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的、粘稠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黑暗。
苏禾的意识在这片绝对的虚无中沉浮,感受不到身体,感受不到痛苦,甚至感受不到“存在”本身。
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如同水银般灌满了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零最后消散时那平静释然的眼神,噬忆者那粘稠黑暗的咆哮,母亲冰冷深渊般的注视…所有混乱而残酷的画面碎片,都在这片虚无中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模糊而沉重的轮廓,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拖拽着她不断下坠。
就这样沉没吧…太累了…一切都太沉重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意识的残渣中低语,充满了放弃的诱惑。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融入这片虚无,永远沉寂下去时——
一丝微弱的暖意。
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真实地,触碰到了她沉沦的意识边缘。
那暖意并非物理的温度,而是一种…情感的涟漪。
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黑暗的坚韧。
它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缠绕住她不断下沉的意识,带来一丝极其细微的…牵引感。
苏禾残存的本能,如同趋光的飞蛾,极其微弱地回应了一下这丝牵引。
暖意似乎清晰了一丝。
然后,是触感。
一种…被包裹的触感。
并不柔软,甚至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母亲衣料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冷冽香气的、生硬的触感。
以及…一种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震动。
那震动…是心跳?
是谁的心跳?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沉寂的意识深处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紧接着,另一个感觉强行挤了进来——剧痛!
并非之前灵魂被撕裂的、源自内部的崩解之痛。
而是…一种更“表层”的、遍布全身的、如同被无数钝器反复捶打过后的、火辣辣的钝痛。
还有喉咙深处,那如同被滚烫沙砾磨砺过的、火烧火燎的干涸与撕裂感。
这剧烈的生理性痛苦,像一道强光,猛地刺穿了沉沦的黑暗。
将苏禾那濒临寂灭的意识,硬生生从虚无的深渊边缘,拽了回来!
“呃…”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到几乎不存在的呻吟,艰难地从苏禾干裂的嘴唇间挤了出来。
包裹着她的那具身体,猛地一僵!
那规律的心跳震动,瞬间停顿,然后如同失控的马达般疯狂加速。
苏禾模糊地感觉到,抱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她本就疼痛的身体一阵窒息,但那手臂的主人似乎毫无察觉,只有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恐惧与狂喜的颤抖,透过紧密的接触,清晰地传递过来。
“苏…苏禾?!”
一个嘶哑、破碎、带着巨大不确定和颤抖的声音,在她头顶极近的地方响起。是母亲林晚晴的声音。
但…不再是那种冰冷的、毫无起伏的语调。
这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慌、急切、以及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希冀。
苏禾的眼皮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她用尽全身仅存的一丝力气,对抗着灵魂深处那如同黑洞般的疲惫和身体的剧痛,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没有光。
只有一片混沌的、模糊的、如同蒙着厚重毛玻璃的“灰度视界”。
失明的黑暗依旧如影随形。
但在这片混沌的灰暗里,她模糊地“感知”到了一个近在咫尺的、散发着强烈而混乱能量波动的轮廓——那是母亲林晚晴。
她的轮廓在苏禾的感知中剧烈地波动着,如同风中残烛,充满了极度的不稳定。
不再是之前那冰冷、凝实、拒人千里的冰山,更像是一座内部岩浆翻涌、随时可能爆裂的火山。恐惧、悲伤、巨大的痛苦、一丝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一种苏禾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深不见底的…脆弱。
“苏禾?你…你能听见吗?看着我!回答我!”林文的声音更加急切,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
她冰凉的手指(依旧在剧烈颤抖着)慌乱地抚上苏禾的脸颊,试图擦拭那些早已干涸的血痂,动作笨拙而毫无章法,甚至带着一丝弄痛苏禾的粗鲁。
脸颊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和笨拙的擦拭带来的刺痛,让苏禾的意识更加清醒了一分。
混沌的“灰度视界”里,母亲那混乱波动的轮廓旁边,一些更加混乱、如同风暴肆虐后的景象碎片,开始强行挤入她的感知。
倒塌的衣柜,墙壁上巨大的、边缘闪烁着不稳定幽光的空间裂隙(噬忆者撕裂的痕迹),地板上散落着书籍和杂物的碎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血腥味、还有一种…空间被强行撕裂后残留的、冰冷的“虚无”气息。
档案馆崩塌的余波…噬忆者的袭击…零的牺牲…
这些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苏禾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清醒,带来窒息般的巨大悲痛和灵魂深处火烧火燎的剧痛。
她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失明的双眼再次痛苦地闭上,泪水混合着残留的血迹,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别!别怕!没事了…没事了…”林晚晴感受到苏禾的颤抖和痛苦,手臂收得更紧,语无伦次地、慌乱地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安慰,声音里的恐慌几乎要溢出来,“它…那个东西…暂时退了…这里…暂时安全…”她的话语破碎不堪,甚至无法清晰地说出“噬忆者”这个词,仿佛那本身就是一个禁忌的诅咒。
安全?零消散了…档案馆崩塌了…噬忆者只是暂时退却…哪里还有安全?
苏禾在无声的泪水中,绝望地想着。
就在这时,林文混乱的话语中,几个破碎的词语,如同烧红的针,狠狠刺入了苏禾混乱的意识:
“…是妈妈…是妈妈的错…对不起…苏禾…对不起…”
对不起?
苏禾的身体再次僵住。泪水停滞在脸颊冰冷的血痂上。
母亲…在道歉?为了什么?为了十七年的冰冷无视?为了那个被放弃的孩子?还是…为了将她卷入这场与噬忆者共舞的致命漩涡?
