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沉重的感觉,如同巍峨的山峦,压倒了所有尖锐的怨恨。
是理解。
理解了母亲那冰冷外壳下,被永恒冰封的、足以焚毁灵魂的巨大痛苦和遗憾。
理解了父亲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背后,无法承受的愧疚和懦弱。
理解了那个小小的、被放弃的生命所代表的,是整个家庭命运被强行撕裂、永远无法弥合的沉重伤口。
这份理解,并不带来宽恕,也不带来释然。
它带来的,是比怨恨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沉重。
一种名为“真相”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苏禾刚刚经历了灵魂撕裂和导师湮灭的、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她失明的双眼无声地睁开,空洞地“望”着母亲近在咫尺、却模糊一片的轮廓。
眼泪早已干涸,只剩下冰冷的血痂和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沉重。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剧痛让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但她的左手,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从身侧抬起,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摸索着,缓缓地…覆盖在了林文那只紧紧抱着她、冰冷而颤抖的手背上。
没有言语。
没有原谅。
只有冰冷的指尖,触碰着同样冰冷的、属于母亲的手背。
那是一个无声的、沉重的、带着巨大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理解的…触碰。
林文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
她低下头,深渊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那只覆盖在自己手背上、苍白、染血、微微颤抖的手。
那冰冷的指尖传来的微弱触感,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冰封心湖深处最后一道闸门!
巨大的、迟到了十七年的悲伤和痛苦,如同积蓄了千年压力的岩浆,再也无法抑制地、彻底喷发出来!
她猛地将脸深深埋进苏禾瘦弱的肩窝,压抑了十七年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力量,在这片如同末日废墟般的房间里,彻底爆发出来。
“啊——!!!”
那哭声凄厉、绝望、充满了无法挽回的遗憾和深入骨髓的痛苦。
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月下哀嚎,又如同失去幼崽的母兽在血泊中悲鸣。
冰冷的泪水瞬间浸透了苏禾肩头的衣料,滚烫得如同熔岩,灼烧着她冰冷的皮肤。
苏禾静静地躺在母亲崩溃的痛哭和绝望的怀抱里,失明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方向那片混沌的黑暗。
灵魂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禁锢。
零消散前最后那平静释然的眼神,再次浮现在她的意识深处。
“活下去…修补…档案馆…”
零的声音,如同最后的烛火,在母亲震耳欲聋的悲恸和噬忆者残留的冰冷气息中,微弱却顽强地摇曳着。
活下去…
为了什么?
为了理解这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真相?
为了背负这破碎家庭的伤痕?
还是…为了零那最后的、带着未尽使命的期许?
苏禾不知道。
她只感觉到母亲滚烫的泪水,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肩膀。
那沉重的真相,如同枷锁,套在了她的灵魂上。
而前路,只有噬忆者蛰伏的黑暗,和一座已然崩塌的、名为“时间”的坟墓。
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再次温柔而冷酷地涌了上来,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
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唯一能做的,只是那覆盖在母亲手背上的、冰冷的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黑暗不再是纯粹的虚无,而是粘稠的、裹挟着沉重记忆的泥沼。
苏禾的意识在其中沉浮,被产房冰冷的灯光、父亲崩溃的呜咽、母亲绝望的嘶吼、以及那个小小的、青紫色轮廓的幻象反复冲刷。
每一次冲刷都带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和令人窒息的“原罪”感。
零消散时最后那平静释然的眼神,如同投入深潭的微光,偶尔刺破这沉重的黑暗,带来一瞬尖锐的悲恸,随即又被无边的疲惫吞没。
太沉重了…
真相的重量,足以压垮任何灵魂…
就这样沉下去…或许才是解脱…
放弃的念头如同甜美的毒药,在她意识的边缘低语。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放弃抵抗,融入这永恒的悲伤泥沼时——
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冰冷,如同宇宙尽头传来的最后一丝星光,极其不稳定地,在她意识废墟的最深处…闪烁了一下。
零?!
苏禾残存的意念猛地一颤!
那冰冷纯粹的气息…尽管微弱到随时会熄灭,充满了濒临消散的虚无感…但绝不会错!
是零!
她不是…彻底湮灭了吗?
