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雪樱

战争的尾声,以一种近乎撕裂的方式降临。

广播里天皇的声音沙哑而陌生,宣告着一种难以理解的“终战”。对于在炼狱中挣扎的人们而言,这并非胜利的凯歌,也非彻底毁灭的丧钟,而是一种巨大的、悬空般的虚无。持续的轰炸停止了,枪炮声渐渐稀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不安的死寂,以及从废墟各个角落弥漫开的、更深沉的绝望。

植芝盛平站在陋室的庭院里,仰头望着终于不再被硝烟和探照灯割裂的天空。那天空是一种病态的、洗刷过的湛蓝。几名弟子站在他身后,脸上混杂着茫然、解脱,以及一种不知该去向何处的无措。

“结束了吗,老师?”一个弟子喃喃问道。

植芝沉默良久,缓缓道:“一个形态结束了。新的,尚未开始。”

他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冬日的寒雾,缓慢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为之坚守的“道”,在这场席卷一切的狂潮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坚韧地存续了下来。如今,狂潮退去,留下满目疮痍,他站在这片废墟之上,内心一片空茫。

他想起了摩文仁贤和。

战事既已终结,通往南方的道路是否已经畅通?那个在炼狱中音讯全无的人,是否还活着?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几乎让他窒息的担忧。

他立刻行动起来,试图通过各种可能残存的渠道打探消息。但战后的日本一片混乱,通信系统瘫痪,交通中断,想要获取远在冲绳的一个人的消息,难如登天。他发出的信件石沉大海,托人打听也毫无音讯。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在一次次失望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春末夏初,庭院里那几株山茶早已凋零,而院墙边一棵野生的樱树,却反常地开出了零星的花朵。那花朵在依旧料峭的风中颤抖着,苍白而脆弱。

植芝每日修行之后,总会在这棵樱树下站一会儿。他望着那些在灰败背景中艰难绽放的樱花,仿佛在凝视着自己那颗悬在半空、无法落定的心。

一天,两天……十天……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植芝以惊人的定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弟子们都能感觉到,老师身上那股沉静的气息下,压抑着何等汹涌的暗流。他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那是他思考或极度担忧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又是一个黄昏。夕阳将废弃的庭院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

植芝刚刚结束与弟子关于“败势”之后如何调整身心、重新寻找“气”之根源的探讨。他独自走到樱树下,一阵风吹过,那几朵残存的樱花终于支撑不住,花瓣凄然离枝,在暮色中打着旋,无声飘落。

樱吹雪。

植芝的心,随着那最后一片花瓣的坠落,猛地往下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脊椎。

难道……终究是等不到了吗?

难道那近三年的陪伴,那陋室中的温暖,那月下的守护,那离别时克制的亲吻,那跨越烽火的尺素传书……所有的一切,都最终湮灭在那片南方的焦土之中了?

他闭上眼,感受着花瓣拂过脸颊的微凉触感,那感觉,如同告别。

就在他心绪沉至谷底的瞬间——

“先生!”

一个嘶哑的、颤抖的,却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从他身后传来。

植芝浑身剧震,猛地转过身。

陋室那破旧的柴扉处,倚靠着一个人影。衣衫褴褛,几乎难以蔽体,身形消瘦得脱了形,脸上布满风霜与疲惫的沟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燃烧殆尽的星辰最后爆出的光芒,正死死地、贪婪地、带着近乎虔诚的狂喜,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是摩文仁贤和!

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走到这里,倚着门框才能勉强站立。他比离开时黑瘦了太多,身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尘土和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整个人如同从地狱边缘爬回,但那双看着植芝的眼睛里,却汹涌着劫后余生的、无比炽热的情感。

植芝站在原地,仿佛被钉住了。他看着那个几乎不敢辨认的身影,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如同被重锤擂响的战鼓,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他的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与眩晕。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摩文仁看着他,看着植芝先生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写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心痛。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疤,表情显得有些怪异,而眼眶却瞬间红了。

“先生……”他又唤了一声,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委屈与依赖,“我……回来了。”

植芝终于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那个倚在门边、仿佛随时会倒下的人。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摩文仁的脸,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幻觉。

终于,他站定在摩文仁面前,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的硝烟、汗水和血污的气息,也能看清他眼底深藏的疲惫与创伤。

植芝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颊,确认他的真实,却又在半空中顿住,仿佛怕碰碎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幻影。

摩文仁却再也忍不住,伸出那双布满新旧伤痕、骨节突出的手,一把紧紧抓住了植芝停顿在半空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濒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决绝。

真实的、温热的触感从手腕传来,瞬间击溃了植芝所有的冷静与克制。

他反手用力握住了摩文仁的手,另一只手则抬起,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珍重的颤抖,拂去他肩头沾染的尘土和一片不知从何处带来的枯叶。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然后,他抬起头,深深地望进摩文仁盈满水光的眼睛里,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到极致、却承载了所有重量与情感的叹息:

“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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