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缭绕,春雨如酥晚来急。
许是今日真的折腾坏了,高瑛真就伴着这有些阴沉的天和康定二年的第一场雨睡了过去。
待到醒时,窗外夜空如幕如帐,宫灯如豆,影影重重。
身侧不远处的案桌旁,萧约身裹着一身月白色的织绣大氅,脖颈处围了一圈白狐裘,水蓝的耳坠子同发髻上的步摇偶有些许轻晃,似要荡进谁的心里。
高瑛是被饿醒的,但她忽然不想传膳了。
也不想叫她发现自己醒了,就想偷摸地这样看着她。
嗯?
但或许是高瑛的目光太过于专注,萧约心下似是有了感应,稍稍偏了半个身,不出意外地看见被中的小皇帝露出她浅色的瞳滴溜溜地望着她。
“陛下醒了?”莲步轻移,坐至床前,“可还难受?”
高瑛没有听进去萧约说了什么,瞧得见她今日上的浅色口脂,在略暗的殿内一张一合。
只觉得自己喉头发紧,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管她说了什么,总归说什么都好。
萧约只当高瑛难受,旋即起身去给她端药。
张仲带来的药早就煎好了,只是高瑛睡着了,就一直放在炉旁温着。
“来,喝药。”小孩想来都是些畏苦喜甜的性子,萧约拿着瓷勺呈了一小勺喂到高瑛嘴边。
谁知高瑛摇了摇头,接过了萧约手中的碗。黑褐色的汁液又苦又涩,但高瑛一饮而尽,只眉头微微颦起了些。
“好了。”高瑛微微勾了勾唇,将碗放在漆盘上,“已经没有方才疼了,夫人勿忧。”
话音未落,面前就多了块果脯。
“呵......朕不爱吃果脯,朕也不是小孩子了。”高瑛深吸一口气,萧约看到她看见果脯的那一瞬间,眼中闪烁了一下,很是脆弱。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
“夫人可用过晚膳?朕有些饿了。”高瑛岔开了话题。
她不愿意说,萧约也不会追问,从善如流接下她的话,“还未。”
“怎地能让自个儿饿着?朕去叫李闼——”高瑛心里一急,就要下床披着衣去传人。
“欸——”萧约赶忙拦住她,这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就出去,像个什么样?“妾身去,陛下先穿衣。”
“好吧。”高瑛点头,目送萧约出了殿门,方才自个儿穿起了衣物。她原本就在宫中曾不受待见,又因为身份特殊,自小穿衣几乎都是她自己亲力亲为。
萧约回来时,就瞧见高瑛站在铜镜前摆弄着腰带,长身玉立,墨发披散,略有些稚气的面孔早就已是人间绝色,不敢想象彻底长开后是怎样一番景象。
“走吧,我们去那坐着。”高瑛牵住萧约的手,就要往外间走去。
“陛下还未束冠。”萧约提醒她,“于礼不和。”
“朕——”高瑛本想下意识说‘朕就是礼,哪有什么于礼不和。’,但想到萧约那较真的性子,话到嘴边改了口,“朕瞧着天色也不早了,明日再束吧。”
“这......”
“没事的,就这一回,而且这式乾殿今晚上也只你我二人。”高瑛握着萧约的手,语气竟是多了几分娇俏,“好不好嘛?”
或许是知道高瑛是女郎后,确实更容易宽纵些吧。她连皇帝都做了,再于礼不和,也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了。
“那就依陛下所言吧。”
高瑛顿时眉开眼笑,牵着萧约走向外间。
宫人们恰好这个时候将晚膳陆续上齐了,见高瑛未束发就牵着萧约自帷帐后走出来,纷纷低头退了出去将殿门带上,不敢多看。
自从高瑛下了那一纸一切从简的诏书,她自己的晚膳减到了不过八道菜。
“欸,这是什么?”高瑛见桌上有道汤品是她此前从未见过的。
“莼菜羹。”萧约再熟悉不过了,“《诗》云:薄采其茆,即莼也。其多生南地,北人多不知。”
高瑛睨着这碗莼菜羹,半晌,拉着萧约坐了下来,“那卿且尝尝,是否同南地一般味道。”说着边替萧约上了一碗,知道萧约又要说些‘于礼不和’的话,赶忙接了句,“不许说那些朕不爱听的。”
墨绿色的莼菜在碗中荡开,像极了几尾游鱼。
“陛下不爱听的话,也是需要有人说的。”萧约没有去接高瑛的碗,“若断了忠言进谏之人的路子,陛下难道要在史书中留个昏庸之名么?”
高瑛端着碗的手颤了一下,她若真的想做个昏庸之君,还能留着萧约由着她句句尖刺活到现在?
“今夜,咱们不论君臣,不论礼法,只论你我,好不好?”高瑛深吸一口气,软了性子,“朕,是真的很想了解你。”
萧约何尝不知道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在挑战着高瑛的底线和耐性,或许她自被虏的那一刻起,身不由己的那一刻起,更多的是想自毁而不可得。
“妾身,不过一凡人耳,何能得陛下交心?”话说着,萧约给高瑛和自己都添上一杯。
“......卿可是还怨我?”高瑛鼓足了勇气将话问出口。
她是帝王,她本不该怕的。
“怨?”
