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风像冰冷的潮水,从苏禾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去,又带着她仅存的热量逃逸。
她独自站在宿舍楼天台的边缘,脚下是蚂蚁般熙攘、准备参加毕业典礼的灰色人流,远处是褪尽色彩、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的灰色教学楼。
左耳是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右耳则被放大了数倍的风声和遥远人潮的嗡鸣不断撕扯。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心口那道灰白浅痕,带来一阵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冰寒刺痛——那是零留下的警告,是父亲电话里那句“生命在流逝”的残酷回响,是母亲慌乱挂断电话时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
“十七年前害得还不够吗?”母亲叶文尖利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苏禾混乱的记忆里。
父亲苏承岳隔着电话传来的、穿透左耳死寂的清晰话语——“禾禾,你是不是又在碰那些东西?那种被抽走、很冷的感觉…除了玲玲走的那次…”——更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捅进了她家庭尘封十七年的黑暗锁孔。
玲玲…那个早夭的姐妹…父母讳莫如深的裂痕…零的残骸…心口的灰痕…所有的碎片都在旋转、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正在崩塌的冰面边缘,脚下是未知的、吞噬一切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右耳嘈杂风声淹没的异样气息,悄然浮现。
不是气味,更像是一种“存在”的涟漪,一种遗憾的低语。
它带着一种极其淡薄、仿佛来自记忆深处的甜暖感,试图穿透她感官的废墟。
苏禾猛地转头,灰色视野的余光捕捉到天台另一端靠近水塔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影正在凝聚成形。
它不像之前的噬忆者那样充满扭曲的恶意,反而显得异常“安静”。
人影的轮廓是个年轻男性,穿着毕业的学士服,只是那本该是庄重的黑色袍子,在苏禾灰色的世界里也融化成一片更深的阴影。
他的身体边缘微微波动,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
最核心的异常,来自他的胸口——那里悬浮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不断剥落着细微光尘的碎片。碎片本身是灰暗的,像蒙尘的玻璃,但碎片内部的核心,却顽强地透出一种非常非常淡的、几乎被遗忘的暖黄光泽,正是那微弱甜暖感的源头。
苏禾的眼睛艰难地聚焦,勉强辨认出那光泽的形状——像是一朵小小的、被压扁风干了的…栀子花?
一个名字伴随着碎片散逸的微弱信息流,直接浮现在苏禾的意识中:【徐朗】。毕业季。未说出口的告白。沉重的遗憾。碎片传递的信息支离破碎,带着浓重的怯懦和自我厌弃。
苏禾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口腔里残留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
新的碎片,新的代价。
她拖着麻木沉重的右腿,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水塔下的阴影。
每一步都让心口的灰痕泛起冰针般的微痛。
靠近了,那碎片核心的栀子花虚影带来的微弱暖意似乎更清晰了一点,但也仅此而已。
它像风中残烛,随时会被她自身弥漫的衰败气息和世界的灰色彻底湮灭。
“懦弱…”苏禾低语,不知是在说徐朗,还是在映射自己此刻面对家庭深渊的无力感。她伸出麻木的右手,指尖几乎感觉不到存在,只是凭借着意志驱动着它,缓缓探向那块悬浮的碎片。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碎片的瞬间——
“轰!”
一声巨响并非来自耳朵,而是直接在她左耳那片死寂的虚无中炸开。
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鼓膜的位置,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剧烈一晃,差点栽倒。
紧接着,一种粘稠、冰冷、带着强烈腐朽和窥探意味的“注视感”如同沥青般当头淋下。
天台上方原本只是灰蒙蒙的天空,骤然扭曲。
空间仿佛变成了被揉皱的玻璃纸,无数道漆黑的、如同枯枝般的裂痕凭空出现,疯狂蔓延、交织,发出无声的尖啸。
裂痕深处,是更加浓稠的、蠕动着的黑暗,无数只没有瞳仁、只有惨白眼白的眼睛在其中若隐若现,贪婪地锁定着苏禾和她面前徐朗的碎片。
噬忆者!而且不止一个!
