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活动起来,侍女撑着伞配合孟争舸的步子走向树下,列在门外的侍从侍女都活动起来,搬着冰鉴、矮几、小椅子、果盘、乳饮等物,在孟争舸走到树下前,先把东西在树荫下放好,侍女在冰鉴旁摇着扇子,扇出凉风等孟争舸落座。
盛轻舟撑着**,就走在孟争舸身边,但来来往往的宫人都视他为无物。
又或许从幻境中人的视角看,盛轻舟是真的不存在,伞下的修士依然无法动用灵力,他只能动动嘴:“他们是从寝殿里搬东西出来,我们在的时候,寝殿里是冬天的布置,可没有他们搬出来的这些。”
孟争舸一坐下,就有身材高挑的侍从拿着粘杆过来:“殿下抓知了是准备做什么?”
孟争舸想了想:“烤了吃。”
侍从大惊:“您怎么能吃这种腌臜东西!”
侍女怒道:“知了怎么能吃!是哪个坏东西在您耳边嚼的舌根子!看我不拔了他那条舌头!”
孟争舸摆手拒绝了另一位侍女端给他的乳饮,顶着一张孩子的脸,用老气横秋的声音说着话:“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那个坏东西你们不认识。”
幻境又凝固了。
孟争舸扭头望向盛轻舟:“这个幻境的破局点,不会真在我身上吧?”
小孩子的模样,小孩子的声音,唯有语调是熟悉的,含一点笑意,再带一点漫不经心的松弛。
真的无所谓么?
盛轻舟撑着伞在孟争舸身边蹲下,小心的没有让夜色落到他身上。孟争舸缩回手指或许是为了不太过刺激幻境,但盛轻舟觉得还有个理由是不想让自己看清他手指上的伤。
归根到底,孟争舸信不过他,他身上背着坐忘峰主的命令。
盛轻舟与小小的孟争舸视线齐平:“师兄,不开心的时候可以不用笑的。”他说,“我们已经离开昆仑了,这里也只有我在,我什么都不会说。”
幻境中的孟争舸是三四岁小孩的模样。
孟争舸和幻境中的皇后都在强调时间、强调“很久没见”,这句话也确实让幻境产生变化。
也就是说,滁国的变故发生在孟争舸只有三四岁的时候。
绛国攻破滁国后,血洗了滁国都城,王公贵族见则杀,不留一个活口。
从一个随时都有宫人前呼后拥的受宠皇子,变成藏头缩尾食不果腹的逃亡者,在稚龄经历了亲人的死亡,见了太多的血,想必还有数不清的别离与背叛。
——不恨吗?
孟争舸分不清是谁在问。
疼痛裹着着他,孩子的身体禁锢着他,幻境在将他拖向刻意遗忘的过去。
孟争舸确实是有天赋的,他记事非常早,帝王家的教育更让他很早就懂事,在话都不会说的时候,已经开始学规矩了。
称得上严苛的教育让年幼的孟争舸撑到了被坐忘峰主捡到的时候。
孟争舸感念忘峰主的救命之恩,对生养他的绛国皇室,又怎能不感恩?
他知道皇室中的这份亲情有多珍贵,他知道舒适得近乎奢侈的生活有多难得。孟争舸还不是无欲无求的仙人,他依然有着人的七情六欲。
所以他如何不怀念?怎么能不悲伤?
粉雕玉琢的孩子在凝固了的幻境中垂下眼睛,是死气沉沉的环境里唯一生动的存在。
“师兄?”
——不恨吗?
不恨命运不公,将你生在末路的王朝?以至于在才开始理解亲情与优渥生活珍贵的时候,就失去一切。
不恨命运不公,让你遇到了坐忘峰主,而不是其他峰头的师长?你没有羡慕过无名峰、厌火峰等熟悉峰头上师徒的相处方式?
你不恨,造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绛国?
孟争舸体内灵力涌动,幻境稍稍放开了对他灵力的禁锢,引诱他:现在的你,动动手指就能灭了他们整个国家。
幻境终于显露了它的目的,残忍与恶意昭然若揭,它在鼓动孟争舸复仇,它们说:“你不是在替我们复仇,也是在替自己复仇。”
不知是幻境的声音,还是自己心神动摇,有声音在说:“你既然都能抛弃昆仑修士的身份,那再突破一个无意义的枷锁又有什么难的?”
“去报复吧,去弥补曾经的遗憾。”
树荫如墨浓稠,敛去了笑意的小孩子坐在躺椅上垂着眼,这场景让盛轻舟想起了在昆仑时,孟争舸坐在山巅上,他看着远方,眼神却没有落在任何地方,流云如瀑在他身上投下变幻的霞彩,当时候盛轻舟就觉得,孟争舸像是要去很远的地方,甚至他现在人在昆仑,心已经离开了。
事实证明,盛轻舟的感觉没错。
现在的幻境中,小孩子模样的孟争舸给他同样的感觉。
“师兄?师兄?!”
