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他二人片刻不曾停歇地赶到了鬼王殿。

可大殿内外,竟是惶惶然一片乱象。

一众亡魂如同野兽一般毫无缘由地扭打在一起,愈打愈烈……

几个跪在殿外的把脸埋入黄沙之中,将满嘴泥沙吞咽入腹……殿中央还有几只亡魂拾掇起自己暴露在外的肚肠,生食了起来,这其中还不乏前来哄抢的人,更有甚者在角落里全身上下仅裹一单衣,抱着旁边的人开始行苟且之事……

可不知为何,高座之上的鬼王目光呆滞,痴痴地望着这混乱的一切。

他膀大腰圆,华服珠围,唇角还裂了两道口子,一直蔓延到耳缘处,还有半边脸甚至都开始了溃烂。

薛满迎立在角落里,已经取下了斗笠,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堂堂鬼王,怎会落得如此模样?

这其中定有大问题……

嘶——

就在与鬼王对视的那一刻,他的心间莫名有些难受,五脏六腑内的怨气倏地变得狂躁异常。

他在来之前为了不被人发现生魂的身份,做了些准备。

在阳界的极阴之地寻得七只怨念深重的亡魂,封入五脏六腑……如此一来,怨气可暂时掩去他的生魂气息,还能够延缓记忆消散的速度。

但若是体内怨气盛极,他极有可能受到亡魂反噬爆体而亡。

鬼王虽是怨气化身的神明,但按理来说他身上的怨气不该会外泄才是,为何如今都……

事到如今,薛满迎已无力思考。

他眉宇紧蹙,暗暗发力压制着这突增的怨气。

不知何时,朗无尘已然戴上了另外一副面具,青面獠牙、铁齿铜像。

他一把抓住了混乱边缘正欲维持秩序的小鬼吏,道∶“殿下的药呢?”

“回,回大人,副官大人今日还没来得及送药过来,便去处理要务了。”

朗无尘无奈只得松开了他。

无序依然在持续着,还颇有愈演愈烈之势。

刹那间地动山摇,天空变得如同一旺深不可测的血潭,云层也似浪潮一般翻涌,危机四伏。

朗无尘手心金光乍现,一掌不轻不重地拍落在地。

一道气机瞬间蔓延至大殿内部,将所有扭打在一块的亡魂生生震开。

那些亡魂瞬间恢复了神识,缓缓从地上坐起,左顾右盼着不知发生了什么。

朗无尘没有理会他们,而是从袖中掏出了一只骨铃,口中还在低声诵念着什么。

铃起声扬,铃息声灭。每一句都拖着长腔,似是在吟唱,又像在祈祷……

没过多久,无数道黑雾自一众亡者口中飞出,聚集到了骨铃上。

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骨铃脆响以及铜钱交缠在一起发出的叮叮声,还有朗无尘口中意义不明的吟唱。

一阵阴风自殿外透入。

声停,铃止。

那股黑雾汇成一束飘入鬼王体内。

他溃烂的皮肉也渐渐恢复了原貌。

朗无尘对恢复过来的鬼王说道∶“殿下,今日您身体抱恙,还是先回去歇息吧……剩下的事由我来处理。”

鬼王吃力地点了点头,便召来侍从先行离开了。

静寂中,一阵震耳欲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甚至连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举目望去,薛满迎才意识到这位鬼王竟然如此庞大。他约莫五人高的样子,举手投足皆会使得旁物为之一颤。

鬼王离开后,朗无尘已经坐在了高座之上。他勾了勾手指,示意薛满迎过去。

薛满迎点了点头,可他眼前骤然一片漆黑,身体瘫软直直向后瘫倒。

那股突增的怨气来势汹汹,他倾尽全力将其压制,所以现在已是虚弱得紧。

朗无尘眼疾手快起身扶住了他。

可那温热的躯体一时之间竟让人有些手足无措,他久违地感受到心间好似涌出了一股暖流,流经他的全身脉络。

半晌,他故作镇定道∶“怎么了?”

薛满迎摆了摆手∶“没事。”

朗无尘自是不信的,他托腮思忖片刻,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最后他再也难顾其他了,竟一把握住了薛满迎的手腕,探了探他的灵力,神色骤变∶

“你体内不仅都是怨气……竟还与鬼王同源?说……如何得来的?”

薛满迎嘴唇开阖半天,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我天生体质特殊,可引阴煞之物。为求力量,曾以精血将亡魂饲养在体内,炼化可控者,替我卖命……剩下的则化为怨气成为我的力量来源……后来,我寻到了几只怨念深重的亡魂,他们虽力强却暴戾异常极难掌控。正因如此,我才会走火入魔,害了性命。”

说罢,他一直垂着眼,不敢去看朗无尘。

此事他之前从未告诉过朗无尘,毕竟刨尸取魂这事着实不光彩,那人又一向对邪魔外道嗤之以鼻,要是让他知道了,他应该……

会嫌弃自己吧。

朗无尘闻言静默了一瞬,他神情愈发严肃∶

“有人利用你带来的东西……刻意制造了这场骚乱……看来,那些人似乎很了解你和你师父的情况,难不成他们是想把邪祟塞到你的身体里?”

