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片刻不曾停歇地赶到了鬼王殿。
可大殿内外,竟是惶惶然一片乱象。
一众亡魂如同野兽一般毫无缘由地扭打在一起,愈打愈烈……
几个跪在殿外的把脸埋入黄沙之中,将满嘴泥沙吞咽入腹……殿中央还有几只亡魂拾掇起自己暴露在外的肚肠,生食了起来,这其中还不乏前来哄抢的人,更有甚者在角落里全身上下仅裹一单衣,抱着旁边的人开始行苟且之事……
可不知为何,高座之上的鬼王目光呆滞,痴痴地望着这混乱的一切。
他膀大腰圆,华服珠围,唇角还裂了两道口子,一直蔓延到耳缘处,还有半边脸甚至都开始了溃烂。
薛满迎立在角落里,已经取下了斗笠,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堂堂鬼王,怎会落得如此模样?
这其中定有大问题……
嘶——
就在与鬼王对视的那一刻,他的心间莫名有些难受,五脏六腑内的怨气倏地变得狂躁异常。
他在来之前为了不被人发现生魂的身份,做了些准备。
在阳界的极阴之地寻得七只怨念深重的亡魂,封入五脏六腑……如此一来,怨气可暂时掩去他的生魂气息,还能够延缓记忆消散的速度。
但若是体内怨气盛极,他极有可能受到亡魂反噬爆体而亡。
鬼王虽是怨气化身的神明,但按理来说他身上的怨气不该会外泄才是,为何如今都……
事到如今,薛满迎已无力思考。
他眉宇紧蹙,暗暗发力压制着这突增的怨气。
不知何时,朗无尘已然戴上了另外一副面具,青面獠牙、铁齿铜像。
他一把抓住了混乱边缘正欲维持秩序的小鬼吏,道∶“殿下的药呢?”
“回,回大人,副官大人今日还没来得及送药过来,便去处理要务了。”
朗无尘无奈只得松开了他。
无序依然在持续着,还颇有愈演愈烈之势。
刹那间地动山摇,天空变得如同一旺深不可测的血潭,云层也似浪潮一般翻涌,危机四伏。
朗无尘手心金光乍现,一掌不轻不重地拍落在地。
一道气机瞬间蔓延至大殿内部,将所有扭打在一块的亡魂生生震开。
那些亡魂瞬间恢复了神识,缓缓从地上坐起,左顾右盼着不知发生了什么。
朗无尘没有理会他们,而是从袖中掏出了一只骨铃,口中还在低声诵念着什么。
铃起声扬,铃息声灭。每一句都拖着长腔,似是在吟唱,又像在祈祷……
没过多久,无数道黑雾自一众亡者口中飞出,聚集到了骨铃上。
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骨铃脆响以及铜钱交缠在一起发出的叮叮声,还有朗无尘口中意义不明的吟唱。
一阵阴风自殿外透入。
声停,铃止。
那股黑雾汇成一束飘入鬼王体内。
他溃烂的皮肉也渐渐恢复了原貌。
朗无尘对恢复过来的鬼王说道∶“殿下,今日您身体抱恙,还是先回去歇息吧……剩下的事由我来处理。”
鬼王吃力地点了点头,便召来侍从先行离开了。
静寂中,一阵震耳欲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甚至连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举目望去,薛满迎才意识到这位鬼王竟然如此庞大。他约莫五人高的样子,举手投足皆会使得旁物为之一颤。
鬼王离开后,朗无尘已经坐在了高座之上。他勾了勾手指,示意薛满迎过去。
薛满迎点了点头,可他眼前骤然一片漆黑,身体瘫软直直向后瘫倒。
那股突增的怨气来势汹汹,他倾尽全力将其压制,所以现在已是虚弱得紧。
朗无尘眼疾手快起身扶住了他。
可那温热的躯体一时之间竟让人有些手足无措,他久违地感受到心间好似涌出了一股暖流,流经他的全身脉络。
半晌,他故作镇定道∶“怎么了?”
薛满迎摆了摆手∶“没事。”
朗无尘自是不信的,他托腮思忖片刻,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最后他再也难顾其他了,竟一把握住了薛满迎的手腕,探了探他的灵力,神色骤变∶
“你体内不仅都是怨气……竟还与鬼王同源?说……如何得来的?”