林文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她抱着苏禾的手臂微微松了一丝,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那混乱的能量场中,翻涌的脆弱和痛苦被一层强行筑起的、熟悉的冰冷外壳迅速覆盖。
但这一次,那外壳布满了裂痕,摇摇欲坠。
她能感觉到苏禾身体的僵硬和无声的抗拒。
死寂再次笼罩了这如同废墟般的房间,只有两人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声在无声地碰撞。
许久。
林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一种破败风箱般的嘶哑。
她抱着苏禾的手臂没有松开,但身体却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苏禾能稍微靠得舒服一点——一个极其生疏、带着明显试探意味的动作。
然后,一个冰冷、沙哑、却不再掩饰其中巨大痛苦和疲惫的声音,如同从冰封的河床下艰难挤出的水流,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如同墓碑:
“你…看到了,对吗?”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房间狼藉的角落,仿佛穿透了墙壁,回到了那个弥漫着消毒水死亡气息的医院走廊,“那个…产房…那个选择…”
苏禾紧闭的双眼,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产房的记忆碎片——父亲崩溃的懦弱,母亲绝望的嘶吼,医生冰冷的宣告,还有…那个被放弃的、充满怨念的婴儿虚影…瞬间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那沉重的“原罪”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身体无法控制地绷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动物般的呜咽。
林文感受到了她的反应。抱着她的手臂再次收紧了一些,似乎想传递一丝力量,却只带来更深的窒息感。
“她…是个女孩。”林文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其中蕴含的冰冷死寂,却比任何哭诉都更令人心寒,“你的…孪生妹妹。”
“妹妹…”苏禾的意识中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脏像是被最锋利的冰凌反复穿刺。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存在…原来…是妹妹…
“七个月…早产…情况很糟…”林文的声音继续着,冰冷地解剖着那个血色的下午,“医生说…两个都保住的希望渺茫…保大人…或者…冒险保孩子,但我会死…很大概率。”
冰冷的字眼,如同手术刀,一层层剥开那早已腐烂结痂的伤口。
“你父亲…他选了保大人。”说到这里,林文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深沉的、早已凝固的疲惫,“他害怕…怕失去我…更怕…承担不起失去我之后…独自抚养一个可能残缺的孩子…”
苏承岳蜷缩在墙角,如同败犬般呜咽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苏禾眼前。
巨大的懦弱和深不见底的恐惧…那就是父亲的选择。
“但我…不同意。”林文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穿越了十七年时光、依然未曾磨灭的、火山爆发般的愤怒和决绝。
“那是我的孩子!两个!都是我的骨血!凭什么放弃?!凭什么用我的命去换一个‘安全’的选项?!我宁愿死!也要他们活!”
产房门缝里,那只沾满鲜血、死死抠着门框的手,和那声撕裂般的“不——!!”再次在苏禾脑海中炸响。
那是母亲燃烧生命发出的、最绝望也最疯狂的呐喊!
“我拼了命…想阻止…想改变…”林文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无力感,“但…没用。镇静剂…他们按住了我…然后…”
她停顿了很久很久,久到苏禾以为她不会再继续说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死寂和噬忆者撕裂的空间裂隙里传来的、如同呜咽般的能量低鸣。
“然后…她就没了。”最终,林文用一种近乎虚无的语调,为那个尚未开始就结束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小小的…那么小…连哭一声都没有…”
冰冷的泪水,无声地从林晚晴深陷的眼窝中滑落,滴在苏禾的额头上,带着一种迟到了十七年的、巨大的悲伤重量。
“活下来的…只有你。”林文低下头,那双深渊般的眼睛,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没有任何冰冷隔阂地,“看”着怀中女儿苍白染血的脸。
她的目光极其复杂,翻涌着巨大的痛苦、无法挽回的遗憾、以及…一种苏禾从未读懂过的、深沉的凝视。
“每一次看到你…看到你活蹦乱跳,看到你长大…就像有一把钝刀子,在不停地、反复地…剐我的心。”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蕴含着足以摧毁一切的痛苦力量,“我看着她消失的地方…想着…如果活下来的是她…或者…是你们两个…会怎样?”
“我恨你父亲的选择…恨他的懦弱…恨他夺走了我另一个孩子的可能…”林文的目光转向狼藉的房间,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蜷缩在产房外哭泣的男人,“但我更恨…更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能再强大一点?为什么没能阻止?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她最后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沉重得如同整个崩塌的档案馆都压在了苏禾的心上。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足以压垮灵魂的情感重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苏禾残破的意识。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母亲眼中那十七年如一日的、能将人骨髓都冻结的冰冷死寂从何而来——那不是冷漠,而是被巨大的、无法消解的悲伤和遗憾彻底冰封后的死寂。
是失去了一个孩子、又无法面对另一个活下来的孩子所背负的“原罪”的、永恒的自我放逐。
明白了父亲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懦弱——那不仅仅是对噬忆者和那个盒子的恐惧,更是对自己当年那个“保大人”的选择,以及这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的、无法承受的恐惧和愧疚。
他害怕面对林文刻骨的恨,更害怕面对苏禾…这个活着的“提醒”。
那个被放弃的、名为“妹妹”的遗憾碎片…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无法挽回的痛楚…才是噬忆者最甜美的饵食。
才是母亲冰冷外壳下,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熔岩。
也是父亲所有恐惧和懦弱的…根源。
怨恨吗?
苏禾的意识在巨大的悲伤洪流中沉浮。
对父亲懦弱选择的怨恨?对母亲冰冷无视的怨恨?对那个未曾谋面却因自己存在而被放弃的哥哥的…愧疚?
这些情绪如同毒蛇,盘踞在她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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