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陈书在墓园里待了很久,在太阳下山前回到镇子上。
他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偶然间撞到了人也没有什么反应,耳边的窃窃私语声好像没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直到撞进一个充满宁静药香的怀抱里,他才被人唤醒。
宋玉林看着怀中的人,心疼得难以呼吸,只能把他藏进怀抱里,企图给他冰凉的身体温暖。
他凑近柳陈书的耳边说:“我带你回家?”
柳陈书呆呆的望着他,摇头,“哥,我好疼啊。”
宋玉林用力抱紧他,轻抚他的脊背,温声道:“不疼,不疼的,我在这儿。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驻足的人越来越多,宋玉林只能半抱着柳陈书离开。
那些或恶意或同情的言语被他们甩在身后。
柳陈书不想回去,宋玉林只好把他带回他的家。
站在这座正阳透光的小院前,柳陈书看了宋玉林一眼,歪头问他,“这是?”
“不是说之前住的地方偏僻阴暗吗?就努力换了现在这间小院,看着还不错吧?”
柳陈书好久没看见宋玉林的笑了,这么一看就愣住了,不自觉的点头。
宋玉林笑着看了小院一眼,“我也觉得不错。”
“好了,不要站在这里喂蚊子了,进去吧。”
夜深了,宋颜早早就睡下了,因此两人的动作都放的很轻。
宋玉林推开门,对着身后人说:“今晚你就睡这儿吧?我先去厨房烧点水给你洗漱用。”
说着就要转身出去,却被柳陈书侧过身挡住去路。
宋玉林疑惑的看着眼前的人,柳陈书注意到他的目光,却不想抬头看他。
“哥,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宋玉林愣住了,随即皱眉看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有人欺负你?”
不怪宋玉林这样想,上次柳陈书要和他一起睡还在七年前,他因为想去学跳祭祀舞而被他爹打了一顿,伤心之下离家出走到他这儿来了,眼睛都哭肿了,拉着他的袖子说想和他一起睡。
那这次是因为什么?
宋玉林想了想,觉得自己先入为主了,不能因为柳陈书之前的一次而判断这一次的原因,也有可能是母亲去世他难过,想让他陪着。
见柳陈书没什么反应,也不说话,宋玉林心疼的叹了口气,上手摸了摸他的头,“那我先去烧水,你在这儿等我,晚上……”
宋玉林顿了一下,说到:“晚上我们一起在这儿睡。”
柳陈书笑了起来,点头,跟着宋玉林进到厨房,找准自己只会添柴火的位置。
宋玉林瞧着他的动作也没什么反应,撩起袖子,用葫芦瓢往锅里添水,水热了之后,将它们装进桶里,重新添水。
“你先洗漱吧。”
柳陈书摇头,“哥,你先洗吧。”
宋玉林轻笑一声,说:“若我先洗,随后不是还要进厨房看看状况,再收拾一番,这澡不是就白洗了?”
柳陈书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宋玉林一句“你会收拾厨房吗?”堵得哑口无言。
他确实不会收拾厨房,万一火太旺,火星跑出来把厨房点着了就糟了。
柳陈书乖乖起身,把位子让给宋玉林,自己走到水桶前拎着走了出去。
宋玉林余光跟随着他走出视野,静静的看着外面,眸色微沉,手指紧紧抓住木棍,指节泛白。
或许上天本就是不公平的,剥夺了他健康的身体,连带着也失去了可以爱人的权力liu。
一一身孱弱病骨,怎敢误佳人?
柳陈书不知他心中所想,正在偏房脱衣,准备简单冲洗一下。
水桶里的水很热,他先是倒了些在木盆里,又兑了点冷水进去。
草草冲洗一下,换上宋玉林给他拿的衣裳穿好。
桶里的热水还有一半,还有厨房的一桶和锅里的热水,应该是够宋玉林洗澡了。
玉林哥身体不好,不能像他这样直接冲洗,当然得是用浴桶洗了。
于是他穿好衣裳,走到厨房看见宋玉林已经将厨房收拾好了,旁边的两个木桶里也装满了热水,抢在宋玉林之前把水桶拎在手里。
宋玉林轻笑一声,他看着他说:“我没那么弱。”
“我知道。”柳陈书笑着看他,“玉林哥是最强壮的。”
宋玉林:……
“玉林哥,别愣着了,快来!”
