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但积雪已然消融,泥土中透出湿润的生机。陋室庭院里,摩文贤和种下的几株山茶,竟也冒出了倔强的花苞。
然而,这份静谧被一封来自冲绳的信件打破了。
信是摩文仁的族中长辈写来的,言辞急切。随着战事吃紧,冲绳的战略地位陡然提升,岛上气氛日益紧张。家族中主持事务的叔父病重,作为年轻一代中最有威望和能力的子弟,族中迫切希望摩文仁能立刻返回冲绳,稳住人心,主持大局。
摩文仁捏着信纸,指节泛白。他站在庭院中,久久沉默。一边是血脉相连的故土与家族责任,另一边,是他倾注了全部情感与信念的追随之人,是他们在这陋室**同守护的、初生的“新芽”。
他该如何抉择?
夜晚,他将信件递给植芝盛平。油灯下,植芝平静地看完,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将信纸轻轻放回矮几上。
“你该回去。”植芝的声音低沉,没有一丝犹豫。
“先生!”摩文仁急切地抬头,“现在局势如此,我怎能……”
“正因局势如此,你才更该回去。”植芝打断他,目光沉静地看向他,“你的根在那里,你的责任在那里。空手道之‘刚’,不仅在于技法,更在于守护乡梓的担当。你若因我而弃之不顾,便是违背了你的‘道’。”
他的话语理智而冷静,仿佛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摩文仁却从他平静的语调下,捕捉到了一丝极力掩饰的什么。是了,植芝先生总是这样,将最深沉的情绪掩藏在“道”的理性之下。
“我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摩文仁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不舍与担忧,“先生这里……”
“此地甚好,足以安身立命。”植芝淡淡道,“你无需挂念。”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分别,似乎已成定局。
接下来的几日,摩文仁开始默默地收拾行装。他的动作很慢,仿佛要将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拉长。植芝则依旧指导弟子修行,只是话更少了。他有时会独自一人在庭院里站很久,看着摩文仁打理那几株山茶,目光悠远。
临行前夜,摩文仁将陋室内外彻底打扫了一遍,水缸挑满,柴火劈好,堆得整整齐齐。做完这一切,他回到主屋。
植芝正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放着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好的卷轴。
“贤和,过来。”植芝示意他。
摩文仁在他面前坐下。
植芝将卷轴推到他面前:“这是我近日整理的一些关于‘气’与‘呼吸力’的感悟,或许对你融合刚柔有所助益。带在身边,闲暇时看看。”
摩文仁接过卷轴,入手微沉。这不仅仅是武学心得,更是植芝先生毕生所学的部分精髓,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许。他紧紧握住卷轴,喉头滚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海上风浪大,路途遥远,一切小心。”植芝看着他,语气依旧是平和的,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灯火,也映着摩文仁的身影,“家中事务,妥善处理。勿要以此处为念。”
“先生……”摩文仁终于忍不住,俯身深深一拜,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声音哽咽,“您……保重身体。待家中事毕,贤和必定归来!”
植芝伸出手,轻轻落在他的头顶,如同师长给予弟子的祝福,但那动作却带着一种超越师徒的、难以言喻的温存。
“嗯。”他极轻地应了一声。
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摩文仁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陋室的柴扉外。几位弟子默默相送。
植芝盛平站在廊下,没有出门。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和服,身形在晨雾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如青松般挺拔。
摩文仁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刻永远刻在心里。他转过身,大步离去,没有再回头。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脚步。
植芝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那个坚实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与道路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寒风卷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庭院里,那几株山茶的花苞在风中轻轻颤动。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下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个克制而滚烫的、告别之吻的触感。在摩文仁俯身叩拜后起身的瞬间,在阴影与灯火的交界处,青年以极快的速度,带着决绝与不舍,轻轻碰触了他的唇。
植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
道,不可道。
别,亦难言。
远行的人带走了温度,也留下了无法言说的牵念。前路漫漫,唯愿各自珍重,以期……他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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