萧约思忖了片刻,叹息声如同风吹砂砾般沧桑无痕,“或许一开始有吧,怨陛下对妾身的揣度。”
“但现下......妾身自己也看明白了。妾身不怨陛下,毕竟任由谁在陛下这个位子上,猜疑才是人之常情。”
“但相比陛下,妾身更该怨——”
怨谁呢?怨自己那懦弱的阿耶么?可阿耶一路打点,才能让她国破家亡之时能平安保全。
怨野心勃勃的斛律宣?可斛律宣派兵一路护送了她们一家。
或者更远些,怨伯父为何沉迷于长生,荒废朝政对谏言不闻不问。可是若是那些时候她更加坚持些,真的以命相劝,是否会有所不同?
但兜兜转转了一大圈,萧约只能怨自己。
见萧约迟迟不出声,高瑛叹了口气,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好了,不许想了,朕说过的,朕想你高兴。”
身侧的拉扯将萧约拉回过神来,偏头只见小皇帝嬉皮笑脸地搂住她的手臂,下巴搁在肩上,朝着她莞尔一笑。
“陛下要人高兴就得高兴,未免霸道。”
“朕本来就霸道。”高瑛朝她皱了皱鼻子,令人忍俊不禁。
“好了,莫作怪了。”此番模样让萧约忍不住想起家中那些姐妹,到底松了口气,“快用膳吧。”
高瑛点头,这才将萧约松开,还替萧约布起了菜,这一次,萧约没有拿刺话来扎她。
也是今日萧约才发现,这小皇帝实则是个话很多的性子,也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这些年被压抑坏了。
虽然小皇帝很多时候不怎么讲礼数,但她的学识也是实打实的,同萧约聊起来诗词歌赋倒也有几分见解。
只是在萧约眼中,奉为圭臬的圣人之言,在高瑛嘴里就成了工具:“这圣人言、圣人书自是要读的,随则迂腐,却不可不知。但若做事按着那圣人言来,那这天下可就乱了套了。”
萧约笑笑,不与她相争。
随后就是絮絮叨叨拉着萧约说起自己幼年读到萧约的《天阙赋》惊为天人,直将萧约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好似这四海八荒找不到第二个能与萧约比肩的文人墨客。
“陛下抬举妾身了,妾身不敢当。”
萧约对小皇帝的这番言辞弄得哭笑不得。
“怎不敢当?”高瑛牵住她的手晃了晃,“别家再好也是别家的事,朕就喜欢卿。”
语罢脸微不可察的红了,好在有酒气遮掩,不至于突兀地叫萧约察觉什么。
“话说......卿就没有什么好奇的?”高瑛单手撑头,斜斜地望着萧约,明眸灿灿。
好奇?
萧约其实没有什么好奇的,只是小皇帝今日似是喝得有些多,兴致到了,不好敷衍了。
沉吟片刻,瞥见了高瑛披散下来的长发,轻声问到,“妾身似乎从未见过陛下束索头。”
索头是鲜卑族的一种发式,将头发披散,编许多辫子,束于头后。这种发式萧约在晋阳鲜卑族士兵身上见到过很多,可来到洛阳后,却未瞧见高瑛梳这种发式。
“嗯,朕故意的。”高瑛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遍观前朝,唯有推行汉制,胡汉融合,方能稳定内政。鲜卑固骁勇,可治国不同掠地。”
“这......可是杨丞相教陛下的?”萧约心下一惊,高瑛年方十五,幼年还不受重视,竟然有如此见地?
“杨盘?呵,朕才不要他教,不懂变通的老儒生。”说完还瘪了瘪嘴。
许是喝得有些多了,高瑛开始口不择言了起来。萧约扶额,天晓得这些话传到杨丞相耳中得有多伤人。
“不过,朕可以告诉卿一个秘密,”喝多了的高瑛趴在萧约肩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萧约的脖颈处,酥酥痒痒的。
萧约忍不住耸了耸肩。
只听见小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快要让人听不清,“朕的鲜卑语乳名,叫......叫......温石兰。”
哦,小石头呀。
高瑛的意识愈发不清晰,嘴角却是扬起的,叫人忍不住跟着勾了勾唇角。
康定二年的第一场雨着实来的急,走的也急,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夜空便已经放晴,金黄色的玉蟾在夜空中高悬。
罢了罢了,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翌日,高瑛自床榻上醒来,就见萧约坐在榻边。见她醒来,将她扶起,靠在软枕上。
高瑛正欲开口,耳旁传来萧约温柔的声音:
“妾身有一事要告知陛下。”
嗯?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贞者,正也。”
“故......妾身小字,贞卿。”
关于高瑛的鲜卑语乳名:
鲜卑语现在残存的只有几个词,而且大多是根据人名直接翻译的,比如说斛律金字阿六敦,就将阿六敦翻译成金子。
温石兰应当是个姓氏,最后被翻译成了石。但还有种说法是温石兰有狮子的意思。这里为了塑造小皇帝的悲惨童年,还是用了石头的意思。
萧约:一款上能写诗做赋,下能百度百科,中间还会鲜卑语的厌世超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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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贞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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