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江的法式餐厅。
文卉琪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容恬静,抬手拨弄被微风拂乱的秀发。
今年夏天,她曾在这儿跟傅寻共进晚餐。可如今,婚约解除,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也早已更换。
“小弟弟,要见你一面可真难。”
许久未见,文卉琪不由得观察起对方近段时间的变化,支着下巴感慨道:“瞧瞧你这黑眼圈和胡茬,短短三年,你怎么就从一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变成个死气沉沉的社畜了?”
“喔,差点忘了。”
她的目光漫游过男人身上那套挺括整洁的西装,自我纠正道:“以你现在的身份,我估计得尊称你一声秦总了?”
秦枝无言抿了口酒。
“文小姐,抱歉。”他没有理会对方的打趣,自顾自地看了眼时间,“我等会还有一个跨国会议要开,请您有话直说。”
沉稳,冷漠。
一晃神,文卉琪仿佛透过对面的身影和话音,看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已经消失了三年的人。
“行,秦总日理万机,我可耽误不起您宝贵的时间。”她从包里翻出了一个小方盒,递给对方。
“喏,这是傅寻让我交给你的。”
久违的人名令秦枝瞳孔震颤。
时隔三年,他再次听到了胸膛传来的跳动声,吵闹又鲜活,令他猛然意识到:
原来自己还活着。
那天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场梦,将他永远地困在了那个空旷寒凉的破旧仓库中,沉睡,颓靡,从此一觉不醒。
傅寻的死讯被封锁得极好。
好到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也对外界编造的谎言深信不疑,认定傅寻只是生了场大病,在海外的一座私人小岛上休养生息,从此退居幕后。
好到就连他偶尔也会幻想,或许某天,那个人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对他不冷不热地说一声:
秦枝,好久不见。
“……这是什么?”近乡情怯般的感情急遽滋生,尽管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已节节高升,却依然无法控制好情绪的波动,连声音都在发抖。
“你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文卉琪又把方盒往前推了推,心想至于么,听到一个名字就激动成这样。
不过说实话,她也有点想念自己曾经的那名未婚夫了。
董事长意外死亡、继承人销声匿迹、领导层全盘更换……富力集团接二连三的变故,令她的家族单方面取消了婚约,甚至还想再利用她去跟现今的领导人套近乎。
拜托,谁要跟一台冷冰冰的机器打交道?
一怒之下,她决定跟家族断绝往来,出国深造,独自环游世界。
反正郑宁那死渣男已经被她整得不成人形,喜提牢狱之灾,这片土地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要不是明天就得走,她才不想大费周章地把秦枝约出来,归还前未婚夫寄存在她这里的物品呢。
还记得上回跟傅寻共进晚餐时,对方送给了她一个信封,袋里装着她前男友出轨的证据,以及一枚做工精良的素戒。
“哎,虽然我不知道这枚戒指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文卉琪看着秦枝小心翼翼地接过方盒,取出那枚戒指,表情莫名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迟疑再三,她还是没忍住劝阻道:“但你能不能别哭了?”
啪嗒,啪嗒。
滚烫的热泪不断从眼角涌出,砸在戒指上,又在秦枝的掌心中化开。
他哭得很凶,却很安静。
直至江边的游轮渡过一个来回,他才敛起情绪,谨慎地将戒指放入礼盒,收回怀中。
“让您见笑了。”
斑驳的泪痕很快被风干,秦枝又套上了不属于他的假面。
“嗯,是挺好笑的。”文卉琪被对方这副强装镇定的模样逗笑,“我真搞不懂你了,放着财大气粗的富力集团不呆,非要跑出来自己创业,不是自讨苦吃么?”
秦枝对此置若罔闻,只答:“时间不早了,需要的话,我找人送您回去。”
“慢着!”文卉琪出声阻拦,“好歹我也免费给你当了回配送员,要是你就这么走了,我也太亏了!走之前,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说。”秦枝无比配合。
听对方答应得如此干脆,文卉琪眼眸一亮,脱口而出道:“你这三年来有见过傅寻吗?他过得好不好?”
游轮发出低鸣。
秦枝掐了掐手心,无声的对视中,他牵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嗯,他过得很好。”
文卉琪舒了口气。
“我就知道,他身体好着呢,哪会那么容易生病。”得到令人满意的回复后,她又乘胜追击,“那你俩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脸上那道疤好了吗?”
