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无尘这个人——
素来不苟言笑,满口众生仁义道德。凤目高挑永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脾气还不好,偶尔开他几句玩笑还会急眼。
真无趣。
可是相处久了,会发现他的眼睛亮亮的,手暖暖的。
会在生气的时候自己躲起来逗猫遛鸟玩。
会在半夜偷偷下山买酒喝然后装进自己的水壶里。
会在看不见的地方笨拙地一遍遍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朗无尘这个人——
真的很好。
可是冥府是个讨厌的地方。
它会将亡魂生前的记忆全部带走……
薛满迎看着朗无尘的眼睛,竟有冲动想要伸手去触他的脸……
可是他指尖微动,还是忍住了。
朗无尘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游之人,正欲开口唤回他的神智,却被他接下来的话语气得脸部煞白,大脑停转。
“你有小孩了?”
啪——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划破了良久的沉寂,停跳的心脏终于再次恢复了跃动。
这一巴掌确是朗无尘刻意为之,此人一上来就说他忽悠人,还在那里胡言乱语一通……
真是教人好生气恼。
薛满迎轻抚着被抽肿的左脸,上面还轮廓清晰地印着五道指痕。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举动,抱拳躬身道∶
“……抱歉,你和那个小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不得已失了态。”
话一出口,薛满迎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
呸呸呸……他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朗无尘没有在意他的冒犯,笑了笑∶“小朗是我几年前收的一个小鬼吏,主要帮忙打点鬼阁事物,生前兴许是我的远房亲戚。”
薛满迎这才松了口气。
他又看了眼两人。
这真的只是远房亲戚,而不是朗无尘的私生子吗……
半晌,朗无尘整理好了表情,双手负之于后,笑得温和又得体∶“请阁下随我来一趟吧。”
薛满迎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从前,他可是不爱笑的。
难道失忆……还能治好一个人多年的冰块脸?!
“去哪?”薛满迎佯装淡定地问道。
“路上说。”
薛满迎便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出了庙。
朗无尘在庙前停下脚步,回过身去轻轻拂袖,顷刻间这破庙便化为了飞灰,不复存在。
可薛满迎自从踏出破庙的那一刻,浑身上下却仿佛燃起了烈焰,欲燃尽他的每一寸血肉。
他艰难地抬起头,此时雨已经停了,朦胧中一轮红月高悬,周围还弥漫着淡淡的红光。
他心下一沉——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生魂若是在银月之下行走则无事。
若是暴露于红月之下,轻则受噬骨烧心之苦,重则魂飞魄散。
他头戴着施过咒法的斗笠,能够遮去部分月光,虽不至于魂飞魄散,可却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此时,薛满迎强咬着牙,拖着沉重的步子就要动身。他其实很擅长忍痛,所以他除了步子略慢之外,与常人并无二致。
朗无尘见状叹了口气,从身上取下一枚铜钱。那枚铜钱瞬间幻化成了一柄红色的油纸伞,伞柄上还缀着几只金铃。
他撑着伞走到了薛满迎身侧,斜睨着他冷笑一声∶“在这等着,别动。”
可薛满迎倒着实不怎么舒服。
因为朗无尘要比他矮一些,那柄伞虽替他遮去了红光,却也结结实实地顶在了他的脑袋上……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此时的朗无尘就站在他身侧,眉目一如当年……九年的等待,换来伞下片刻的温存,已然足矣。
他又怎敢奢求更多?
朗无尘似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握着伞的手忽而变得有些僵硬,气氛就此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半晌,朗无尘抬起头来望向天边,终于打破了这段静寂∶“到了,走吧。”
薛满迎循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天边出现了一顶轿子。
两只半人高的金鱼正拉着那顶轿子缓缓而落。它们长手长脚,滚圆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这边,嘴里还在吐着泡泡——
此乃冥府特有的精兽,弄魍。
不一会儿的功夫,弄魍已经架着轿子降落在地。
近看才知,这顶轿子竟是由亡魂钉成,轿身骨架扭曲,亡魂姿态各异,有的倒悬,有的僵立。
薛满迎见朗无尘撑着伞就要走,这才回过神来,二人一前一后上了轿。那个童子鬼则与弄魍一起,坐在了在轿外。
轿内空间不算狭窄,薛满迎一坐定,便与斜上方一只倒悬的亡魂对个正着,令他的脊背窜起了一股凉意。
朗无尘环顾了一眼四周被钉成骨架的众人,施术掩去了他们的听觉。指尖还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铜钱∶
“如何来的?”
