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华音的步辇越过弘文堂继续向南,在文绪阁西厅门前停下,两个守卫单膝跪下,齐声唤道:“主君”,袁衡在内听见,忙赶过来开门。
吴绍渊刚服过药,正坐在榻上翻看炎城军中粮草配给的卷册,见她气色尚好,感叹行云的道法还有些效力,内心稍有一丝慰藉,颔首行礼,吩咐袁衡搬凳子过来。
姚华音开门见山道:“槐安来找过你?”
吴绍渊料到姚华音会派人监视槐安,自然早就知道槐安来找过他,但辛晴的事实在不方便透露,便将槐安胁迫他的事一并隐去,只道:“他几日前来过文绪阁,同我说起府中亏空一事。”
屋里的苦药味还没散尽,他面色青灰,病体孱弱,还在为了接下来的一战呕心沥血,姚华音眼里的猜疑转瞬即逝,温声提醒:“他派人在你宅子附近盯着,你自己留意些,要是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吴绍渊双眸如水温柔,低头浅笑,“多谢主君。”
袁衡恭送姚华音返回弘文堂,回来关起门问道:“公子,过了这些天了,要不要属下去找那幅画像的下落?”
吴宅附近的每条街道都有吴家的产业,槐安派出的人瞒不过吴绍渊的眼睛,既然槐安已经改变了策略,或许就快要放弃用辛晴的裸画来要挟他,吴绍渊想了想,回道:“不急,再等等。”
槐安接到传令,赶来弘文堂拜见,扯唇笑着,双手垂握在身前,微微倾身,“姚城主。”
姚华音歪在座椅上看他一眼,“槐先生在文绪阁几日,账已经查完了吧?”
槐安听出她是在下逐客令,赔笑道:“差不多吧,都是些摆在明面的东西罢了。”
姚华音笑容讥讽,“先生的意思,是要把本城主的府邸都翻过来才作数?”
槐安连忙摇手,“岂敢岂敢,姚城主可是盛王的千金,槐某哪敢有半点不敬!”
他说话阴阳怪气,分明是在指摘她与寿雍之间关系不寻常,姚华音一贯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转开脸,不屑地哼了声。
槐安趁机又道:“韶阳地界好山好水,槐某一时还舍不得离开,想多逗留几日,不知姚城主是否准许?”
姚华音冷笑,果然不达目的不会轻易放手。
“你是父王的人,留在韶阳赏景自然无妨,还是那句话,做客就要有做客的样子,若敢打旁的主意,就别怪本城主翻脸无情。”
槐安笑着重复,“岂敢。”
*
那夜谢宴在内院里对曲南楼不轨,被姚华音用铁鞭打伤,龇牙咧嘴地溜回住处,连夜便差人请了大夫过来诊治。
他是大户人家的琴师出身,从小除了练琴之外没受过什么苦。
被主家赶出府后流落街头,过了大半年食不果腹的日子,之后便被姚华音带回城主府,养出一身细皮嫩肉,这一鞭下去打的血肉模糊,疼的趴在床上抽气不止。
那晚,几个失宠的面首难得受到姚华音的青睐,又见行云也备受冷落,在主君面前的地位甚至不及他们几个,都比平日生出些气焰来。
几人聚在院子里嘲讽谢宴,说他不过是得了姚华音赏赐喝过的酒,就敢赖在内院不回来,万一惹恼了主君,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
正说着,他佝偻着腰,由大夫搀扶着进来,众面首一齐挤过来看热闹,见他穿着道袍,背上还多了一条血粼粼的鞭痕,一看便知是效仿行云,惹怒了姚华音,被她用铁鞭打伤。
众人虽说不得姚华音宠爱,但还没有人挨过她的毒打,断言谢宴如今已经彻底失宠,再无翻身的可能,不仅没人愿意帮他料理伤口,还都围着他说些风凉话。
谢宴在房里实在待不下去,白日除了吃饭敷药,几乎都躲在西花园的角落里,弓着腰坐在树下,不敢乱动更不敢靠着,呆着眼神,颓废地看着枯败的花丛。
他在心里念叨,因为别的惹恼姚华音,被她鞭笞便算了,不过是动了曲南楼两下,又没把她怎么样,一点小事就断送了前途,他心有不甘,又不敢再去求见姚华音,一口气顶到嗓子眼,上不去也下不来。
“谢先生。”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他。
谢宴抬头看过去,见是个矮个子男人,面生的很,“你认识我?”
