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父亲的来电

“……残骸?”

“……我也曾是修补者?”

零那如同宇宙寒冰般的话语,裹挟着终结与起源的巨大悖论,在苏禾的意识深处反复激荡、炸裂,余威久久不散。

当她的意识被铜铃那冰冷的排斥力强行拖回现实,重重摔在家里冰冷的地板上时,那两句话带来的认知冲击,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各处传来的、如同被拆解碾碎般的剧痛。

她蜷缩在墙角,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左耳是撕裂般的灼痛与死寂的虚无交响;麻木的右手传来仿佛被无数钢针永久钉穿的钝痛;

口腔里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味觉的荒漠,带来阵阵干呕的**;

左手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奇异无比烙印。

而眼前,依旧是那个令人绝望的、失去所有色彩的灰色世界——讲台是灰的,书桌是灰的,窗外曾经生机勃勃的绿树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影,像一个褪了色的、巨大而压抑的遗照。

然而,这一切感官的废墟,都比不上心口那道灰白浅痕此刻传来的悸动。

它不再仅仅是冰冷和灼痛交替的警告。在零那“残骸”二字和“我也曾是修补者”的宣告之后,这道浅痕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恐怖的、宿命般的含义。

它不再仅仅是生命流逝的刻度,更像是一枚正在缓缓成型、终将凝固为死寂的……残骸印记。

就像档案馆深处,属于零的那枚绝对黑暗、散发着终结气息的晶体碎片。

苏禾颤抖的左手(唯一还能勉强听从指挥的肢体)死死捂住心口的位置。

灰色的视野里,那道浅痕仿佛在皮肤下缓缓搏动,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伴随着生命被抽离的冰冷感和一种走向既定终点的、无法言喻的恐惧。

零的终点是那片死寂的黑色碎片,她的终点呢?是否就是心口这片正在不断扩大的灰白?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甚至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是蜷缩着,像一具被遗弃在灰色废墟里的破旧玩偶,任由透支的精神剧痛和身体各处的残缺感啃噬着最后一丝生气。

零的真相像一座冰山压在她的认知之上,让她喘不过气。

修补的尽头是残骸,守护的代价是终结。她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这无边的冰冷与黑暗时——

“嗡……嗡……嗡……”

一阵沉闷的、带着强烈震动的嗡鸣,如同穿过厚重冰层的凿击,极其粗暴地穿透了苏禾左耳那死寂的虚无,狠狠敲打在她的颅骨上。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棍直接捅入耳道!

“呃!”苏禾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猛地一抽。她灰色的视野下意识地投向震动的来源——是扔在床边、正在疯狂闪烁和震动的手机。

屏幕亮着,来电显示是一个她几乎快要遗忘、却在此刻带来巨大冲击的名字:

苏承岳(父亲)

父亲?!

苏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父亲苏承岳,一个在她生活中长久缺席的名字。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沉默寡言,眉宇间锁着和母亲叶文相似的、却更加深沉的忧郁。

自从她出生以来,父母的关系极其不好。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极少回家,电话也少得可怜。

每次通话,气氛都凝滞得如同冻土,除了干巴巴的“吃饭了吗”、“学习怎么样”,再无其他。

母亲叶文也几乎从不主动提起他,仿佛“父亲”这个词,连同那个夭折的婴儿“玲玲”,都成了这个家庭最深的禁忌,被刻意地遗忘、尘封。

他怎么会突然打电话来?而且是在这个时候?在她刚刚被零的真相重创、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的此刻?

一种极其荒谬又带着莫名恐慌的预感攫住了苏禾。

她看着那在灰色视野里疯狂闪烁、震动不休的手机,如同看着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

直觉在尖叫:不要接!不能接!此刻的她,就像一个浑身裂纹、勉强粘合的瓷器,任何一丝外界的触碰都可能让她彻底粉碎。

然而,手机的震动如同不屈的鼓点,固执地、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穿透力,持续地敲打着她的神经。

左耳的剧痛随着每一次震动而加剧。

最终,是身体深处那无法抑制的、对“父亲”这一存在本能的好奇和一丝被压抑太久的微弱渴望,压倒了恐惧。

她用颤抖的、麻木的左手,极其艰难地、笨拙地在地板上摸索着,抓住了那枚如同烙铁般滚烫(在她失去大部分触觉感知的左手感觉中)的手机。

指尖划过屏幕。

“喂……”苏禾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法掩饰的痛苦余韵。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短暂而压抑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杂音,在苏禾仅存的右耳中嘶嘶作响。

这沉默仿佛带着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禾禾?”终于,父亲苏振国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比她记忆中更加沙哑、苍老,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此刻,这疲惫的声音里却充斥着一种苏禾从未听过的、浓烈到近乎恐慌的焦急。“禾禾?是你吗?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父亲的焦急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苏禾强行维持的麻木外壳。

委屈、痛苦、恐惧、孤独……无数被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上喉头。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新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冲出口的哽咽和哭诉压了回去。

“爸……我没事……”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透支让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就是……有点感冒……嗓子哑了……”拙劣的借口,苍白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感冒?!”苏振国的声音陡然拔高,那焦急中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禾禾!你骗不了我!你告诉我!你身体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他猛地顿住,仿佛在极力压制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恐惧,声音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变调,“……是不是心脏不舒服?!还是哪里疼?!告诉爸爸!”

心脏不舒服?!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苏禾的神经上。

她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僵直。左手死死捂住了心口那道灰白的浅痕。

父亲怎么会……怎么会直接问心脏?!他不可能知道!他远在千里之外!

