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文仁贤和离开后的京都,仿佛一下子空阔了许多,也沉寂了许多。陋室依旧,庭院里的山茶花在春寒中艰难地绽放出几朵殷红,却少了那个精心照料它们的身影。
植芝盛平的生活恢复了某种意义上的“纯粹”。他每日修行、冥想、指导留下的寥寥数名弟子,日子过得如同古井之水,波澜不兴。只是,他静坐的时间更长了,常常对着院中那几株山茶出神。偶尔,在指导弟子进行对抗时,他会下意识地看向某个熟悉的方位,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他依旧是那个沉静的求道者,但那份沉静里,似乎融入了一丝难以化开的牵挂。
一个月后,第一封信抵达了。
信纸粗糙,带着海风的咸涩气息和旅途的褶皱。字迹是摩文仁特有的,刚劲有力,甚至有些急切,仿佛要将满腹的话语都挤压在方寸之间。
信中,他详细描述了旅途的见闻,冲绳岛上日益紧张的备战气氛,家族的困境,以及他如何开始运用植芝教导的“调和”理念来处理纷繁复杂的族务。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前路的忧思,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京都春寒料峭,先生务必珍重,添衣勿忘。岛上木棉花已开,如火如荼,然贤和独坐之时,常忆陋室炉火,与先生对坐之静好。先生所授呼吸之法,日夜勤修不辍,深感‘气’之流转,确能宁心定神,于纷乱中辟得一方清明……”
植芝坐在廊下,就着午后稀薄的阳光,将信反复看了三遍。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墨迹未干的字句,尤其是“独坐之时,常忆陋室炉火”几字,停留了许久。
他没有立刻回信。
直到三天后,一个同样微凉的清晨,他才铺开质素的和纸,研墨,提笔。他的字迹清瘦、舒缓,与摩文仁的截然不同。
“贤和如晤:信已收悉。知汝安抵,稍慰。世事纷扰,守心为上。汝之‘刚’,当以‘柔’驭之,方不致折损。木棉虽好,不若山茶耐寒。诸事繁杂,勿以此处为念……”
他的回信简短、克制,通篇是师长的叮嘱与武学的探讨,未曾流露半分私情。只在信的末尾,极自然地添了一句:“庭院山茶,今已着花数朵,尚好。”
他将信纸折好,封入信封,交给一位准备南下的旧友辗转带去。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庭院中,看着那几朵在冷风中微微颤抖的红色山茶,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从此,书信成了连接两地唯一的桥梁。
摩文仁的信总是来得很快,很厚。他事无巨细地分享着冲绳的点滴,家族的琐事,武技上的新悟,以及对京都无尽的思念。他的情感是外放的,滚烫的,透过纸背,几乎能感受到他那颗炽热跳动的心。
植芝的回信则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节奏和长度,言辞精简,意蕴深长。他从不轻易言及自身,更多的是在回应摩文仁武学上的困惑,给予精神上的指引。但他的每一封信都必定会到,如同潮汐般守时。而且,不知从第几封信开始,他总会在信的末尾,看似不经意地提上一句庭中植物的变化。
“新竹数竿,已过墙头。”
“枫叶初染,略有秋意。”
“昨夜骤雨,落樱满地,唯山茶犹存。”
这些看似平淡的景物描述,成了他传递讯息的独特密码。摩文仁每次收到信,总是最先急急地翻到最后,贪婪地阅读那短短一行字,从中拼凑出植芝先生生活的片段,感受那份跨越山海的、无声的挂念。他知道,对于植芝先生而言,这已是所能表达的极致。
战争的消息越来越频繁,如同越来越密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头。邮路开始变得不畅,信件的往来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一两个月才能收到一封。
等待,成了陋室里外,两人共同的修行。
植芝的回信变得更加简短,但那份坚持未曾改变。而摩文仁的来信,字迹有时会显得有些潦草,透露着彼时局势的紧张与身心的疲惫,但关切之情却愈发深重。
又一年的冬天来临了。距离摩文仁离开,已近两年。
植芝收到了一封格外单薄的信。信中,摩文仁只匆匆数语,告知局势危急,通信或将中断良久,让植芝先生万万保重,勿以为念。信的结尾,他用力地写下一行字: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心之所系,虽万里海不敢忘。”
植芝握着这封薄薄的信,在寒冷的冬夜里坐了整整一夜。
窗外,又开始飘起了细雪。
他知道,漫长的、音讯断绝的时期,恐怕要开始了。那几株在风雪中顽强挺立的山茶,将成为这段岁月里,唯一的、沉默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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