它们被新出现的碎片吸引,但更像是被苏禾自身不断加剧的“残骸化”气息所吸引,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它们撕裂空间的裂痕,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巨大、狰狞,散发出的恶意几乎凝成实质,试图直接冻结她的灵魂。
那强烈的“窥视”感,穿透她失聪的左耳和麻木的肢体,直达意识深处,让她想起父亲电话里那短暂的、令人心悸的电流杂音。
“滚开!”苏禾低吼,剧痛和愤怒点燃了她的意志。她猛地将麻木的右手彻底按在了徐朗的碎片上!不再是为了感知,而是为了【锚定】!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她的手为中心炸开。
不再是柔和的涟漪,而是带着决绝意志的冲击。
她调动起全身残余的力量,不再是简单的防御屏障,而是在身周瞬间构筑起一个流动的、半透明的“领域”。
这领域并非完美的球形,边缘如同被狂风吹拂的火焰般剧烈摇曳、闪烁,显得极不稳定。
领域内部,扭曲的空间裂痕和那些惨白的眼睛仿佛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发出无声的嘶鸣,裂痕的蔓延速度肉眼可见地迟滞下来,那些窥视的眼睛也痛苦地闭合、隐退。
领域构筑成功的刹那,巨大的消耗如同巨兽在她体内狠狠咬了一口。
心脏猛地一抽,心口那道灰痕骤然变得清晰、冰冷,仿佛一条苏醒的毒蛇!
视野边缘的灰色如同劣质的墨水般晕染开,瞬间吞噬了更远的景物。
右耳接收到的风声和人声,仿佛被蒙上了厚厚的棉被,变得沉闷遥远。
最糟糕的是,那来自徐朗碎片核心的、唯一的微弱暖意——那朵栀子花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不是被掩盖,而是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从她的感知里被硬生生抹除。
她的世界,失去了“气味”这一维度。代价,开始了支付。
苏禾强忍着眩晕和心口的剧痛,将全部心神沉入手中这块名为【徐朗】的碎片。
意识被猛地拽离冰冷的天台,坠入一片喧闹而色彩斑斓的海洋。
阳光有些刺眼,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暖的气息、廉价香水的甜腻、还有汗水的微咸——这是她失去色彩和部分听觉后,第一次“看”到如此鲜活的画面,尽管这画面属于过去。
巨大的欢呼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拍打过来,震得她意识嗡鸣。
这里是学校的中心广场,毕业典礼刚刚结束,穿着学士服的学生们像出巢的蜜蜂,兴奋地拥抱、拍照、抛掷着方帽。
苏禾的意识像一道无形的影子,附着在一个穿着宽大学士服的年轻男生身上。
他就是徐朗。
他个子不算矮,但此刻却微微佝偻着背,眼神躲闪,在喧闹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过纷乱的人影,牢牢锁定在广场边缘一棵开满洁白花朵的栀子花树下。
树下站着一个女孩。
她穿着简单的连衣裙,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像跳跃的金色光斑。她正笑着和一个朋友说话,脸颊微红,眼睛弯弯的,像盛着星光。
她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小簇掉落的栀子花瓣,那纯净的白色和她明媚的笑容,在喧嚣的背景中像一幅安静的画。
徐朗就那样痴痴地看着,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信封的边角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反复练习着什么,但每一次鼓起勇气向前迈出一步,都会被汹涌的人潮或朋友突然的招呼打断。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酸涩、胆怯和自我厌弃,如同浑浊的泥浆,从他的意识核心弥漫开来,包裹着苏禾。
徐朗的意识里反复回荡着一个名字,带着无尽的卑微和渴望。“我配吗…她那么好…要是被拒绝了…连朋友都没得做…太丢人了…”每一次退缩,都让那封未送出的信变得更沉重一分,也让那份遗憾沉淀得更加坚硬。
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工作城市的租房信息——离开的火车就在几小时后。
巨大的时间压迫感混合着懦弱,像沉重的枷锁将他钉在原地。
他最终只是贪婪地、绝望地多看了栀子花树下的身影几眼,然后猛地转身,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匆匆挤进人群,将那封信连同他所有未出口的心事,更深地塞进了口袋深处。
阳光,花香,她的笑容,都在他转身的瞬间,凝固成了永恒的、灰蒙蒙的遗憾。
苏禾的意识被这沉重的情绪裹挟着,回到了天台。
风声依旧,但徐朗胸前的碎片,那核心处栀子花的暖光,似乎又黯淡了几分,剥落的光尘更加细密,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飞灰。
噬忆者带来的空间裂痕和窥视感,在她构筑的、摇摇欲坠的领域之外,如同饥饿的狼群般徘徊,伺机而动。
心口的灰痕持续散发着冰冷的刺痛,时刻提醒着她自身岌岌可危的状态。
“懦弱…”苏禾再次低语,这一次带着一丝冰冷的共鸣。
她看着碎片中那个仓惶逃离的背影,仿佛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面对父母那深不可测的黑暗秘密时,不也是同样的恐惧和迟疑吗?