说着已经一马当先的走到偏房。
宋玉林只好跟着他走,看见他把水都倒进浴桶里,还加了冷水,试了试水温。
“玉林哥,水温正好,你可以洗了。”
宋玉林看着那冒着热气的浴桶,又看了看柳陈书,有点无奈:“陈书,不用那么麻烦的,我冲洗一下就好。”
柳陈书先入为主的认为宋玉林还是当年那般弱不禁风,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虽然真的差不多,但是宋玉林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不至于冲洗一下就病倒了。
“那怎么行?”柳陈书皱眉不太赞同,“哥你身体不好,夜里凉……”
“没事。”宋玉林打断他,背过身正在结腰带,“出去吧,我要洗了。”
柳陈书闻言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见宋玉林背过身,显然是拒绝和自己说话。
“那,玉林哥,你还是用浴桶洗吧,水温我都调好了。”
“出去吧。”
“那我就在外面,你有事就叫我一声。”
“出去!”
柳陈书张了张嘴,但却什么也没说,推门出去后,蹲在屋内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听着房间里衣物摩擦和水流声,柳陈书把头埋在臂弯里。
他搞不懂宋玉林为什么生气,他明明只是担心他。
一般的人会自卑,残缺的人更会,尤其是当着喜欢的人面前,一种过度的关心,都是刺向他们胸口的利剑,即使没有恶意,但也无法磨灭此项举动带来的伤害,往往更伤人心。
柳陈书不明白,他想不通。
等宋玉林沐浴出来之前,柳陈书已经等在房间里了。
看着柳陈书的模样,宋玉林没什么反应,手里拿着帕子擦拭滴水的发梢。
柳陈书看着他,小心翼翼凑上前问:“哥,我帮你吧?”
宋玉林顿了一下,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犹豫一会儿,把帕子递给他。
柳陈书接过帕子,仔细的替宋玉林擦干净头发。
宋玉林感受着对方温热的指尖轻抚发丝,心间像是羽毛飘入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橘黄的烛光在窗纸上照映着两人的身影,这一刻连月亮都羞红了脸颊躲在云后,不肯出来。
两人间的氛围温和静谧,宋玉林不想破坏它。
即使他很想问一问柳陈书,问他为什么要娶苏沐瑶,两人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在此刻的美好中想起最残酷的事情,宋玉林藏在袖子的手紧紧握住。
他无法自欺欺人。
“哥,擦好了。”
看着柳陈书的笑脸。
宋玉林心神晃了一瞬。
就让他放纵这一次。
一次就好。
宋玉林轻轻笑了起来,拿走他手中的帕子。
“要留盏灯吗?”
柳陈书沉溺于对方的微笑中,还没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先回了个“嗯?”
随后才反应过来,宋玉林是在变相的问他还怕黑吗。
柳陈书抱着被子点头,看着宋玉林留了一盏灯在桌子上,侧身往里面挪了挪,在外面给他留了可以躺下的位置。
说来也奇怪,柳陈书都敢跳祭祀舞了,却还是怕黑。
想到这儿,宋玉林笑了起来。
柳陈书正在另一床被子从里面拿出来,看着他在笑,皱眉有些疑惑:“哥,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宋玉林嗓音轻轻,仿佛揉在胸口里很多年,终于在一次呼吸间吐了出来:“怕黑的小树苗。”
柳陈书愣住,下一秒耳朵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可他面上还是装成波澜不惊:“哥,你还记得呐。”
宋玉林看着他熟透了似的耳朵,“嗯,因为…很可爱。”
闻言,柳陈书的耳朵更红了。
宋玉林笑了一下,说:“睡觉吧,很晚了。”
柳陈书点头,随后宋玉林也进入了梦乡,梦到了以前的事。
怕黑的小树苗这几个字还是柳陈书七岁的时候出现的。
那时候,柳应远那时候刚刚担任镇长,早出晚归的,陈苓夕虽然一直陪在柳陈书身边,可是晚上只有他一个人睡。
刮风的时候,窗外就像鬼在哭似的,寒风猎猎作响,窗棱有时候也会轻轻晃动,发出像有人在拍打的声音。
每当这时,年仅七岁的小陈书只能将被子拉到最上方,把自己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脸都憋红了也不肯拉下被子。
就这样过了春天,来到盛夏。
九岁的宋玉林在柳应远办的学堂上学,那时候他的父母还健在,妹妹也两三岁了,是幸福美满的一家。
小玉林因为文章做得好,被柳应远邀请到家里做客,去看看养在后院的丹顶鹤。
但是丹顶鹤没见到,倒是看见一个小豆丁。
彼时,小陈书穿着红衣裳,顶着大太阳在丹顶鹤的家里挖坑。
肉乎乎的小手抓着小铁铲慢慢的挖,汗水布满整张小脸蛋,顺势又滴进土里。
正当小陈书准备停下来歇一歇的时候,一片阴影出现在他的头顶,带来一丝凉爽。
小陈书向后一看,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
他眼前的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
年幼的他想不出什么词来夸赞眼前的小哥哥,只是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很认真的说:“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小玉林愣住了,看着眼前的小花猫笑了一下,拿出帕子替他擦脸,漫不经心的问:“是吗?”
