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界,冥府。
雨一连下了三日,豆大的雨点敲打在破庙漏风的屋顶上,噼啪作响,与庙内另一处喧嚣遥相呼应。
这间破庙乃是一间酒馆,时天色血红,难晓时辰。几位断肠破肚的亡者借着烈酒壮胆,谈论着近日冥府骇鬼的传闻——
“都听说了吗?最近死了三名下位鬼仙!那死相一个比一个惨呐!”
“要我说,这和那位新上任的辅佐官脱不了干系!”
“听闻他青面獠牙,眼冒绿光,喜欢吃鬼童,那几个鬼仙不同意,就被他杀了去!真是吓鬼得紧呐……”
“谁说不是?他一上来就加重刑罚,听闻那老张生前只是骗了些钱财,就要被拉去拔舌头剪手指啊!”
他们口中的鬼仙,便是人类鬼修通过一些邪门手法修炼而成的低阶仙神。
这时,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推开大门,暴雨顷刻间涌入了酒馆内。
他浑身湿透,胸前被撕开了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洞,手里还拿着一幅画像。
他走到破庙中央摊开画像,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你们中可有人……见过此人?”
众鬼见状,纷纷放下了酒坛子,凑上前来仔细端详。
“这是皱纹吗?”
说话的是个满脸横肉,肠肝外露的大汉,他一边将肠子塞进去一边看着画像。
黑衣男子有些不悦,却还是耐着性子同他解释道:
“这是……眉毛。”
“那这是鼻孔吗?”
他强压怒火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无意发力将画布捏得有些皱,咬着后槽牙说∶
“这是眼睛。”
“那这是……”
那人话还没说完,黑衣男子便翻了个白眼将画像收了起来,强忍着一把火把这些醉鬼烧了的冲动,转身踏入了雨幕。
此人名曰薛絮,字满迎。
是欺师灭祖、弑师屠门的修界孽畜。
也许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吧,他的挚友兼爱人朗无尘死在了他们前往临沂的第一年冬天,如今已逾九年。
今日则是他来到冥府寻那人的第二日。
他那日亲手掏出自己的心脏融入地魂中,才能在肉身死亡后以生魂的身份来到冥府。所以他必须尽快找到朗无尘,将他带回人间。
……
此时酒馆外雨幕连天,灰蒙蒙一片,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薛满迎拖着沉重的步子,丝毫不敢耽搁马上就要去下一处地点。
就在此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压过了雨声。没过多久,腐臭味便顺着雨季中特有的潮湿气飘了过来。
他脚步一顿,瞬间闪身躲到断墙之后。
只见方才那几个醉鬼被好几只面色苍白、四肢扭曲的邪祟扑倒在地。它们披散着头发,每一根发丝都在自主地蠕动。
薛满迎与那壮汉对视片刻,那人本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突然变长的黑发塞满了喉咙。
半晌,黑雾自那人的七窍中涌了出来……
随着他身形瘫软,其中一只邪祟缓缓爬到了他身上,竟开始大口啃食他的魂魄,还不断地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此乃被鬼仙吃掉的人。
鬼仙形逝后,曾经吃过的人……全部都会从其体内涌出来。
这些人心智受鬼仙影响,已成邪祟,好食阴物,往往会为祸一方。
薛满迎皱了皱眉。
他虽对这些东西有些了解却也是第一次见,尚不了解其中是非……还是先走为上。
狂风大作,雨下得更大了。
他身后本就不结实的房梁被雨压得嚓嚓作响。
可他刚走了没几步,一缕带着浓烈腐臭味的发丝悄无声息地缠住了他的脚腕,猛地将他拖回了酒馆。
他立马反应过来,从腰间掏出了一柄弯刀,将那头发砍断,得以逃脱。
然退路已经被封死,一众邪祟正四肢并用地朝他扑来,口中还不断发出些呜呜哇哇的动静。
“好吧,是你们要打的。”
薛满迎飞身将那些扭动的头发砍落在地,如此竟露出了它们脸上好几双滴溜直转的黑眼睛,看得他直犯恶心。
他二话不说,径直把刀刺入其间,刹那间鲜血四溢,邪祟应声而倒。
当他落下最后一刀时,封住大门的头发也在一瞬间被人砍得七零八落,淅沥的雨水被狂风卷了进来。
一个小孩身形的人疾步闯入了酒馆内。
他有些气恼地瞪着薛满迎:“你把它们……都杀了?”
薛满迎垂眸望去,可这一看却令他瞠目结舌——
对方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童子鬼,凤目高挑,皮肤白皙,身上还穿着知津门的蓝白相间弟子服。
这、这不是缩小版朗无尘吗?