秦枝大脑有一瞬的失神。
他回想起傅寻额角那道浅淡的疤痕,讷讷道:“……您的意思是,那道疤,跟我有关么?”
“什么,你居然不知道?!”文卉琪语速飞快地解释了那道疤的来龙去脉,两只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掉出来。
“要不是为了跟你在一起,他才不会留下那道疤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居然还没把人给追到手,秦枝,你到底行不行啊?!”
如同久旱逢甘霖。
秦枝只觉体内每根神经都在遭受车轮碾过般的重创,让他无比清醒,又无比痛苦。
江风灌入喉道,秦枝嗓音发哑,听起来竟如同带笑:“我……我现在还没脸见他,等我把欠他的钱给还清了,就会去找他了……”
文卉琪轻哼一声。
“那你可得抓紧时间了,谁知道他身边那条看家犬会不会先你一步出手?”
眼见话题到了这儿,她接着打探道:“对了,你有没有厉野的联系方式呀?他现在也是低调得很,上任至今一次面都没露过,我想找他打探傅寻的消息都不行。”
秦枝的嘴角倏然回平。
“我劝您不要试图联系他。”他起身整理衣襟,在对方疑惑的注视下,面色凝重地回了句。
“他已经疯了。”
-
直升机的螺旋桨停止运转,降落于一座气候宜人的岛屿。
周烈跳下飞机,胡乱抓了把头发,衰老的眉目间愁云密布。
一栋被杂草树藤环绕的高楼矗立在小岛中央,周烈来到门前,花了足足两分钟做好心理建设,才一鼓作气地拉开房门。
谢天谢地,人还没死呢。
只见一个男人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穿着一套洗得泛白变形的居家服,面容被久未修剪的头发遮挡大半,手中捧着块老旧的可视屏。
整个人看上去,跟地牢里的疯子无异。
屋内的景象更是惨不忍睹,发霉腐臭的甜品摊满餐桌,电脑文件被随意丢放在地,墙面残留的血迹无人清理……
一片狼藉中,唯有那人面前的茶几整洁如新。
一尘不染的桌面上,摆放着一排由毛线织成的玩偶,和一个银白色的项圈。
许是注意到了周烈的到来,男人凛冽如冬的嗓音响起。
“滚出去。”
从始至终,对方的目光都未曾偏移,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可视屏。
周烈深吸口气,下拉的眉尾让他看上去既无奈又疲劳,半晌才回道:“杨莉死了。”
闻言,对方终于斜来一道视线。
然而他的神色并未发生改变,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将视线收了回去。
“您让我对付的人,监视的人,都已经死光了。”
周烈走到男人身前,坐在茶几的另一头,似叹息似说笑地问道:“那您呢,是不是也该清醒了?”
空气凝结了一刹。
骇人的威压如丛山坠下,周烈仰头望向溅满血渍的天花板,全然没有出言不逊的自觉。
十年前,傅家大少爷死在了这间客厅。
知晓此事的不外乎在场的三个当事人,还有负责善后的周烈。
赶到现场时,他还没来得及适应空中浓郁的血腥味,就被妇人和青年的哭喊声吵得头疼。
反观他的顶头上司,一滴眼泪没掉,只是抱着一具冰冷的躯体,动作轻柔地抹去对方脸上沾染的血迹,亲吻那人僵硬的嘴角。
说,我回来了。
也是从那天起,对方再没踏出这座岛屿。
多亏此事,周烈的工作量急剧增加,一个近六十岁的人了,不但得为远在海岛的领导提供送货□□,还得充当监视员,做一把称职的刀。
最先挨刀的是陆家。
凡是与陆榕有过交集的倒霉蛋,轻则落得个苟延残喘的下场,重则赔上条命,在断气前受尽折磨。
那个名叫秦世伟的男人走得倒轻松,只可惜,死后都没能留下一张完整的脸。
刀起刀落间,仅有两个人逃过一劫。
一个是曾被傅寻包养了五年的小年轻,另一个是跟了傅寻大半辈子的女保姆。
前者还挺有骨气,辞去了原有的工作,自己开了家公司,不要命似的赚钱,却连一个像样的住房或车子也不舍得买,一套曾用于大学毕业典礼的西装都穿了整整七年。
周烈想破脑袋,也不知对方赚那么多钱究竟是图什么。
这不,赚了钱也没命花。
四年前,独自一人在破旧灰暗的出租屋里,自杀死了。
听说这人死前还在身旁摆了束红玫瑰,手中攥着一枚素戒,用血在墙上写了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钱还清了,我终于不欠你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追你了?】
