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要吃饭,自然也是要睡觉的。
蒲雍选了一侧的耳房,盛轻舟选了另一侧,两人理所当然的把居中的那间正房留给了孟争舸。
孟争舸开始没觉得什么,晚饭后往房间走时却一瞬有些别扭。
昆仑、师兄。
自已是因为这两个身份住进了正房,他反思自己,是否有尽到昆仑修士以及师兄的责任?
一瞬的别扭后,孟争舸释然,盛轻舟的师兄这个身份,他问心无愧,至于昆仑修士……对坐忘峰的敷衍,与昆仑修士身份何干?坐忘峰又代表不了整个昆仑。
凡间的房屋当然不会有结界,两侧耳房的气息清晰传来,蒲雍那边的气息松懒下去,是躺下就寝了,盛轻舟那边气息平稳,是在打坐。
孟争舸吹熄火烛时,蒲雍那边传来的气息一个激灵,凡间散修大抵是被盛轻舟刺激到了,也翻起来打坐。
孟争舸哑然失笑,他没管两边的争相用功,自顾自在床边坐下。年轻的修士轻出一口气,散去了最后一层障眼法,房内的气息微微落下,是一派就寝的松弛安静。然而障眼法同时落下的,还有孟争舸尚且过得去的脸色。
撇去了最后一层遮掩,孟争舸真实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撩起的衣袖下哪是什么淤伤,而是缠着绑带还在渗血的伤口。
内伤外伤兼具。
孟争舸会在仙缘镇停留不是无所畏惧,而是走不了。
在他勉强能启程的时候,又撞上了盛轻舟。
也幸好是遇到了盛轻舟,这位心软到一塌糊涂的师弟。
孟争舸确信自己掩盖伤势的障眼法不会被堪破,但障眼法只能掩盖表象,伤势是真的,行动必然会受影响,所以孟争舸才在手上留了淤伤的痕迹。
盛轻舟看到淤伤,几次想看孟争舸伤得到底有多重。孟争舸没有错认师弟眼中真切的关心,但依旧不敢给对方看,还是那个理由,障眼法只能掩盖表象,并非毫无破绽。
他以真实但伤人的理由回绝对方的关心:“师弟,我的伤是从坐忘峰来的,而你,亦从坐忘峰来。”
盛轻舟果然受伤,收回拽着孟争舸袖子的手:“师兄你已经,不把自己当坐忘峰的人了么?”
昆仑与凡世不同,修行讲求一个缘分,修士们可以自由的出入各个峰头,学不同的功法,如果真有本事,学到数个峰头的精髓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即使是昆仑修士,也难有如此天才的人物,因此更多的是发现这一峰头的功法实在不适合自己,才转投另一峰头。
修士们在峰头之间来来去去不常见,但不至于被说嘴,因为都是好聚好散,甚至转投时师父还会送一送。
但孟争舸不同,他不是转投,他是要与坐忘峰割袍啊。
盛轻舟低声问:“师兄,你为什么不早些走呢?以你的资质,任何一个峰头都会欢迎。”
孟争舸一句话带过其间复杂的纠葛,他真的想过很多更温和的办法:“不是我想走就能走的。”
“而且,我后来想想吧,在昆仑呆着怎么都膈应,还是直接走了好。”孟争舸原本只打算默默离开,哪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在秘境中发现了神器。
孟争舸靠在床边,缓慢的更换绷带,他脸上毫无表情,因为过于苍白显得冷肃。
靠墙放着的**伞上,玉玦状的定风波莹然有光。
都打算走了,真的不能把定风波给坐忘峰换一个太平么?
并非不能。
但他们要杀我啊。
那些口称师兄的人一朝翻脸,喊打喊杀。而被称为师父的人在沉默中助纣为虐。
孟争舸自问:我怎能不怨?
凭什么?他比孙瑾珮先入门,修为比孙瑾珮更高,只因为他不听话,而后者听话,所以自己就要被师父厌弃,从而变成为峰头牟利的工具?
凭什么?
凭什么峰头容不下不一样的声音,又因为他有能力不许他转投他峰?
“你是我救下的。如果不是为师,孟争舸你早就没命了,还能在这里和我大呼小叫?你在坐忘峰修为进境一日千里,突然要去别的峰头,其他人会怎么看为师?未免也太.恩将仇报了!”
徒弟恩将仇报?