薛满迎悄悄打量着朗无尘,此人既知他是生魂,应是已经对他的身份做了些调查。
他不敢妄下定论,可朗无尘如今身居高位,还是留个心眼,切勿将实情全盘托出为妙。
“回辅佐官大人,来到冥府非我本意。在下乃是修士,前些日子练功时不慎走火入魔,害了性命……不曾想竟会以生魂的方式离了体。”
一阵阴风自窗隙透入,亡魂身上的破衣烂衫扫过薛满迎的额发,周遭尽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朗无尘指尖的铜钱倏地停止了转动,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望着薛满迎。
“你的这个意外未免也太巧合了些,况且一具生魂意外来到冥府不想着出去,竟是千方百计地寻人……不知你寻我有何贵干呐?”
薛满迎品出了此番言语中的其它意味。
所幸,他别的虽然不行,但也是个糊弄人的一把好手。于是他云淡风轻地笑道∶
“大人想必早已对我的身份做了些调查,那我也不藏了。如今世人皆唾我于尘埃,恨我入骨,所以那人间我已无所谓回不回去了。而大人生前与我曾是故交,现只身来到冥府无依无靠,听闻大人身居高位,特来投奔。”
“没错,我的确派人去打探了些你的消息。可众人皆说你狼心狗肺、诡计多端,那你说说……我能不能信你呢?”
果然,如他料想的一般。薛满迎一脸严肃地说∶
“想必大人心中早有定夺,若是大人认为我别有用心,大可随意处置。若是你信得过我,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我的忠诚。”
不知何时,朗无尘的掌中已然出现了三枚铜钱。他将铜钱往上一抛,竟又当场打起了卦。
半晌,他看着那卦象冷笑了一声,说∶“我知你对真正意图做了隐瞒,我虽不知你意欲何为,不过我好生劝你一句,不该干的事还是别干的好。”
薛满迎尴尬地笑了笑,急忙转了话头∶“不知大人此次唤我同行,所为何事?”
朗无尘:“你可知,这些日子凡是你经过的地方……都有那些东西的踪迹?”
薛满迎连忙摆手否认,委屈道∶
“这,这纯属巧合,大人明察啊!!”
朗无尘观他这般反应,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我知道,你身上应是有某种东西会吸引他们。最近鬼王殿下派我来彻查此案,可是线索除了鬼仙的遗体外便只有这群恶心的东西,偏偏它们又难以寻踪。所以我需要你和我一起,把它们全部引出来。”
轿子缓缓降落在地,轿内亡魂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位辅佐官大人,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又要发难。
“随我来吧。”
下了轿后,眼前的场景与冥府的萧瑟全然是两幅模样。
一棵参天古槐枝繁叶茂,粗壮的根节深深扎入土地,叶荫下屋舍俨然,众多弄魍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朗无尘把薛满迎带入了一间并不起眼的小房子前。
周围盛开了满地的白花,这种花浑身散发金光,莹白的花瓣上还奇异的立着两个小三角,形似猫头。
薛满迎长眉一拧。
这花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朗无尘推开了房门,里面竟也是一地的白花。
他指尖金光迭起,动动手指,那簇金光便融入了朵朵白花之间。
刹那间,脚下的土地轻微震荡了几下,白花间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缝。
那道裂缝巧妙避开了每一朵花,缓缓蔓延开来,逐渐形成了一个坑洞,而在这坑洞之下竟然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
朗无尘:“这乃是我寻到的鬼仙遗体。”
薛满迎循着这人的模样上下打量片刻,忽然间他只觉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因为这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他的师父,姜岳州。
那个被他屠其满门,亲手害死的师父。
可是他的师父此时已是面目全非——
他全身上下的皮肤都被生生扒下,双目、鼻子、嘴唇也尽数被剐了去,脸上只留下了几道血肉模糊的空洞。
朗无尘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似是明白了什么:“再见故人,可有感想?”
薛满迎眼神沉了下来,视线不自觉地瞟向了别处,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他……为何会成这副模样?”
“五感献祭,这也正是此案的蹊跷之处。幕后之人竟能在在短短的时间内献祭数位鬼仙,还不留半分痕迹。”
“献祭……”薛满迎心头一紧。
这时,一只枯骨蝶飞了过来。
小朗接住它,与它低声说了几句话,瞬间面色慌张,有些无措地对着朗无尘说∶“大人,鬼王殿……乱了。”
朗无尘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今天可是鬼王吩咐我去跟踪鬼仙死亡案的,那个狸猫精又跑哪去了?”
小朗隔着门支支吾吾地说∶“副官大人今日去处理别的事了,没,没有上堂。”
朗无尘瞪大了眼睛,里面竟然鲜有的晕上了几分怒意。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摇摇头,转身欲走。
他意识到薛满迎仍然呆愣在原地,回过头来冷冷地说∶“走了……薛絮。对了……带上他。”
语罢,他便挥袖离去了。
薛满迎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脱下外衣裹住了姜岳州的遗体,将其背了起来。
原来……他这般轻吗?
路上,朗无尘对薛满迎说:
“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的新任侍随。切记少言,也莫要脱离我的视线单独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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