这份迟到了数年的告白,真的值得她此刻支付代价,去对抗愈发凶险的噬忆者吗?
就在这时,碎片中徐朗最后那个绝望回望的眼神,无比清晰地烙印在苏禾的意识里。
那眼神里不仅有爱恋,更有一种对自己懦弱的极致痛恨,一种眼睁睁看着“可能”彻底熄灭的窒息感。
这份痛恨,比单纯的遗憾更加沉重,更加具有毁灭性。
它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苏禾内心的迷雾。
不能再等了。
无论是为了徐朗,还是为了她自己。
有些话,有些事,一旦错过,或许就真的化作了冰冷的“残骸”,再无挽回的可能。零的警告、父亲电话里的冰冷感知、母亲眼中的恐惧…她不能再让“懦弱”将自己拖入同样的深渊。
决心如冰冷的铁流注入四肢。
苏禾猛地攥紧了那块碎片,无视心口加剧的刺痛和领域外噬忆者愈发狂躁的冲击。她开始引导自身的力量,不再是简单的修补,而是要在时间的废墟中,为这份沉甸甸的遗憾,强行开辟一个微小的、延迟的出口。
“回去,”苏禾的声音在意识中如同寒铁交击,“回到那个广场,回到你转身之前!不是现在,而是…十年后!”
意识再次沉入碎片的时间之河。
这一次,苏禾没有附着在徐朗身上,而是以更高的视角俯瞰着毕业典礼结束后的广场。
人群依旧喧闹,栀子花香在意识层面仿佛还能闻到一丝余韵(尽管她的嗅觉已经彻底丧失)。
她精准地定位了那个被懦弱和纠结撕扯着的灵魂——徐朗,正僵硬地站在离栀子花树不远的人群边缘,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眼神痛苦地锁着树下的那个女孩。
他身体紧绷,像一张拉满却即将崩断的弓。
就是此刻!在他被巨大的恐惧压垮,即将转身逃离的临界点!