那冰冷的信号并非呼唤,更像是一种共鸣,一种源于规则层面的、最后的指引。
它微弱地指向苏禾意识深处某个角落——那里,并非记忆,而是…一枚烙印!一枚由无数细微裂痕交织而成的、散发着微弱“修补”与“守护”波动的…心钥印记!
就在苏禾的意念触碰到那枚心钥印记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意念流,如同最纤细的冰丝,顺着那共鸣的指引,强行刺入了苏禾混乱的意识!
“苏…禾…”
是零的声音!
但不再是实体,更像是由残存的规则碎片和心钥印记共鸣强行凝聚的、最后的遗言。
这声音充满了极致的虚弱和虚无感,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消散。
“听…着…时间…不多…”
苏禾的意识在巨大的震惊和悲喜交集中凝固。
她“听”着,用尽全部残存的意念去捕捉这最后的声音。
“你母亲的…心结…核心…是‘她’…那个被放弃的…遗憾…碎片…”零的意念断断续续,却异常精准,“噬忆者…重创…但未灭…它锚定的…就是这份…至深的…遗憾…它在…汲取…她的痛苦…壮大…”
苏禾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那个小小的妹妹…他未能诞生的遗憾,是噬忆者最甜美的饵食。
是它连接母亲、汲取力量的根源,也是母亲冰冷外壳下痛苦熔岩的泉眼。
“彻底…修复…她的心结…唯一的…方法…是进行…‘终极修补’…”零的意念变得更加微弱,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引导…她的意念…回溯…那个…选择的…瞬间…让她…有机会…‘重新选择’…”
重新选择?!
苏禾的意识剧烈震荡!
回溯那个产房的瞬间?让母亲有机会重新选择?这怎么可能?!时间岂能倒流?!
“不是…倒流…时间…”零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惊骇,意念中带着一种超越规则的平静,“是…在心钥…构建的…‘可能性回廊’…一个…基于遗憾核心…衍生的…心灵幻境…在那里…她可以…直面…那个…选择…释放…被禁锢的…执念…”
心钥构建的幻境?让母亲在幻境中重新经历那个抉择时刻?
“代价…”零的意念陡然变得极其凝重,如同最后的警钟,“巨大…超出…以往…所有…”
苏禾的意识屏息(意念层面的)。
“终极修补…需要…引导者…也就是你…燃烧…全部…心钥本源…深入…她的…遗憾核心…构建…并维持…回廊…”零的意念冰冷地陈述着残酷的现实,“过程中…你的意识…会与她的…遗憾…深度纠缠…如同…行走在…记忆的…刀锋…”
“成功…引导她…释放执念…噬忆者的…锚点…将消失…她的心结…或可…解开…但…”
零的意念停顿了,仿佛在凝聚最后的力量说出最终的审判:
“但…你自身…意识…极可能…被那…巨大的…遗憾洪流…冲垮…同化…永远…迷失在…她…或…‘他’…的…遗憾碎片中…成为…回廊的…一部分…”
“或者…心钥本源…燃尽…灵魂…彻底…崩解…”
“而噬忆者…虽重创…却未死…它…会感应到…回廊的…开启…那是…它…最渴望的…盛宴…它…会不顾一切…冲击…回廊…试图…吞噬…你们…两者…”
意识彻底迷失…或者灵魂燃尽崩解…
还要面对重伤但未死的噬忆者的疯狂反扑…
这就是…终极修补的代价?
苏禾的意识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这哪里是修补?这分明是踏上一条有去无回、十死无生的绝路!
用自己的彻底消亡,去赌一个渺茫的、解开母亲心结的可能?值得吗?
母亲…
那个抱着她绝望痛哭、将十七年冰封的痛苦熔岩彻底喷发的母亲…
那个深渊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巨大恐慌和脆弱、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呼唤她名字的母亲…
那个因为看到她濒死而终于被唤醒了一丝尘封母性本能、笨拙地试图挽救她的母亲…
林文那混杂着巨大痛苦、脆弱、恐慌和一丝失而复得狂喜的混乱轮廓,清晰地浮现在苏禾的感知中。
那张冰冷了十七年的脸上,第一次滑落的滚烫泪水,灼烧着她额头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还有…那个小小的妹妹。
那个连哭一声都来不及、就被冰冷宣告放弃的存在。
那个在噬忆者吞噬前,发出夹杂着本能求救的怨念尖啸的…同胞手足。
沉重的理解,再次压倒了恐惧。她理解了母亲冰封的痛苦,理解了父亲懦弱的根源,理解了这份“真相”的重量。
这份理解,并不带来宽恕,却带来了一种更沉重、更无法推卸的…责任?
