迫自己留在这里。
因为劳尔曾温和地对她说:“亲爱的,你应该为埃莉诺感到骄傲,去看看她,你的出席对她很重要。”
于是她来了,像一个尽职的母亲,也像一个被判刑的囚徒,前来旁听对自己灵魂的审判。
钢琴的琶音如清泉流淌,埃莉诺的歌声随之升起,纯净,空灵,不含一丝杂质。莫雷蒂先生闭着眼睛,脸上是沉醉的、近乎于圣洁的表情。
克里斯汀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起初,那歌声只是歌声。一个天赋异禀的女孩唱出的、悦耳的旋律。
她还能将女儿的身影与那声音分离开来。她能看到阳光在她女儿浅褐色的发梢上跳跃,看到她因全神贯注而微微嘟起的小嘴。她甚至试图在内心为这景象喝彩,告诉自己:这是我的女儿,她将完成我未能完成的一切。
但当乐曲进入**,当埃莉诺的声音沿着一条无形的、向上的螺旋攀升,最终抵达那个清亮、坚实、仿佛能刺破天际的High C时——一切都变了。
那声音太像了。
那一瞬间,音乐室的墙壁仿佛消融了。空气不再是托斯卡纳午后的温暖与干燥,而是变得阴冷、潮湿,仿佛带着地洞深处千年不化的寒意与水汽。
克里斯汀闻到了,那是巴黎歌剧院地下湖泊的味道。
阳光下钢琴那光可鉴人的漆面,在她眼中碎裂成千万片扭曲的威尼斯镜面,每一面镜子里,都映出一双在黑暗中燃烧着、既痴迷又疯狂的眼睛。
女儿的每一个完美高音,都在提醒她那段被她刻意埋葬的,与“音乐天使”共度的时光。
莫雷蒂先生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但在克里斯汀的耳中,那架普莱耶钢琴的声音早已被另一架更庞大、更黑暗的乐器所吞噬。
那是管风琴的轰鸣,是地狱深处传来的、裹挟着雷霆与硫磺气息的圣歌。
她看见了,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就站在钢琴旁,溶解掉莫雷蒂先生的身影,替代了音乐教师的位置。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琴键,奏出的旋律既是教导,又是囚禁,每一个音符都是一条锁链,将她的灵魂与他的灵魂紧紧缚在一起。
“呼吸,克里斯汀!把你的灵魂从喉咙里释放出来!为我而唱!”
那个声音,那个只属于她的、在她梦魇中回响了无数次的声音,此刻正与她女儿的歌声重叠在一起。
在那致命的、长达十秒的完美高音里,房间里仿佛站着两个克里斯汀。一个是坐在扶手椅上、身着华服的尚尼子爵夫人,另一个,是被无形的锁链缚在管风琴前、为她的主人与上帝献祭歌喉的少女。
埃莉诺的歌声,就是那个深渊的回音。
一个冰冷的激灵,从克里斯汀的尾椎骨窜上脊背。
她感到一阵无法遏制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即使壁炉里燃着火焰,也无法驱散分毫。
她终于明白了,她之所以畏惧女儿的才华,并非可耻的嫉妒,而是一种更为本源的恐惧。她害怕的不是女儿的成功,而是害怕那成功的背后,站着同一个魔鬼。
她害怕女儿清澈的瞳孔里,有朝一日也会映出那张被诅咒的、既丑陋又神圣的面容。
“Magnifico! 壮丽!无与伦比!”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莫雷蒂先生夸张地大喊起来,热烈地鼓着掌:“夫人!您听到没有!这是一个天使的声音!真正的音乐天使!”
音、乐、天、使,
音乐,天使?!
当这个词钻进克里斯汀耳朵的时候,她的心脏好像注入了一股极浓烈的毒素,直达胸腔里跳动的存在。她猛地站起身,正要扑向她怀中寻求赞美的埃莉诺差点撞到桌角。
“妈妈?”埃莉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和受伤,“我……我唱得好吗?”