难道……他能感应到?!就像零能感应到空间的波动?就像……自己有时能模糊感知到他人的强烈情绪?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苏禾的心脏。父亲苏承岳……他……难道也……

“没……没有!”苏禾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慌而变得尖利,她下意识地矢口否认,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我……我真的只是感冒……爸你别瞎想……”

“禾禾!!”苏振国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彻底失去了往日的沉默和克制,“你听爸爸说!别不当回事!我……我昨晚……还有刚才……突然心慌得厉害!像是……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在被……被抽走!很冷!非常冷!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他的声音颤抖着,似乎在回忆某种极其可怕的经历,“……这种感觉……我只在十七年前……的那天晚上……有过!”

十七年前!

那天晚上!

被抽走……很冷!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禾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上。

父亲的感觉……和她支付代价时,生命被抽离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甚至将这种感觉与玲玲去世的夜晚直接关。

父亲苏承岳,他不仅可能感应到了她支付的代价。

他甚至……可能知道这代价意味着什么。他可能……和零、和这个档案馆……甚至和玲玲的真相……有着她无法想象的关联。

巨大的信息量和颠覆性的猜测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苏禾,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握着手机的左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灰色的视野里天旋地转。

就在这时——

“禾禾?你在跟谁打电话?”母亲叶文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回家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紧张,突然从门口传来。

苏禾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

她灰色的视野慌乱地转向门口,看到母亲模糊的灰色身影正站在那里,手里似乎提着刚买的菜。

电话那头的苏承岳显然也听到了叶文的声音,他急促的话语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电话两端,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三方沉默的僵局。

叶文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苏禾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扫过她嘴角残留的、未被完全擦拭干净的血迹,扫过她死死捂住心口的左手,最后,定格在她手中那部显示着“苏承岳(父亲)”来电的手机上。

叶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是一种混合着担忧、紧张、以及一种深沉的、仿佛被触及了最痛禁忌的愠怒。

她几步上前,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直接从苏禾颤抖的手中拿过了手机。

“喂。”叶文的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温度。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苏振国压抑着焦急和复杂情绪的声音:“……阿文?禾禾她……”

“禾禾很好。”叶文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语气生硬得像一块铁板,“不劳你费心。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阿文!你听我说!禾禾她不对劲!我刚才……”

“我说了,她很好!”叶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尖锐,瞬间压过了苏振国的话,“感冒而已!休息几天就好了!用不着你隔着千山万水瞎操心!以后没事少打电话!别打扰她学习!”

“阿文!这不是感冒!我能感觉到!那感觉……”

“够了!苏承岳!”叶文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被压抑的巨大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她几乎是冲着手机在嘶吼,“收起你那些神神叨叨的感觉!十七年前害得还不够吗?!你还想怎么样?!离禾禾远一点!算我求你了!!”

最后一句“算我求你了”,带着崩溃边缘的哭腔和无尽的疲惫。

电话那头,苏承岳彻底沉默了。

只有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声通过听筒隐约传来,仿佛一头受伤的困兽。

叶文没有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手指带着决绝的颤抖,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

“嘟……嘟……嘟……”忙音在突然死寂下来的宿舍里空洞地回响。

叶文握着手机,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得吓人,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强行压下了所有的激烈情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她将手机轻轻放在旁边的书桌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然后,她转向蜷缩在墙角、如同惊弓之鸟般的苏禾,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

“禾禾,别听你爸胡说八道。”叶文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安抚,却掩饰不住那深藏的颤抖,“他就是……就是工作压力太大,有点疑神疑鬼。你好好休息,感冒了多喝热水,妈给你熬点粥……”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目光却始终回避着苏禾的眼睛,更回避着苏禾那只依旧死死捂住心口的左手。

她弯腰提起地上的购物袋,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有些虚浮。

“妈……”苏禾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恐慌,“爸他……他刚才说……”

“别提他!”叶文猛地顿住脚步,背对着苏禾,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她的声音瞬间又冷硬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抗拒,“你爸他……脑子不清醒!以后他再打电话来,别接!听到没有?”

说完,她没有再停留,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苏禾此刻是何等的惊惶无助,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并轻轻地、却无比坚决地带上了门。

“咔哒。”

门锁合拢的声音,在苏禾左耳的虚无世界里,只是一记沉闷的敲击。

但在她此刻的感知中,却像是一道沉重的闸门轰然落下,将她与父亲,与那个电话中揭示出的可怕可能,与玲玲的真相……彻底隔绝开来。

宿舍里,再次只剩下苏禾一个人。

灰色的世界,冰冷的地板,身体各处的剧痛,心口那道象征着生命流逝和“残骸”宿命的灰白浅痕。

还有,那被母亲强行挂断的电话,父亲焦急恐慌的呼喊,母亲崩溃边缘的嘶吼和最后的回避……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蛛网,将她紧紧缠绕。

父亲苏承岳,他为什么能感应到她的代价?那“被抽走”、“很冷”的感觉,他为何说只在玲玲去世时有过?母亲叶文,她又为何如此激烈地抗拒?那句“十七年前害得还不够吗”……指的又是什么?

玲玲的死,父母的矛盾,零的残骸,档案馆的衰败,心口的灰痕……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染血的拼图碎片,在苏禾混乱而痛苦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却始终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令人信服的图案。

她缓缓低下头,灰色的视野落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道灰白的浅痕,在失去色彩的世界里,像一道狰狞的、通往未知深渊的裂缝。零那枚死寂的黑色晶体碎片,与父亲那句“十七年前的感觉”,如同两道冰冷的阴影,重叠在这道浅痕之上。

家庭矛盾的表象之下,隐藏的真相,恐怕远比她所经历的噬忆者和代价,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绝望。

而她,正被不可抗拒地拖向那个漩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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