槐安笑着上前,“谢先生是姚城主身边的红人,槐某自然认得。”
谢宴心中惭愧,听了这番话还是受用的很,勉强直起腰来,点头作为回应。
槐安用辛晴的裸画要挟吴绍渊已经几日了,一直没见他有什么动静。
未婚妻的名节都能不管不顾,他鄙夷吴绍渊心肠冷硬,不堪托付,也认清了他不像辛浮生那样好对付,想要逼他就范,不得不从长计议。
这几日他让手下在吴宅附近闲逛,借机打探消息,听说吴绍渊得了姚华音的允准,不必每日进城主府,却见他早出晚归地待在文绪阁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姚华音表面上不限制他的行踪,但必然会在暗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文绪阁的账已经查完,他不好再整日耗在城主府,他需要找个帮手,能名正言顺地替他盯着吴绍渊。
文绪阁离西花园不远,谢宴刚刚被姚华音惩治,又被同住的面首们欺负,正是最失意的时候,他为人狭隘,头脑简单,反而不易被吴绍渊的人注意到,算是眼下最好的人选。
“听说谢先生与姚城主之间闹了点儿误会?”
谢宴闻言失落地垂着头,槐安走到他身边蹲下,瞄一眼他背上,似笑非笑道:“说是误会,实则可大可小,历来被打入冷宫的妃嫔都免不得下场凄惨,男宠也是一样的。谢先生年纪尚轻,也该早日替自己谋个出路才是。”
谢宴沉下脸来,有了前次顾去病的经验,他警觉地看着槐安,“你是谁?”
槐安坦言,“姚城主的客人。”
谢宴心说果然如他所料,大义凛然地瞪了一眼,“想让我背叛主君,你打错算盘了。”
槐安笑着摇头,示意他想多了,“不瞒先生,槐某家里也做过药材生意,与吴家有些私怨,想寻吴绍渊个错处,出口气罢了,与背叛姚城主有何关联?”
吴家是韶阳一带有名的药商,谢宴对生意上的事不了解,但之前在大户人家做乐工的时候,也听说过生意场如战场,树敌是常有的事,想是吴家因此得罪了他,所以借着来韶阳的机会找吴家的麻烦。
吴绍渊素来冷冰冰的,谢宴从未与他打过交道,只知道他深得姚华音器重,还常为韶阳捐钱捐粮,万万不敢招惹,重申道:“你还是别浪费口舌了。”
槐安恍若不闻,又道:“这片花园紧邻文绪阁,先生只需帮槐某盯着吴绍渊,事无大小,槐某都有酬谢,到时候先生手头宽裕,还怕被人欺负吗?”
谢宴沉默了一阵,好好理清思路。
生意上的纠葛怎会盯人盯到城主府来了?这人必定别有用心。他恨不得立刻就把这件事告诉姚华音,又怕她还在气头上,不肯见他,即便见了,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无凭无据,说不定还会惹恼了她。
他已经在行云身上吃过这样的亏,不能再有第二次。
既然如此,倒不如假意答应下来,等摸清这个姓槐的意图再禀报给姚华音,到时候立下大功,一定还能赢回她的宠爱。
谢宴忍着疼痛,抻长脖子四下望了一圈,这里是西花园的角落,又有花丛遮挡,没人会注意,压低声道:“事无大小?”
槐安点头承诺,“事无大小。”
谢宴又琢磨了半晌:“好,要是有别的吩咐,随时告知我。”
槐安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子来,谢宴找急忙慌挡回去,收了他的钱,日后就说不清了。又怕让对方怀疑他合作的诚意,悄声道:“不必这么急,过些日子再说。”
槐安按他的意思把碎银塞回怀中,趁着西花园里没人小步离去。
枯败的花丛外,他回头冷笑,”自诩聪明,竟想算计我槐某人,一旦入了圈套,今后就由不得你了。”
八月十三,冷风瑟瑟,韶阳城外的清都山上落叶如黄蝶飞舞,山下一行车马正向着西边的金吾城而去。
季震率领一队骑兵走在最前方,梁越带人断后,城主府的马车居中,八个玄衣铁卫骑马随护在侧。
山脚下的一段路凸凹不平,马车摇晃的厉害,姚华音低头摆弄车上备的暖手炉,一不留神扑在行云怀里,手炉随之散落,幸而里面还没加炭火。
行云忙扶她一把,捡起道袍上的手炉组装好送到她手边,低着头,孩子气地偷笑。
姚华音看他一眼,接过手炉,“笑什么呢?”
行云表情收敛,低声道:“与姐姐同去金吾城,自然欢喜。”
姚华音没再做声,掀开车帘向外望,一条河流闪着粼光,从山边蜿蜒而去。
远离城主府,心境也变得轻松自在,大战之前难得悠闲,她想着回来的路上在此处逗留一晚。
金吾城下,千余韶阳军执戟分立在两旁,铠甲闪着冷峻的银光,身后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姚华音站在城楼上,听着城下如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季震和几个金吾守将并立在她身后。
行云独自站在角落,看着这等场面,体内仿佛有火苗燃动。
他自幼随军,在沙场上闻着腥风,沐着血雨长大,八年来隐于紫云山,血魄也随之尘封。
这一刻,血脉仿佛悄然觉醒,他振奋地看着姚华音,盼着能再次穿上戎装,横刀跃马,为她守护这片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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