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清楚不过了。”灵曜握着他衣袖的手微微颤抖。

玄钦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沈量会失去理智到这地步么？

“其他人都不在么？”说完他又想起来，桐花林之后，灵曜便不愿在人群中待着了。

灵曜有些激动：“他只抬了手，但我看得很清楚，虽然不知他为什么停下……我真的看见了。”

玄钦不言。若沈量没说过什么推灵曜下去试一试之类的话，他绝不会相信灵曜。

但沈量对灵曜的敌意，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这事，我会禀报给三长老的。”犹豫片刻，玄钦隔袖拍了拍她手腕。

灵曜瞬间露出“那太好了”的表情，一下子双手握住他的手：“道长，除了你，没人会相信我了。”

玄钦知她说的是实情，口中却道：“怎会，诸位道长都很信任你，你对谁说，他们都会相信的。”

灵曜默了一瞬。玄钦也明白自己在胡言乱语，而灵曜手太柔软，他也急于摆脱某种氛围，灵曜忽道：“贺道长也会么？”

“……”玄钦定了定神，缓缓抽走右手，“……灵曜，你对大师姐有误会。”

灵曜垂眸注视着他的动作。

“我想我对她没有误会。就像道长你说的，她是为了你。”

上次她这样说时，玄钦就觉得她说得古怪，事关大师姐名誉，就算他误解了灵曜的意思，他也应当说个清楚。

“大师姐是为我——因为是我怀疑你，我向师姐提议，带你到见心泉来验证身份，前阵子大家待你冷淡，都是……都是因为我。”

玄钦硬着头皮说完，看着灵曜缓缓睁大眼睛，那双眼里流露出来的心碎令他倍感愧疚。

“灵曜……”

灵曜抬手止住他的话：“所以你一直都怀疑我，却还……表面上待我好？”

玄钦立刻道：“到抱月山第一日，我就不怀疑你了。之前待你好……”他突然疑惑：“我之前待你好么？”

他不觉得自己待灵曜好，只是灵曜是个可怜又易感动的姑娘，他许多时候不忍心，又因为她的擅包容的天性，便显得他与她相处得不错了。

灵曜脸上渐渐浮起笑意，又摇摇头：“还是不对。既然道长你都不怀疑我了，贺道长为何又那样看管我，一日比一日紧？我想，她还是为了你。”

她对自己，对贺玄寿下了判定：“只因我是魔修，她怕我用心不良，不希望我同谁走得太近。”

玄钦哑口无言。原来灵曜未起什么桃色误解，而是真的明白。甚至说，他也这时才明白。

难怪师姐竟对他生气了。

“……灵曜，若非大师姐首肯，我们也不能带着你赶路。”

灵曜默然垂眸，然后点头：“那道长你怎么想的？”

“什么？”

“我接近你，是用心不良。”

玄钦道：“大师姐也没有这么想。”

灵曜抬眸，那双幽亮眼瞳扫过他时有些快，不知在想什么，又要逼问他什么。

她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态，双手撑在两侧，凉淡香气不断从她的肌肤、她的衣衫、她泼墨一般的长发上散开，这一切都令玄钦莫名心虚，他要逃开。

“放心，三长老必定为……”他一面说一面起身，衣袖忽被捉住。

灵曜道：“道长，临别在即，我送你份礼物吧。”

“你孤身一人，有什么好东西还是留给自己……”

灵曜打断他的话：“我有办法让你忘掉那个烦恼。”

玄钦愣了愣。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再把记忆封住，可是要让人封住这段记忆，就得先让人知道那段记忆。

他能去找前辈们帮他么？显然不能。灵曜几乎没有修为，她怎么做得到呢？

灵曜仰面看他：“我勉强懂些巫术，道长若不放心，我可以演示。”

巫术的确是很奇妙的。上古时代侍奉王公的大巫们身无法力，却能够沟通天地传达神谕，道术虽脱胎于巫术，却无人能得见神颜了。

可是应该怎么演示呢？

灵曜知道他动摇了，唇边滑过一丝笑意。

玄钦犹豫片刻，坐了回去。

乡野闭塞之地多是淫神野祀，或许灵曜信仰的神，只是个略强大些的妖孽也说不定。

玄钦答应下来，更多是因为不想让灵曜继续失落了。

“要怎么做？”他问。

“我需要一把好剑，一块美玉，一束鲜花。”灵曜道。

剑是玄钦的剑，玉是灵曜的箫，都是现成的，花却在南岸上，不过这对玄钦来说不算什么，他念诀一招，便隔空采了一大束香草鲜花：“这够了么？”

灵曜惊讶：“太够了。”

她接过他手里的花，挑挑拣拣，将败叶枯花摘走。玄钦看着她动作，犹自疑惑：“灵曜，我并未供奉过那位神灵，祂会帮我么？”