克里斯汀看着女儿那双清澈的、闪烁着期盼光芒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还没有深渊的倒影。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僵硬得发不出任何赞美之词。最终,她只是伸出手,从女儿的喉头略过,向侧旁攀援,极其僵硬地整理了一下女儿的蕾丝衣领,用一种她说出口几乎先吓到自己的、近乎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语调说:
“音准……没有问题。但是你的气息在结尾处有些不稳。”
她顿了顿,避开了女儿的视线,转向窗外,“这屋子里的空气太闷了。我……我需要去花园里看看那些玫瑰。”
说完,她没有再多看女儿一眼,近乎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音乐室。
她冲进花园,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仿佛要将肺里那些属于地下世界的、潮湿的霉味全部吐出。
然而,女儿那清亮婉转的歌声,却像看不见的藤蔓,穿过敞开的窗户,追逐着她,缠绕着她。
她踉跄地走到花园深处那丛黑丝绒玫瑰前。黑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天鹅绒般的光泽。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花瓣边缘。
柔软的触感,让她想起了一件黑色的斗篷,和斗篷下那颗在黑暗中,近乎……
不对,不是近乎,是恰切为她一人而跳动的畸形的心脏。
身后,音乐室里又传来了埃莉诺练习的歌声,那声音纯洁、无辜,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而在克里斯汀的耳中,那却是一首由魔鬼亲自谱写的、华丽而致命的安魂曲。
于是,就在这致命的曲调中,她在深切地爱着女儿,和恐惧埃莉诺的音乐天赋中摇摆,难以平息。
女儿的歌喉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自己被压抑的人生。每当看到女儿眼中对音乐的渴望,她就会想起当年那个在巴黎歌剧院舞台上,用歌声震撼全场的自己,想起那个在地宫深处,被音乐与爱情纠缠的自己,更想起埃里克 ——那个毁了她又成就了她的幽灵。
这份恐惧与日俱增,进化成了一种更为可怖的样貌。
克里斯汀不仅害怕女儿在耀眼的天赋加持下,重蹈自己的覆辙,被音乐裹挟,更害怕有朝一日她被爱情伤害,最终被困在无形的牢笼里。
但命运给子爵夫人新开的玩笑是:你的恐惧终会从梦中惊醒,咧着丑陋的獠牙说,“我来了”。
到了夏天,尚尼子爵一家通常会去山上避暑,享受尊贵的特权阶层方能享受的,特有的、清冽而短暂的甜美。
他们租住的别墅,坐落在一片可以俯瞰整个老城的山坡上,阳台上开满了天竺葵,风中裹挟着一种由教堂钟声与咖啡香气混合而成的气息。
然而,对于克里斯汀而言,这份宁静与祥和,却像是噩梦里,暴风雨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天下午,她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手中拿着一本翻开了却一个字也未读进去的诗集。
她的目光,越过书页,紧紧地锁定在不远处的凉亭里。埃莉诺正在那里上她今天的声乐课。
教她的,是劳尔特意从维也纳请来的宫廷歌剧院首席指导,一位以严苛和权威著称的老派大师,赫尔曼·冯·施特劳斯。
凉亭是玻璃结构,像一个巨大的、晶莹剔透的捕虫笼。
阳光穿过玻璃,将里面的人影拉得细长。克里斯汀能清晰地看到,那位蓄着整齐络腮胡、身形微胖的大师,正用一根细长的指挥棒,指点着埃莉诺的姿势。而埃莉诺,像一株向日葵,永远朝着艺术的太阳,全神贯注地吸收着所有的教导。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全身心的悦纳与吸收,对一个年轻女孩又意味着什么。
一阵穿林而过的风,将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送了过来。
“不,孩子,还不够!”施特劳斯大师的声音洪亮而严厉,带着德语里不容置喙的腔调,“你的声音里有技巧,有情感,但缺少了……‘那个东西’!那个能让声音撕裂听众灵魂的、属于魔鬼的成分!”
“魔鬼的成分?”埃莉诺难以理解。
“是的,魔鬼!”大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激情。
“艺术的巅峰,你以为从来只是天使的花园吗,傻姑娘,那是混合着地狱的熔炉!苦难中诞生的佳作比温室里的玫瑰更能打动人心。你必须找到它,驾驭它,让它成为你声音的一部分!你明白吗?”