难道这九年期间,他已经背着自己结婚生子了?
等等,鬼魂也可以生孩子吗?
童子鬼被此人盯得极其不耐烦,问道∶“你听不懂我说话吗?”
薛满迎愣了良久,没头没尾地说∶“冒昧问一句,你爹……尊姓大名?”
童子鬼板着一张脸,不无气恼地说道∶
“与你何干?你可知他们的行踪有多难找?”
薛满迎着实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小孩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对着他指指点点,他刚才若是不反击早就被那些邪祟杀了去。
于是他眯起眼睛,有些好笑地说∶“你这小孩是不是太没有礼貌了?!”
童子鬼翻了个白眼,并不想理会他,只是极为不耐地说∶“你没准还没我大呢,小屁孩!!”
可是……他这般模样,更像朗无尘了……
朗无尘生前就是整日板着一张脸,颇有些不近人情的味道,再加上他天生瞳孔有些靠上,在板着脸的时候总有些……
凶神恶煞。
可未及薛满迎反应,不远处蓦地响起了一道声音∶
“小朗,不可无礼。”
来人声音很熟悉,那声音沉静且悠长,就像十六岁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自山巅传来的琴声一般。
可是他的嗓音勾着笑意,温柔缱绻……与那人大不相同。可即便如此,他的心脏还是停跳了一拍。
薛满迎循声望去,只见来人身着红衣自那门后缓缓走出。
周身以铜钱金铃点缀,红线相连。一抹红蓝假面覆面,半青面獠牙,为鬼;半眉眼慈悲,为神。
薛满迎看了眼身旁毕恭毕敬的童子鬼,哪里还有半分刚才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那人转向了薛满迎,道∶“阁下可是在寻人?你既帮我们除了邪祟,在下便可帮你这个忙。”
“我……”
未及薛满迎说完,那人手舞足蹈地绕着他转了三个圈,金铃脆响。
他高扎发倾泻于肩,发丝上的红线丝丝缕缕随风飘舞。
“阁下所寻是人是鬼?”
“我……”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薛满迎别开口。
接着,他从袖中掏出三枚铜钱,往上一抛,而后盘膝而坐,稳稳接住了那三枚铜钱,笑了一声∶“是鬼呀。”
薛满迎无奈地扶额道∶“你……”
“别急,我还知你所寻之人……叫朗川。”
他一时之间瞳孔骤缩,满心激动地上前了一步∶“对,是叫朗川!你可知他身在何处?!!”
那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拿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金铃绕着薛满迎,以一种诡异不成系统的姿势舞了半天,铜钱洒了一地。
最后,他走近薛满迎,伸出手指了指脚下的这片土地,道∶“在这儿。”
薛满迎叹了口气,心想这分明就是一个江湖骗子嘛……
正当他欲转身离去时,却被那神棍拦住了。
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似笑非笑着望着他。
在薛满迎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那人指尖生出金光,点亮了地上看似杂乱的铜钱。刹那间,各铜钱间以金光相连,竟形成了一道阵法。
薛满迎站在阵法中央,意识到不对劲时,却已是寸步难行。
最后,那神棍幽幽地说:“印成。”
语罢,那人不知何时十指连起了红色细线,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一枚身着红衣,眉目如画的木偶。
他指尖微动,那枚木偶被牵扯着抬起了一只胳膊,而薛满迎竟也随着木偶缓缓抬起了一只胳膊……
紧接着,那枚木偶又抬起了一条腿,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姿势手舞足蹈着。
薛满迎也不出所料地舞了起来……
他认为自己遭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但他无计可施。于是只得佯作淡定地说∶“不知阁下……这是何意?”
那人浅笑一声,指尖的动作也终于停了下来,薛满迎才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一个见面礼罢了。毕竟一具生魂独自来到这冥府之境,可是危险得紧呐。”
薛满迎眉宇蹙得很深。他看着眼前这位红衣神棍,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半晌,只见那人慢悠悠地将面具取下。
“你好,我乃是鬼王辅佐官崇纪,生前名讳唤作朗川,不知阁下寻我何事?”
朗川这两个字瞬间在他的颅间炸开,可他的第一反应竟是马上垂下眼睛,不敢再看那张脸一眼。
他害怕是自己听错了,更害怕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
他呼吸停滞,整个人僵在原地,竟恍惚得发胀。良久,他才敢小心翼翼地顺着那人款款红衣一点一点往上看……
他剑眉凤目,褐色深瞳依然神采奕奕,左眼下方正中央处有一粒眼下痣,如同雪地盛开的黑色玫瑰一般骄矜傲慢。
这果然是他的朗川啊……
可是很显然,他的朗川已经失去了全部记忆,再也不认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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