灵曜答道：“神喜爱的是诚心，怎么会以供奉多少而生偏私呢？”她从花束中抽出两枝绿兰，放在一边。

“你不簪么？”玄钦看着兰花。

灵曜笑道：“道长，你现在应该闭上眼睛了。”她手上很快地将花枝结成花环。

玄钦依言闭眼，灵曜似乎拿起了他的剑，竹筏上传来富于韵律的咯吱声，莫非是灵曜在舞剑？

她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靠近，在咫尺的位置停下。

兰花冰凉柔软的枝条接近的瞬间，灵曜幽凉气息也随之降下。

夜晚似乎更加静谧了。

“道长。”灵曜的声音。

“你想封印这段记忆，是因为憎恶九遐魔女么？”

玄钦犹犹豫豫：“必须回答么？”

“可以在心里悄悄地说，神灵也能听见。”

玄钦挣扎片刻，最终还是在心里说了：不是。

虽然那个吻并非出自他意，但他依然担心长老像师尊那样，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也发觉他……并不反感。

他自忐忑着，灵曜问道：“那为什么想忘记？”

玄钦道：“……因为那不对。”

等等，她知道他答了什么么？而且他们之间距离是不是——

玄钦诧异地睁开眼，看见似曾相识的花环，金灿的浅紫的花朵与绿枝纠缠相缚，压在她黧黑的发上。

灵曜眼眸垂着，鼻梁映着月光，她的呼吸无限靠近。

唇瓣相接的刹那，柔软的舌滑入玄钦因惊愕而微张的齿中。

一瞬间，缠绕着他的幽香，余光中鲜艳夺目的桃红衣襟，环住脖颈的柔韧双臂，如蛛丝般密织网罗，令玄钦的心茫然狂跳。

亲吻是这样一回事么？为什么以前九遐魔女……

还没想完，玄钦已回过神来，猛地推开：“你这是做什么！”

灵曜瞧着他，忽地巧笑：“我就是用心不良呀。”

玄钦已悟了，什么神明巫术，都是她骗他，一时羞怒从心起，将耳边兰花掷地，道：“你——”

忽然间，像是潜意识里觉得哪里十分古怪，玄钦顿住了，他朝月光下的平静湖面望了一眼。

……见心泉呢？

他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抬手将面前少女拥来，就地一转，只听哗啦一声，他挡在上，不知何时潜伏过来的见心泉攻击落空，又落了回去，只留下玄钦被袭了半身的水。

水珠从发丝衣衫淋漓而下，落在灵曜身体四周，玄钦不确定她有没有被伤到，急急问：“没事吧？”

灵曜也像是被惊住了，竟是笑了：“不骂我啦，道长？”

玄钦一时结舌，再想不到她竟然把这看作机遇。不过此时此刻，他确实也没有责备她的心思了。

无论他们之间多么尴尬，见心泉水依然发挥着作用，滴落的水珠中，传来的尽是细碎亲吻声。

灵曜没心没肺，视线随着乱不断滴落的水珠飘动，那不安分的视线又定在他脸上。

玄钦浑身被水浸得发凉，又有些脸热，他不吭声，极力镇定着起身退远，申令道：

“别看我。”

灵曜缓缓撑坐起身，玄钦不禁又去看她，正对上灵曜视线。她斜倚着，钗斜衣堕，微微一笑。

“让我别看你，你怎么又看我？”

“你——”玄钦结舌。灵曜似乎还挺得意，扭头向另一边：“我不看就是。”

玄钦却忽然看见灵曜后颈被刺红了一大片，想是泉水顺着发丝流下去了。

她又受伤了。

玄钦僵了片刻，还是上前两步，取出药来：“擦一擦。”

灵曜并不是拿乔的人，闻言回头看来，玄钦躲开她视线，灵曜也不戏弄他了，她接过药膏，仍旧看着他，神态是奇妙的柔和。

“宽恕我吧，道长，今夜一过，我从此不能再打扰你。”

玄钦抿唇，觉得自己也沾了什么香气。

他甩袖走开，要走得远远的：“你不该骗我。”

灵曜嫣然一笑：“我骗了你么？”

“难道没……”玄钦突然有些糊涂了，“巫术是真的？”

灵曜道：“今晚过后，没人会知道道长你曾见过九遐魔女。”

玄钦有些着急：“到底是不是真的？”

灵曜侧目。不肯回答，且毫无悔改之意。

玄钦见她如此，心中微躁，头一次觉得灵曜是个让他想不通的人。

他不再问了，驱船向东岸靠去，行至一半，还是想再强调一次：“我决意清心修行。断嗔痴。绝爱恨。你可明白？”

灵曜面向东岸，道：“可你那样苦恼，可见嗔痴爱恨，哪得轻易断绝？”

玄钦默然。

见心泉在竹筏后不快地翻涌着，仍然虎视眈眈。

只能说，灵曜的确……成功了。

竹筏靠岸，轻轻一震。岸边休憩的同门们望向他们，看见玄钦浑身湿透，不由惊异，纷纷走过来围着。

“我没事。”玄钦道，不由看向灵曜。而灵曜朝他一笑，转身绕过众人，独自走下竹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