然后他停顿了下来,啜了一口早已凉掉的红茶。看向对面太过年轻的歌者,缓和了一下口气,
“孩子,我想,你可能需要一个真正的‘导师’,一个能向你讲述极致,描写毁灭边缘的引导者,他是你音乐真正的领路人,更并非我此时此刻,只言片语,今天来明日走的指点。”
“导师”……“毁灭”……
这两个词,像生锈的铁钥匙,瞬间打开了克里斯汀记忆中最黑暗、最不堪回首的那座地牢。藤椅的扶手被她的指甲抠出了深深的划痕。她手中的诗集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它会吸引来赞美,也会吸引来觊觎;会带来荣耀,也可能带来毁灭。
她的眼前,再一次出现了幻象。
不再是明媚的阳光。凉亭那晶莹的玻璃,瞬间化作了巴黎歌剧院后台那无数面阴森的、扭曲的镜子。而那位权威的施特劳斯大师,他的身影再一次,被另一个更为高大、更为黑暗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个戴着白色面具、身披黑色斗篷,如幽灵般支配着她整个青春的“音乐天使”。
她听见了他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回响:
“巴黎的掌声是廉价的,克里斯汀。只有我的音乐,才能让你永恒。来吧,把你的灵魂交给我,我将把你塑造成前所未有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艺术品……”
克里斯汀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她想起了那座地下宫殿,想起了那具与她等身大小、穿着婚纱的蜡像。那不仅仅是一件艺术品,那是一个男人病态占有欲的终极象征。
他是她的导师,也是她的狱卒;是她的神祇,也是她的恶魔。他将她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芭蕾女郎,推上了巴黎歌剧院女王的宝座,也试图将她永远囚禁在那个没有阳光、只有音乐与疯狂的地下王国。
没错……
在无数个深夜的诡谲梦境里,克里斯汀既害怕女儿会重蹈自己的覆辙,又害怕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也潜藏着一个“魅影”。
“您说的有理,我确实需要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导师……”凉亭里,传来了埃莉诺充满憧憬的、喃喃自语的声音。
丧钟铮铮,在克里斯汀的脑海中轰然敲响。
她猛地站起身,脸色苍白如纸。她看着凉亭里那个对未来的危险一无所知的女儿,看着她那双因对艺术的渴望而闪闪发光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的恐惧啮住了她。
她看到了未来的幻象:一个神秘的、才华横溢的男人出现在埃莉诺的生命中。他或许是一位作曲家,或许是一位诗人,或许是一位隐藏在剧院阴影里的指导。他会像当年的埃里克一样,发现埃莉诺声音里那独一无二的宝藏,他会用最极致的艺术来诱惑她、塑造她,然后,在某个注定的夜晚,将她拖入那个以爱为名、实为占有欲的地狱。
她宁愿女儿平庸,也不愿她再次经历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
“不!”
一个嘶哑的、饱含痛苦的音节从她喉咙里迸出。她不顾一切地冲向凉亭,高跟鞋在石板路上发出杂乱而急促的声响。
克里斯汀一把推开凉亭的门,冲到了惊愕的施特劳斯大师和埃莉诺面前。
“够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优雅。
“妈妈?”埃莉诺惊讶地看着她,“可是,大师说我……”
“我说够了!”克里斯汀打断了女儿的话,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甚至不敢去看那位声名显赫的大师,只是死死地抓住埃莉诺的手臂,那力道,几乎要将女儿的手腕捏碎。
“你跟我来!”
她不顾埃莉诺的挣扎和施特劳斯大师不悦的目光,粗暴地将女儿拖出了那个在她眼中已然化为“地狱熔炉”的凉亭。
回到别墅的客厅,她将女儿按在沙发上,自己却像一头被困的母兽,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妈妈,您到底怎么了?”埃莉诺的眼圈红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说错什么了吗?是……是我唱得不好吗?”
“不,不是……”克里斯汀停下脚步,背对着女儿,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唱得……太好了。”
她转过身,蹲下来,第一次如此失态地、紧紧地抓住女儿的双肩,强迫女儿看着自己的眼睛。在那双清澈的瞳孔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因恐惧而扭曲的、陌生的自己。
“埃莉诺,听着,”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绝望的恳求,“答应我,不要去追求那个‘魔鬼的成分’,永远不要!音乐是美好的,是赞美诗,是摇篮曲,它不应该是……不应该是通往地狱的钥匙!”
