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青阳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

......

立春那日,高瑛携文武百官至高庙祭春。

高瑛双膝跪在蒲团上,身旁的典祀大夫正一边主持着祭祀。

焚香阵阵,青烟缭绕,唱诵之声悠扬不可断绝。高瑛却没来由觉得自己一阵疲累,她原以为是今早上李闼叫醒自己的时间太早了,可是她分明在来高庙的路上悄咪咪地打了个盹。

疲累并非没有消失,反而加重了。四肢酸软无力地很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小腹那处出现了一阵一阵的暗疼。

这暗疼叫高瑛额上直冒冷汗,握着祭书文稿的手也轻微地发着抖,脸色也有些苍白,身上分明穿得厚重,却还是有一阵没一阵地手脚冰凉。

这是......怎么了?!

高瑛牙关紧咬,眼神愈发晦暗,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便是——有人给自己下了毒。

但旋即她就否认了这个想法。

她的饮食都是一层层筛上来的,最后还要李闼尝一遍才能端上来,没理由在饮食内下毒。

而且什么毒药好端端地只暗暗折磨小腹那个位置?

高瑛难受得紧,但这里是高庙,文武百官都在下面看着,她本就根基还浅,哪里能在这种场合失态?

祭祀文稿总算是给念完了。

高瑛咬了咬牙,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她的演技真是愈发好了,旁人瞧见了也只会觉得她有些憔悴,除此之外与平时并无二致。

“请陛下将祭文置入火中。”

典祀大夫示意高瑛可以起身。

高瑛会意,将自己撑起,起身的那一瞬,一股暖流忽而自腿心处流了出来。

高瑛眼瞳顿时放大,莫不是——

好不容易撑起的身体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陛下?”典祀大夫瞧见高瑛神情有异,狐疑地再次提醒道,“请将祭文置入火中。”

高瑛此刻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想法——赶快将这祭祀做完!千万不能叫这些朝臣发现自己是个女儿身!

熊熊火舌吞噬了祭文稿,高瑛板着脸,一边忍耐着身上一阵又一阵的不适感,一边脑海中飞快思索着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她并非不知道女子会来葵水,可、可谁知道会如此猝不及防啊?

总算熬过了冗长的祭祀,高瑛面无表情地登上车驾,向李闼低声吩咐到,“摆驾回宫,召张仲在式乾殿候着!”

李闼瞧见高瑛脸色不好,赶忙去叫宫卫快马加鞭先回宫中。

“慢着。”没等李闼走出去两步,高瑛又叫住了他,“不,不叫张仲......召萧夫人!”

萧夫人?

李闼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了。

登上车的高瑛已经失了几乎所有气力,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姿,只得斜斜地靠在马车壁上,捂着小腹,忍受着原本看来只是轻微的颠簸。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下天气凉,穿的衣物尚且厚实,不至于叫朝臣发现端倪。

她不能没有这个皇位,高瑛靠在马车壁上,恨不得自己将小腹按碎掉,但脑海里还是不断地再盘算,现下除了斛律太后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便只有个张仲知道。

但太后究竟是帮她还是帮着斛律家,她可不敢打包票。张仲又是个男子,很多事情不好经手。

那么整个宫里,唯一一个她敢给出几分信任,又还能方便近身的人,就只剩下......萧约。

高瑛脸色愈发白了,萧约固然不至于说出自己的秘密,可是这样一来,原先心中打好的算盘——让萧约先心悦自己,再告知她自己是女子之身的想法就彻底泡汤了。

呵......这帝王之位,果真是不好坐。高瑛自嘲地笑了笑,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这个人,若是没了皇位,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萧约接到圣旨后,不敢耽搁,早早就在式乾殿候着了。不出一炷香,高瑛回宫的消息便传来,然后就瞧见李闼扶着脚步虚浮的高瑛自外头进来。

“这是怎么了?”萧约见状自是坐不住的,连忙一同扶着高瑛,“为何不召太医令?”