孟争舸睫毛一抖,从不知何处收回视线,他看着盛轻舟:“我很难过。”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神是平静的,平静中透出的悲伤如同沉在潭底的石头,无法抹去却也带不来影响。
潭底碎石早已被磨去棱角,不会再带来锥心刺骨的痛,它是沉默的底色,亦不会再左右水流前进的方向。
“我很难过,但说恨,倒也没多少。”孟争舸轻声开口,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格外耐心的解释,“恨只对活人有用。时间过去太久了,屠灭滁国的绛国人,都已经死了。”
死于伤病、死于尔虞我诈,战死、病死、老死。
胜利者并非一帆风顺。
只偶尔才能有几个在贯穿了一生的漫长沉浮后,获得寿终正寝的安眠。
“我曾经恨过,但现在……大概只是不喜欢的程度了吧。”
孟争舸望向面目模糊的、凝固着的侍女:“你们的愿望是复仇,还是重现往昔的旧梦呢?”
蝉鸣声响了起来,过于浓重的树荫变浅了,像是藏在影子里的什么东西退去了,落在地上的树影里有摇曳的绿色光斑,反射出盛夏时节特有的明快。
**伞下的夜色也淡了,天亮了。
举着粘杆的侍从问:“殿下抓知了是准备做什么?”
孟争舸依然回答:“烤了吃。”
侍从扭头看侍女,侍女笑着答:“行吧。”
“但殿下只能尝一口,而且要保密,不能告诉娘娘哦。”
孟争舸笑,这次的笑发自内心,在孩子脸上也显得和谐:“好。”
侍女倒了一小碗乳品,浇上蜂蜜撒上果干,最后点缀两片花瓣,递给孟争舸:“殿下,先垫垫,是你喜欢的。”
孟争舸对自己喜欢过这样的甜品毫无印象,他向盛轻舟偏了下头:“他有么?”
侍女摇头,回答十分顺畅:“他没有,只有殿下有。”
幻境中出现的所有人物看上去都毫无恶意,对孟争舸这位殿下更有十分的温情在。但这毕竟是个鬼气凝成的幻境,盛轻舟不敢掉以轻心,提醒道:“师兄。”
孟争舸微微一点头表示知道,手上却接过了小碗,直接挖了一口送进嘴里,凉丝丝的,浓厚的奶味中带着果子的清甜。
是就算不记得“喜欢”,也必须承认的好吃。
香甜的味道在咽下之后幻觉般消散,灵力顺着吞咽的动作化入体内。仿佛吃的不是幻境里的甜点,而是一颗温养的丹药。
孟争舸抬眼看侍女。他看不见侍女藏在一片模糊后的脸,却直觉她是笑着的:“很好吃吧,要都吃掉哦。”
就算是皇后派来的侍女,也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哄皇子。
这是位高权重的母亲,借一个幻境,借一个身份,圆一个来不及实现的梦。
孟争舸垂下眼,捧着碗答:“好。”
美梦只存在了吃掉一碗甜品的时间,烽火在夏日里点燃,一路燃烧到皇宫。
孟争舸还没能尝到烤知了的味道,蝉鸣声就消失了。
树影摇曳,宫人们在光影间惊惶奔走,以慌乱的动作打包细软,精致的小饰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不断有瓷器在慌乱中被摔碎,宫人们的哭叫与争执比蝉鸣更刺耳。
孟争舸手里还捧着空了的小碗,白瓷碗薄而剔透,轻扣有玉响,是不知哪个官窑呈上的一等贡品。
冰鉴消失了,水果乳饮和放置它们的矮几一起消失了,孟争舸坐着的变成了一截树桩,漂亮的小椅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侍立周围的侍从侍女不见了,只有皇后派来的那名贴身侍女仍站在他身旁。孟争舸站起身,把碗放在树桩上,脸上那一点笑意也幻觉似的的散了。
盛轻舟听见孟争舸在问:“现在还听我这个殿下的么?”
小孩子的声音依然是带着闲散的温煦,但盛轻舟注意到他的肩膀绷紧了。
没有脸的侍女机械的点头。
“每个人都贴身藏些金银,再带点好保存的干饼点心,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带了,我们保不住的。”宫人们比贵族家的公子小姐还活得精贵,别说绛国的士兵了,普通的平民都能轻轻松松把他们推个大跟头。
其实带上钱粮也只是安慰,孟争舸清楚他们用不上,这些人根本没能活着走出皇宫。
孟争舸的话是对贴身侍女说的,但幻境里其他宫人慌乱的行动都停了,听从他们曾经的小殿下的指示,丢下系得松散的包裹,直接往怀里、袖袋里揣东西——也有人在往裤腿里和鞋里藏。
他们的动作无声而僵硬,刚刚的尖叫吵闹一瞬间消失了,这群人身上没有鬼气,却比寻常冤魂更显得鬼气森森。
孟争舸语气不变:“把两手腾出来,去找武器。”
他说:“随便是剪子小刀,榔头饭铲,或者卸条桌腿,卸不下来找我帮忙。”
孟争舸的话从幻境营造的当下,跳到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结果:“然后,我们一起去战斗、去复仇。”
现实中的灭国仇人都已经死去,但他们在幻境中活着。
活着,那就可以复仇,即使只是个自欺欺人的梦。
孟争舸再次扭头看向贴身侍女:“你们都看到了,我长大了。”
“我不再是需要保护的孩子了。”
侍女又点了下头。
这是他们在梦中也没敢想的事情,他们的小殿下长大了,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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