“可是大师说,那才是艺术的……”
“没有艺术!”克里斯汀几乎是嘶吼了出来,她摇晃着女儿的肩膀,“只有陷阱!一个用荣耀和鲜花装饰起来的、吃人的陷阱!他们会先赞美你,崇拜你,然后就会想要拥有你,控制你,把你变成一件没有灵魂的、只为他们歌唱的收藏品!你懂吗?”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歇斯底里地,向女儿展露自己内心的恐惧。那不再是冷淡,不再是疏离,而是一种笨拙到近乎残忍的、剥夺式的保护。
她看着女儿因震惊和困惑而瞪大的眼睛,心中涌起一阵无力的悲哀。她知道女儿的年龄无法理解,就像当年的自己,也曾将那份致命的吸引力,误以为是通往天堂的阶梯。
她松开手,颓然地跌坐在地毯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掌心。
“我宁愿……我宁愿你成为一个在乡下农场里挤牛奶的、快乐的普通女孩,”她从指缝间发出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字字泣血,“也不愿你成为下一个……被囚禁在金色鸟笼里的……克里斯汀·戴耶。”
紧随妻子奔来的劳尔,当然听到了全部,出于对妻子的尊重,没有跟着进来,只是在门外听着,直到屋内母女二人的啜泣再也无法忽视,劳尔猛得进门,一把将惊吓到颤抖的女儿搂入怀里,摸了摸埃莉诺的鬓发。
“乖,去花园里散散步,稍后爸爸陪你去看看小马儿,上次你说马鞍不舒服,我给你换好了”,劳尔一边说着,边把女儿带向同样一脸惶恐候在门边的女仆,示意她先带女儿离开。
站在劳尔的角度,实在无法理解妻子的“歇斯底里”。在他看来,克里斯汀对女儿天赋的过度保护,几近于病态。他与她爆发了婚后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你是在扼杀她,克里斯汀!”劳尔的声音在书房里回响,他焦躁地来回踱步,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呻吟,“你不能因为自己过去的阴影,就剥夺埃莉诺拥有光明未来的权利!时代不同了!她有我,有尚尼家族的庇护,没有任何‘魅影’可以伤害她!”
劳尔甚至没发现,自己居然在家里提到了那个禁词,那个他亲自下令不允许出现的名字。
“你怎么敢保证?”克里斯汀坐在巨大的书桌后,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你当年也曾保证过能将我从那地狱里救出来,但结果呢?若不是他最后那一点人性的苏醒,我们所有人都会葬身在那个地下湖里!你忘了那高涨的洪水和从天而降的铁笼了吗?你忘了那根几乎勒断你脖子的旁遮普套索了吗?”
“我没忘!”
劳尔吼道,他一拳砸在书桌上,震得墨水瓶都跳了起来,“正因为我没忘,我才更要让她变得强大!让她站在最耀眼的聚光灯下,让所有阴影都无处遁形!而不是像你一样,把她藏起来,让她变得平庸,然后等着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滋生出新的危险!”
他们的争吵没有结果。这是一场源于爱,却又因不同的恐惧而无法调和的战争。
最终,他们达成了一种脆弱的妥协:劳尔将继续为埃莉诺的艺术事业铺路,以贵族的羽翼遮蔽保护她。
而克里斯汀,则以一种更为沉默、也更为决绝的方式,退回了她的情感壁垒之中。
她不再干涉女儿的学业,也不再对她的导师提出任何质疑。她只是……不再与女儿谈论任何与音乐有关的话题。当埃莉诺兴奋地向她展示新学会的咏叹调时,她会微笑着倾听,然后平静地问她:“今天下午的茶点,你想吃覆盆子挞还是黑森林蛋糕?”
她用最日常、最琐碎的母爱,试图在女儿那被艺术火焰包裹的世界里,构建起一道防火墙。她教她烹饪、刺绣、管理家务,教她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贵族女主人——教她所有那些与“克里斯汀·戴耶”截然相反的、属于“尚尼子爵夫人”的技能。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教堂的钟声悠扬。
但在华丽的居所里,一个母亲的恐惧,已经为女儿那看似光明的未来,投下了一片永远也无法驱散的、来自巴黎地下幽暗世界的巨大阴影。
那片阴影,并未随着夫妻二人的妥协而消散。它像一个忠实的、沉默的仆人,跟随着尚尼家的马车,回到了米兰,潜入了那栋位于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大街的宅邸,并在随后的岁月里,以一种更为隐秘、也更为深刻的方式,塑造着这个家庭的命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