“召、召张仲来,来了让他在门口候着!”高瑛疼得已经有些晕乎了,哪里还有什么好脾性,暴躁地甩开李闼的手,“快去!”

“诺、诺!”

李闼一走,整个身体的重心全倒在了萧约身上,弄云欲过来搭把手,高瑛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出去。带着这里所有宫人,都给朕出去!”

“......诺。”被高瑛吼了的弄云有些委屈,萧约叹了口气,给了个安抚她的眼神,温声劝了句,“去吧。顺便同太医令说说陛下的状况,看他需要什么。”

行至床边,高瑛的额上已经细细密密全是汗珠,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好不容易才将自己挪在床上,靠在床柱上,奄奄一息,虚弱得叫人害怕。

萧约取出帕子,给高瑛轻轻擦拭额上的汗珠,温热地触感似乎是什么灵丹妙药,高瑛竟觉得只要萧约的手在自己的额上,这点疼痛也算不得什么了。

“萧、萧约,”高瑛抓住额上那只温凉柔软的手,绞痛已经叫她眼中噙了不少泪花,“朕无碍。”

无碍?

萧约瞧着床上面若金纸的高瑛,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无碍的样子啊?

“陛下,张仲张太医已经在外候着了,”萧约只当是高瑛不愿意就医,“莫要讳疾忌医。”

“朕没有讳疾忌医。”高瑛虚弱地笑了笑,萧约觉得自己的手被高瑛更用力地抓着了,她的手不似以前那般热度,潮湿冷凝地汗水夹在手掌之间,黏腻中带着叫人窒息的心慌感。

高瑛深吸了一口气,这对她而言也算是一场赌博,也算是一场劫难。

半晌,萧约看到那双惑人的桃花眼蓦然睁开,痛苦中挣扎出不得已的坚定,“接下来的事情,朕要同卿坦白,还请卿,替朕守好秘密。”

高瑛一咬舌尖,叫自己清醒了几分,带着一股子决绝,

“朕,是个女子。”

式乾殿此时安静地可怕,高瑛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手指攥紧了身上的锦被,狠下心来:若是萧约敢有一丝一毫可疑,定要除之而后快!

“......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依然那般温柔,高瑛脑海中曾闪过无数种可能,独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高瑛愕然睁眼。

“陛下松一松手。”萧约捏了下高瑛紧握着不放的手,这小皇帝没轻没重的。

“哦、哦,好。”高瑛呆愣愣地松开,由着萧约擦拭她的手心、额间。原本狠到要将人‘除之而后快’的心思早抛在了九霄云外。

“......你......为何不讶异?”半晌,高瑛抛出了自己的疑问,似是害怕萧约方才没有听清一般,“朕是个女子。”

“嗯。”萧约起身,给高瑛抱来了个手炉,又去端了杯尚且温热的水,坐在高瑛身旁,“妾身听见了。”

讶异吗?其实也是有一点的。

虽然高瑛确实相较这个年纪的男子更加白皙瘦弱,但一方面谁敢妄自揣测一国之君是个女子,另一方面则是齐国皇室又确实各个貌美,男子中得到‘貌若好女’评价的也不在少数。

高瑛的异母弟、清河王高琮长得和高瑛至少有八分相似。

但是不讶异则在于,很少有皇帝会给女子机会——高瑛我行我素、心思阴晴不定难猜是一码事,但高瑛居然会可惜萧约一身才华困囿于后宫不可得、会替江柳谋一个在前朝的职位。

她利用了很多人,但她从来没有动过将人摆在‘贤妃’上的念头。

这是许多男性帝王难以做到的事情,也是这个位于高位上,日后可能终将逐渐被权力磨成一个政治动物的人内心少有的人性光辉。

“......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萧约靠近了高瑛,素手覆上高瑛的小腹,恰到好处地替她缓解疼痛。

小腹处传来的触感叫高瑛羞红了脸,声音叫平时添了几分娇气:“张、张仲,还有太后。”