零那微弱到极致的意念再次传来,带着最后的不稳和急切:
“选择…在你…苏禾…”
“活下去…带着…真相…的沉重…或许…也是一种…方式…”
“但…若想…终结…噬忆者的…锚点…解开…她的…枷锁…这是…唯一的…路…”
“代价…是…一切…”
“档案馆…崩塌…规则…紊乱…我…最后的…存在…也将…消散…”
“时间…不多了…”
零的意念如同燃尽的烛火,在传递完这最后的警示后,急剧地黯淡下去,那冰冷的共鸣感迅速减弱,最终…彻底消失。
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告别。
巨大的悲伤再次席卷了苏禾,但这一次,悲伤中却多了一丝奇异的平静。
零用她最后的存在,为她指明了道路,也揭示了代价。
她完成了她作为档案守护者的最后职责。
选择…
活下去,背负着这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真相,看着母亲继续在冰封的痛苦中煎熬,噬忆者如同跗骨之蛆般潜伏在侧,等待着下一次反扑…而零和档案馆,将永远成为消散的尘埃…
或者…踏上那条绝路,赌上自己的一切,进行一次几乎不可能成功的“终极修补”…
苏禾残存的意识,缓缓地、艰难地…“沉”向自己的身体。
现实中,她依旧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
林文的痛哭似乎耗尽了力气,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滚烫的泪水早已冷却,混合着苏禾脸上的血污,留下冰冷的痕迹。
苏禾极其缓慢地、睁开了失明的双眼。
混沌的“灰度视界”里,母亲那混乱、脆弱、布满了痛苦裂痕的能量轮廓,近在咫尺。
她能“感觉”到那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无法消解的遗憾,如同冰冷的枷锁,牢牢地禁锢着母亲,也如同甜美的毒饵,吸引着黑暗中蛰伏的噬忆者。
她的左手,依旧覆盖在母亲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苏禾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仅存的一丝力气,挪动了一下那只覆盖在母亲手背上的左手。
指尖,极其艰难地、颤抖着…移向了自己的右手掌心。
在那里,在经历了无数次修补、承受了无数代价之后,在心钥本源被反复撕裂又强行凝聚的烙印深处…一道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浅痕,如同最脆弱的瓷器上的一道冰裂纹,静静地存在着。
那是心钥力量最后的印记,也是她通往“可能性回廊”的唯一钥匙。
指尖轻轻触碰着那道浅痕。
冰冷。
脆弱。
却蕴含着一种…决绝的可能性。
噬忆者虽被零拼死重创,但那如同附骨之疽的、贪婪而冰冷的恶意气息,依旧如同阴冷的毒雾,弥漫在这片因档案馆崩塌而变得脆弱混乱的空间里,蠢蠢欲动。
它在等待,等待母亲痛苦再次爆发,等待下一次盛宴的时机。
苏禾失明的双眼,空洞地“望”着母亲近在咫尺、却模糊一片的轮廓。
那张在“灰度视界”中扭曲的、布满了泪痕和愁苦的脸,仿佛与产房记忆碎片中那个年轻母亲燃烧着地狱之火、发出绝望嘶吼的脸庞,重叠在了一起。
十七年的冰封。
十七年的痛苦。
十七年的…相互折磨。
终结…就在此刻。
要么一起沉沦。
要么…用一切去赌一个渺茫的救赎。
掌心那道细微的浅痕,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灼热感。
苏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这动作牵动了全身的剧痛),残破的灵魂深处,那枚心钥的印记,开始散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对着母亲那沉浸在巨大悲伤中的、模糊的轮廓,也对着自己掌心那道承载着最后希望与最终毁灭的浅痕:
“我…选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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