苏禾将全部意念集中,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切入时间流淌的缝隙。
她并非逆转时间,而是在徐朗意识深处那个“转身逃离”的瞬间节点上,强行嵌入了一个“可能性”的坐标。
这坐标被她具象化——一个闪烁着微弱银芒、仅存在于徐朗感知层面的虚幻邮箱虚影,突兀地出现在他视线的余光里。
邮箱样式古朴,表面似乎流动着星辰的微光,带着一种非现实的疏离感,却又奇异地与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产生共鸣。
一个意念,如同冰冷的溪流,直接注入徐朗混乱的意识核心,清晰得如同他自己的心声:【有些话,若此刻灼烧喉咙,就让它化为文字,投入时光的信箱。十年之期,尘埃落定,或笑当年痴妄,或叹此刻惘然。总好过…永成枯骨,无言坟前。】
这意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感和最后通牒般的紧迫感,瞬间击穿了徐朗的重重犹豫。
他浑身剧震,猛地扭头看向那个虚幻邮箱的位置(在旁人看来他只是突然神经质地看向空地),眼中充满了惊愕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
十年?枯骨?无言坟前?这些冰冷的字眼像鞭子抽打在他因懦弱而麻木的心上。
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但这一次,不是对告白的恐惧,而是对这诡异提示和“永失”结局的恐惧。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彻底崩溃之前,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笔(他竟一直随身带着),背对着林薇的方向,身体僵硬地弓起,以最快的速度在那封早已写满心事的信封背面,又添上了几行潦草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
毕业了。有些话憋了四年,还是…没勇气当面说。把它留在这里,给十年后的我们(或者只是我自己)一个交代。如果那时你已幸福,请付之一笑;如果…算了。
徐朗即日】
他写得飞快,字迹扭曲,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宣泄。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猛地将信纸塞回信封,手指颤抖得几乎拿捏不住。
他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一眼那棵栀子花树和树下的身影,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彻底瓦解。
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只有他能看见的、闪烁着银芒的虚幻邮箱投掷过去!
信封脱手的瞬间,并没有物理的轨迹。它仿佛融化在了空气里,化作一道极其微弱、只有苏禾能感知到的信息流光束,精准地投入了那虚幻邮箱的入口。
邮箱银光一闪,如同饱食般微微一亮,随即连同那道光束一起,彻底消失在徐朗的感知和现实的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完成了!
徐朗做完这一切,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虚脱了,大口喘着粗气,脸上血色尽褪,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离奇的梦魇。
他胸前的碎片,在信投入邮箱的刹那,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纯净的暖黄色光芒。
那朵核心的栀子花虚影瞬间变得清晰、饱满,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紧接着,整块碎片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雪,从边缘开始,化作无数温暖的金色光点,向上飘散、消融,最终彻底归于虚无。
碎片修补完成!
就在碎片彻底消散的同一刹那——
“噗!”
天台上,现实中的苏禾如遭重击,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一大口温热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灰色的世界里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心口那道灰痕仿佛被无形的刻刀狠狠加深、拉长,一道冰冷的裂隙瞬间蔓延开来,越过心脏的位置,直直爬上了她的锁骨。
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种生命被强行抽离的虚弱感瞬间席卷全身,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同时,她彻底构筑的防御领域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剧烈闪烁了一下,骤然消失。
领域外,那些早已按捺不住的噬忆者裂痕,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发出无声的狂啸。
空间扭曲骤然加剧,数道漆黑的、如同巨大蜈蚣般的裂痕带着毁灭的气息,疯狂地向着立足未稳、气息衰败到极点的苏禾噬咬而来!裂痕深处,那些惨白的眼睛充满了贪婪和狂喜。
代价彻底降临——嗅觉的完全丧失,以及…心口灰痕的急剧恶化。
零的预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她身上应验。
残骸化的进程,因这一次修补,被狠狠向前推了一把。
苏禾抹去嘴角的血迹,视野因剧痛和虚弱而剧烈摇晃,灰色更加浓郁。
她看着那些狰狞扑来的空间裂痕和其中冰冷的眼睛,那里面翻腾的恶意,与父亲电话里那诡异的电流杂音,与母亲眼中深沉的恐惧,仿佛来自同一个令人绝望的源头。
“想吞噬我?”她低语,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濒临毁灭边缘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面对撕裂空间的黑暗巨口,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凝聚起刚刚修补碎片后残余的最后一丝力量,抬起了那只麻木的右手。
指尖,一点微弱的、带着她自身意志锋芒的银光,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亮起,对准了最前方那道裂痕的核心——一只最大、最贪婪的惨白眼瞳。
“那就来吧!”风声吞没了她的低吼,也吞没了那一点决绝的银芒。
天台的边缘,摇摇欲坠的身影与撕裂空间的黑暗,轰然对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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