薛满迎皱了皱眉,本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见朗无尘原本就严肃的脸又沉了几分,冷冷地盯着不远处——

只见一袭身影闲庭信步地自大殿外走了进来。

薛满迎立马伏低了脸,毕恭毕敬地站在朗无尘身后。

来人是名男子。

他墨发半绾,一双狐狸眼细长斜飞,绿色的眼眸中瞳孔狭长竖立,竟有些像白日下的狸奴。

此男子名唤聂长白,是鬼王座下的副佐官。

他毫不在意地瞥了眼薛满迎,笑眯眯地对着朗无尘行了个礼,道∶

“听闻崇纪大人已经自行处理完了今日之事,长白特来道谢。”

朗无尘冷笑一声∶

“副官大人日理万机,不知擅离职守所为何事?”

“大人有所不知,早些时候下官听闻下殿油锅狱的众魂因不满判罚结果起了骚乱。下官前去平乱这才误了时候,还望大人责罚。”

朗无尘高坐在鬼王殿上,遥遥地俯视着他∶

“聂长白,我确是应该罚你。下殿众人闹事你知情不报,还在明知鬼王殿下身体抱恙的情况下擅离职守前去平乱,引鬼王殿哗然一片……不知你是不把殿下放在眼里,还是……故意为之,想让这大殿再乱些?”

聂长白的眼里没有任何的慌张,只是他躬着的身子又伏低了些,毕恭毕敬地说道∶

“下官不敢,大人教训的是。”

随后,朗无尘负手缓缓走向聂长白。

薛满迎见机紧跟而上,只是他脚步仍然有些虚浮。

朗无尘笑盈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言语中尽是威胁的意味∶

“下殿为何会发生叛乱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聂长白,只要我还在这里……这个位置你还坐不上来,所以这些小心思还是少动的好。”

说罢,他便挥袖离开了。

聂长白转过身来,身子伏得更低了∶“恭送……崇纪大人。”

随后,他缓缓起身,冷冷地打量着薛满迎离去的背影,眼里端的是诡晦莫测。

二人走远了。

殿外,漫天血红,狂风卷着沙尘迷了人眼。朗无尘红衣猎猎掩于满天飞沙之中,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出了大殿后,薛满迎的魂魄也舒缓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朗无尘终于回过头来,幽幽地说∶“好些了吗?”

他已经戴上了初见时那副红蓝鬼面。

“嗯。”

“那就该干活了。”

他指着东南方不远处的一座山巅∶

“那里是东南山,里面阳气深重,我需时刻行气护体,所以有些事不方便做……”

薛满迎循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

奇怪,那座山的模样……为何总觉得有些熟悉?

“我需要做什么事?”

“背着鬼仙遗体到山顶去,再用你的精血把邪祟召唤出来。”

薛满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此行是要拿他当诱饵。

他没有丝毫犹豫,背起姜岳州就要踏入山岭,却被朗无尘抓住手腕拉了回来——

那有些茫然的目光霎时迎上了一双温柔却又清冷的眼,时光回溯,恰如当年。

朗无尘语气温和,可言语中尽是嘲讽:“想死吗?冥月马上就要变红了……”

薛满迎侧目看到天边红光黯淡,终于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

说着,他正欲重新戴上斗笠,却被朗无尘拦住了。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你那顶斗笠起不了多大作用,这把伞先借给你。”

朗无尘从衣襟之上取下一枚铜钱,那铜钱瞬间幻化成了一柄红色的油纸伞,伞柄处还缀着几只金铃。

这正是初见时朗无尘所撑的那柄红伞。

薛满迎本想伸手去接,可朗无尘却是远远地将伞扔到了他身上。

——刚才靠得太近,他甚至感受到了那人呼吸时炽热而湿润的气息。不知为何一颗停跳多年的心脏仿佛在那刻咚咚作响,好似擂鼓震天。

若是经脉之下还有血液流淌,他此刻定是脸红筋涨。他堂堂鬼王辅佐官怎会被一个来历不明之人乱了心智……

当真是荒唐。

一路走来,山间的空气较外界的阴寒相比沉闷异常。

猩红的天空也随着入山的深度缓缓褪色,没过多久夜空已全然变成了湛蓝色,就连红月都已经褪成了银白色。

可那月光再加上闷热的空气却让朗无尘有些难受。

他已然熟悉了山外的寒意,突然进到阳气深重空气沉闷的山野之中,虽有灵气护体,却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但他步伐依然沉稳,没有表现出任何端倪。

只是不知为何,身旁之人蓦地靠他近了些,将他笼在那柄红伞之下,为他掩去了月光。

薛满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那个……这伞还挺大的,我们可以一起用。”

朗无尘佯装淡定地咳了一声:“快进山吧。”

可是,薛满迎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里的一幢幢屋舍,一道道沟壑……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他现在正身处永安敬屿门地界,这座山便是敬屿门世代守护的灵山之一

——玄居山。

当年就是在这座山上,他亲手毁去了养育他十年的师门……

可他眼前的这一切,却是尚未被他毁掉的旧时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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