原来图的不是钱,是一个已经离开的人。
可笑又可悲。
少了个监视对象,周烈心情也称不上多轻松,只好把更多精力放到那位名叫杨莉的女保姆身上。
说起杨莉,她还有个儿子。
归根结底,要不是那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这事儿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周烈总得送个人进牢里交差,而杜文博,简直是充当替罪羊的最佳人选。
本以为杨莉会为此大闹一场,谁知她竟一句求情的话也没说,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活生生在监狱里被人折磨死了,都没去再看一眼。
回到老家后,她用攒存的积蓄开了家面包店。
头几年,店里生意还算火爆,后来许多顾客发现杨莉总是莫名其妙地称呼他们为‘少爷’,有时恸哭有时大笑,渐渐也就不敢再去。
五天前,房东上门讨要逾期许久的租金,进门一看,对方竟安睡在卧室的小木床上,身体早已变得冰冷僵硬。
她神色恬静,嘴角带笑,手中握着发霉的面饼,围裙兜里揣着两只毛绒绒的保暖手套。
一只绣着杨柳,一只绣着茉莉。
“如你所见——”
清润的男声打断了周烈的回忆。
目光撤离染血的天花板,周烈习以为常地朝声源看去,只见可视屏里正周而复始地播放着一段画面。
而画面中的人,正是早已死去的傅寻。
周烈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厉野能将这段影像观看成千上万遍?光看也就算了,神色还痴迷得仿佛对方说的不是遗言,而是一段魅人的情话。
转眼间,影像的进度条又跳回原点。
从平和的语调得以看出,画面中的男人在录制这段视频时十分镇定,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畏惧。
“如你所见,我已经离开了。”
那人眨了眨眼,轻描淡写道:“关于昨晚的承诺,我很抱歉。为了表达歉意,我可以将茶几上的玩偶都送给你。”
进度条接近尾声,意味着他们又要再次迎来别离。
“希望你能善待它们,善待无辜的人。”
“也善待自己。”
画面定格在男人抬手中止录像的瞬间,这一次,厉野没有重新按下播放键。
“周烈,你知道么。”
落地窗外的枝头栖息着一只海鸟,它吱吱地叫,豆大的眼珠与厉野目光交汇。
“我认识他二十多年,他的身上,根本没有那颗痣。”话音从厉野口中流出,轻得如同迷失方向的浮云。
“可是他有。”
“啥?”周烈愁眉苦脸地掏了掏耳朵,“祖宗,我都一副老骨头了,你说话能不能大点声?什么他有他没有的?”
“没什么。”
厉野没有复述先前说过的话,他偏头看向周烈,慷慨地将音量调高了些:“你说得对,既然他们都死了,我也该离开了。”
“……你、你说真的?!”
周烈不敢置信地捏了把自己的大腿:“听你这意思,是打算回公司了?好好好,我立马回去着手准备,到时一定在门口铺个红毯恭迎你归来!”
这下他哪还能坐得住,蹭地起身,火急火燎地跑向出口:“等着,明天!最迟明天我就来接你回去!”
随即,直升机的轰闹声远离岛屿。
送走来客,厉野从茶几底部摸出一把熟悉的黑枪,面不改色地装弹上膛。
“你们说,他会不会还生我的气?”
维持举枪的姿势,他开始对那一排毛织娃娃自言自语:“见到他之后,我是应该跟他道歉,还是重新把他关起来?”
说着,他竟低声笑了。
“死?不,他可没死。”保险栓开启,枪口抵在右侧的太阳穴上,银白色的项圈折射出奇异又耀眼的光。
“而我,也不会死。”
砰一声。
新鲜的血液盖过天花板的旧渍,弧线划过空中,宛如一道足以破开时空的裂缝。
枝头的鸟振动双翅。
飞远了。
谢谢大家这一个月以来的追更和支持,世界二目前写了几章,最迟九月份跟各位见面~
(ps:世界二设定跟兽人有关,大家来猜猜傅寻会是什么动物塑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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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世界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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