小陈书很认真的点头:“真的,哥哥,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那是你见到的人还很少,等你见多了,就不会认为我是最好看的。”
小陈书仰着脑袋任由眼前的哥哥替他擦脸,听见哥哥的话后,他用脏兮兮的爪子抓住小哥哥的手,再一次很认真的说:“哥哥是我认为最好看的人。”
小玉林看着他问:“在做什么?”
小陈书让开一点,露出他身后的小土坑,还有站在旮旯缝里的两只丹顶鹤。
“哥哥,我在种小树苗。”
“树苗?为什么要种这个?”
小陈书一边挖坑,一边回答他:“娘亲身体不好,寺庙的老爷爷说,可以种一棵可以辟邪的树来替娘亲祈福。”
小玉林看着他笑了起来,“我来帮你。”
说着,撸起袖子和小陈书一起把小树苗插进土里,将根系埋了起来。
见抢了自己家的强盗走了之后,两只丹顶鹤才雄赳赳气昂昂的扑腾着翅膀冲着他们离开的地方直叫唤。
看样子,叫唤的不是什么好词。
遇见一个长得好看的小哥哥,小陈书表现得尤为兴奋,一直拉着小玉林的手不肯放开。
两只手里洇出汗渍,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对爱干净的小玉林来说,以往这种状况是不会出现的。
但是现在……
小玉林看着前面的小孩,蹦蹦跳跳的像一个会跳动的小太阳。
身上穿着的红色衣裳艳丽夺目,似乎也像太阳那般会散发灼热。
两个小朋友在镇子上跑来跑去,大街小巷的乱窜,偶尔还会遇见几只懒洋洋晒太阳的小动物。
天渐渐黑了,宋玉林要走了,可是柳陈书还拉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他无奈之下提醒他:“陈书,我要走回家了。”
其实,宋玉林一开始知道柳陈书的名字的时候,就觉得怪怪的,有点不太能叫出口。
陈书,陈书,总让人觉得是在叫一个年长的人陈叔。
他觉得奇怪,也就问了出来。
柳陈书一脸骄傲的告诉他:“爹娘说这是他们爱的证明。”
小脸仰着,倒是自豪的很。
闻言,宋玉林心中的那一抹怪异消失不见。
仔细品味,倒是也能品出一丝美好。
夫为柳姓,妻冠为柳陈氏,一纸婚书,缔两姓之缘。
柳陈书这个名字,倒是证明了夫妻俩之间的良缘。
听见小哥哥要走了,柳陈书不仅不放手,反而拉得更紧了。
彼时,两个人已经走到柳家的门口,还没敲门。
宋玉林凑到他面前,轻声问道:“怎么了?”
下一秒,他就愣住了。
他看见柳陈书小小的脸上挂了两串小水珠,鼻尖红红的,好可怜的样子。
宋玉林怔愣过后,紧张的将他抱在怀里,问:“怎么了?有谁欺负你?”
这一瞬间,宋玉林脑海中闪过柳家上上下下十七口人的面貌,甚至连柳氏夫妻俩都怀疑上,是不是他们不像表面那样和蔼可亲。
然后柳陈书的话打破了他的猜测。
他听见他说:“哥哥,你今晚可不可以陪我一起睡?”
柳陈书说着,掉下两颗金豆豆。
看见宋玉林不说话,柳陈书哭得更凶了。
呜呜呜呜,怎么办?
哥哥不理他,但是他真的不敢再一个人睡了,好可怕的!
现在季节已经步入深秋,晚上会有比之前更大的风声,更让人觉得害怕。
柳陈书小小的一个人,已经独自睡了三个月,很勇敢了。
但现在,他可以不勇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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