萧约闻言点了点头,“那妾身先去叫张太医给陛下开药。”旋即起身,向殿门外走去。

高瑛目送着她的背影,心下躁动却又复杂。萧约,真君子也。可就这么温柔聪敏的人,她心悦她,却动过心思试探她、甚至方才脑海中还动了杀意。

如今她还知道了自己女儿身的事实。

她的人几乎是**着叫萧约看穿,她的阴暗、她的不堪。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萧约,甚至......都不配心悦萧约。

高瑛苦笑了一声,左手无意识地覆上刚才萧约坐过的地方,温度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遥远。

约莫半柱香时间,萧约就带着人来了。张仲在床前跪下,给高瑛把脉,而萧约则吩咐那些宫女将换洗的衣物和一些物什放在一边。

“微臣去抓药,这里劳烦夫人了。”

萧约点点头,待宫人和张仲都离去,方才又行至高瑛床前。

“今夜妾身留下。”高瑛的这场月事自是要算在萧约头上才好瞒天过海,“待会儿将弄脏了的衣裳换下来,直接烧掉。”

竟是连退路都帮自己想好了。

高瑛鼻间蓦然一酸,愈发觉着自己的不堪,她如何值得萧约现下待自己如此好?

“来,先换衣裳,”萧约行至床前,将高瑛扶着站起,小皇帝今日还穿着厚重的衮服,头上的平天冠还是入殿时手忙脚乱间摘下的。

繁杂的服饰好不容易才脱了下来,内里雪白的内裳下,隐隐约约得见高瑛瘦弱的身躯。

分明是一国之君,怎地生的如此羸弱?

“我、我自己来。”萧约原还欲帮她,高瑛连忙后退了半步,扯住了自己的衣襟,不叫萧约碰。

萧约也不强求,知道她定是羞涩,也就由着她意思转过身去。

只是......

“这个,陛下可会用?”萧约拿出叠在她衣物中的月事带,“可需要妾身帮忙?”

高瑛耳廓变得更红了,双耳好似血液煮沸开来,说话也结结巴巴:“我、朕、我自己来。”

说罢便夺过萧约手中的月事带,可是那系带绳结好似总不听她话一般,怎么也绑不好,高瑛越发急躁,手忙脚乱,恨不得索性钻进这式乾殿的地砖中去!

哎......

“妾身帮您,”萧约听闻身后悉悉索索地声音,就知道小皇帝为着她的面子在逞能。

“不、不要。”

高瑛低着头,只觉得脑门上的汗珠越发多了。忽然视野中出现了一双白净的手,接过带子,耳畔响起温润的声音,“陛下听话。”

她、她不是个孩子了!怎么还能这样哄她?!

“看好了,以后这件事,就不用经别人手了。”

高瑛强忍着羞耻,将方法记下,由着萧约将带子系紧。

“这样就好了。”萧约将最后一个结打好,尾指不慎轻微地划过高瑛的胯骨,激得高瑛待她手一离开,慌忙胡乱地将衣袍一放,恨不得整个身体都藏起来,不叫她看见,才能缓解掉一点点的羞怯。

“好、好了,”高瑛结巴着倒回床上,拿起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朕、朕要就寝了!”

萧约心下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高瑛的这一番动作,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分明还未到晚膳时分。

但或许知道高瑛是女儿身以后,总会不由自主地宽容些吧......毕竟一个小姑娘,年纪小小,瞒着那么多人,还要在曾经的暴虐先帝们手里活下来、好不容易登基了又要同权臣斗智斗勇。

......怪不容易的。

于是还是从了她的意愿,“好,陛下好生休息,妾身晚膳时再来。”

说罢,轻轻替高瑛吹熄了床头的铜灯。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汉代乐府诗《青阳》

汉代祭祀大典时候也祭四时之神,这首诗专门用来祭祀春天之神。

至于魏晋南北朝用不用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毕竟这魏晋很多皇帝癫癫的,很多百姓蔫蔫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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