是做师父的挟恩图报才对吧。
偏偏孟争舸认坐忘峰主的恩情。
所以他再不提离开,留在坐忘峰,一点一滴的计算着,自己有没有报完恩。
定风波不是不能让。
神器威力无穷,使用门槛也高,它在孟争舸手里就是一块好看的玉而已——孟争舸用不了它。
但他们要杀我啊。
定风波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争一口气。
在一次次的失望中,什么同峰的手足情早已抹消,只剩愤懑。
唯一有所愧疚的,只有会因自己一句话而伤心的盛轻舟了。
孟争舸额头沁出细汗,受伤的那只手指尖因疼痛不自觉地跳动,伤痛影响思维,他的情绪向负面深渊滑落。
在他的气息因情绪震荡之前,一侧耳房传出的气息再次变化,大概是觉得孟争舸也躺下了,因盛轻舟支棱起来的蒲雍转回去睡觉了。
变化的气息惊醒了孟争舸,满头细汗的苍白修士扯唇一笑,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在房间里起起伏伏的蒲雍这一夜没能休息好,不是因为又突然被刺激了起来修行,而是因为子夜时分,行宫里的气氛突然变化。
王气消散,被压制的死气魔气反扑,富丽堂皇的行宫瞬间成了人间鬼蜮。
孟争舸披回了他的障眼法,与另外两名修士同时走出了房间。
院中已经有肉眼可见的黑气弥漫,蒲雍的第一反应是:“还好这里是行宫,皇帝不来不会有其他人住。”
维护修缮之类的工作是白日进行的,宫门落锁前所有匠人都得出去。
盛轻舟:“我们住进来了。”
蒲雍笑:“这不是更好么,说不定我们就把问题解决了。”
孟争舸向远处看,在行宫里看不见报恩寺,但仍能看见那处有金光升腾,云霞般向外扩散,覆盖镇州天空,始终庇护着这这座城。
“你们说,报恩寺知不知道行宫的异常?”
蒲雍:“这么大一座行宫戳在这儿,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盛轻舟略一想:“他们折损的几位大和尚,不会就是折在这里的吧?”
黑气还在变浓,滚雾似的弥漫。
蒲雍跳脚:“说好的出家人慈悲为怀呢?都不来提醒我们一下的吗?”
昆仑修士心态平稳,盛轻舟安慰他:“我们至少比凡世的外门弟子要厉害些,打不过就跑。”
“这里死气更浓,魔气与行宫外无疑,应当不是真正的症结所在。”
蒲雍略显吃惊:“你们昆仑修士,也能打不过就跑?”
孟争舸:“不然呢?发现自己打不过,还上赶着送命?”
掺杂不详血色的魔气,完全被黑沉沉的气死盖住了,如浪滚来的死气有明显的源头,三名修士向那里走去。
蒲雍打开话匣子:“别看我在仙缘镇时人模人样,其实为了找上昆仑的大道,吃了好大的苦头。”
“仙缘镇、昆仑山,确实如同我们凡修想象中的那般仙气缥缈,灵韵深厚。”上过昆仑的凡修停顿了一下,“但昆仑修士,却与想象中略有不同。”
孟争舸好奇:“比如?”
“比如我们想象中的昆仑修士,都是脚踩祥云仙气飘飘,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蒲雍笑,“结果我一上清净崖,就看到一众弟子聚在一块儿,一边吃东西一边唠嗑,和市井妇人聊家长里短似的,聊着各峰头的八卦。”
“我一开始极震惊,后来细细琢磨,才察觉出昆仑的好来。凡世宗门规矩严苛,从宗门长老到最底层弟子俱要遵守,人人规行矩步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一心向‘道’而行。太枯燥太没意思,所以我宁愿放弃大宗门的资源,做个自在散修。”
“因为求自在,同时也求大道,所以我上昆仑。”
孟争舸:“那昆仑的松散不正和你的‘道’么?你为什么又离开昆仑了?”
死气浓郁,三人都撑开灵力护体,蒲雍带着自嘲笑起来:“不得其门而入。”
“凡间宗门收弟子,看根骨看修为,但昆仑只讲究一个‘缘’。到底什么是‘仙缘’?”蒲雍语气中多了不解和愤愤,“我已入道,难道不算有‘仙缘’?我能找到昆仑,难道不是‘仙缘’?”
“我在昆仑逡巡许久,始终没能进入任何一个峰头,问清净崖上的弟子,也都是只与我说时候到了,自然洞明。”
“我已经习惯了凡世的规矩,接受不了昆仑没有目标的等待,所以我不等了。”蒲雍又笑,“看来我的仙缘不在昆仑,只在凡世。”
“况且……我遇到的那些个昆仑修士,看着并不如何厉害。”蒲雍顿了下,隔着越发浓郁的黑气看孟争舸,“倒是你们两位愿意来凡世的昆仑修士,看着颇为不同。所以我刚刚才惊讶,你们这样的人物,也会‘打不过就跑’。”
孟争舸笑了下:“你就是因为太讲规矩,所以找不到‘仙缘’。昆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仙缘,是观棋入道的烂柯人,一届樵夫在仙人身边停留观棋,这就是没规矩的仙缘起点。”
“所以如果你在昆仑,应当直接找个合眼缘的峰头,随便找个地方开个洞府出来扎根,直接混在峰头弟子们中间去上日课,仙缘便来了。”
蒲雍大受震撼:“居然、居然是这样?”
盛轻舟觉得不对,哪有随便在峰头开洞府住下的说法:“当初师兄你带我上坐忘峰的时候,师父不是反对你带外人上山么?”
孟争舸淡淡道:“他是对我有意见。”
如果是其他弟子带个好苗子上山,坐忘峰主至少会夸几句。
“他怕我把你带歪了。”
孟争舸说着反思起来,不会已经带歪了吧?这极少离开洞府的傻师弟,都跟着到凡世来了。
他又在反思中反思,不是自己有问题,是坐忘峰有问题,他是拨乱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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