薛满迎嘴唇开阖半天,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我天生体质特殊,可引阴煞之物。为求力量,曾以精血将亡魂饲养在体内,炼化可控者,替我卖命……剩下的则化为怨气成为我的力量来源……后来,我寻到了几只怨念深重的亡魂,他们虽力强却暴戾异常极难掌控。正因如此,我才会走火入魔,害了性命。”
说罢,他一直垂着眼,不敢去看朗无尘。
此事他之前从未告诉过朗无尘,毕竟刨尸取魂这事着实不光彩,那人又一向对邪魔外道嗤之以鼻,要是让他知道了,他应该……
会嫌弃自己吧。
朗无尘闻言静默了一瞬,他神情愈发严肃∶
“有人利用你带来的东西……刻意制造了这场骚乱……看来,那些人似乎很了解你和你师父的情况,难不成他们是想把邪祟塞到你的身体里?”
薛满迎皱了皱眉,本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见朗无尘原本就严肃的脸又沉了几分,冷冷地盯着不远处——
只见一袭身影闲庭信步地自大殿外走了进来。
薛满迎立马伏低了脸,毕恭毕敬地站在朗无尘身后。
来人是名男子。
他墨发半绾,一双狐狸眼细长斜飞,绿色的眼眸中瞳孔狭长竖立,竟有些像白日下的狸奴。
此男子名唤聂长白,是鬼王座下的副佐官。
他毫不在意地瞥了眼薛满迎,笑眯眯地对着朗无尘行了个礼,道∶
“听闻崇纪大人已经自行处理完了今日之事,长白特来道谢。”
朗无尘冷笑一声∶
“副官大人日理万机,不知擅离职守所为何事?”
“大人有所不知,早些时候下官听闻下殿油锅狱的众魂因不满判罚结果起了骚乱。下官前去平乱这才误了时候,还望大人责罚。”
朗无尘高坐在鬼王殿上,遥遥地俯视着他∶
“聂长白,我确是应该罚你。下殿众人闹事你知情不报,还在明知鬼王殿下身体抱恙的情况下擅离职守前去平乱,引鬼王殿哗然一片……不知你是不把殿下放在眼里,还是……故意为之,想让这大殿再乱些?”
聂长白的眼里没有任何的慌张,只是他躬着的身子又伏低了些,毕恭毕敬地说道∶
“下官不敢,大人教训的是。”
随后,朗无尘负手缓缓走向聂长白。
薛满迎见机紧跟而上,只是他脚步仍然有些虚浮。
朗无尘笑盈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言语中尽是威胁的意味∶
“下殿为何会发生叛乱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聂长白,只要我还在这里……这个位置你还坐不上来,所以这些小心思还是少动的好。”
说罢,他便挥袖离开了。
聂长白转过身来,身子伏得更低了∶“恭送……崇纪大人。”
随后,他缓缓起身,冷冷地打量着薛满迎离去的背影,眼里端的是诡晦莫测。
二人走远了。
殿外,漫天血红,狂风卷着沙尘迷了人眼。朗无尘红衣猎猎掩于满天飞沙之中,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出了大殿后,薛满迎的魂魄也舒缓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朗无尘终于回过头来,幽幽地说∶“好些了吗?”
他已经戴上了初见时那副红蓝鬼面。
“嗯。”
“那就该干活了。”
他指着东南方不远处的一座山巅∶
“那里是东南山,里面阳气深重,我需时刻行气护体,所以有些事不方便做……”
薛满迎循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
奇怪,那座山的模样……为何总觉得有些熟悉?
“我需要做什么事?”
“背着鬼仙遗体到山顶去,再用你的精血把邪祟召唤出来。”
薛满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此行是要拿他当诱饵。
他没有丝毫犹豫,背起姜岳州就要踏入山岭,却被朗无尘抓住手腕拉了回来——
那有些茫然的目光霎时迎上了一双温柔却又清冷的眼,时光回溯,恰如当年。
朗无尘语气温和,可言语中尽是嘲讽:“想死吗?冥月马上就要变红了……”
薛满迎侧目看到天边红光黯淡,终于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
说着,他正欲重新戴上斗笠,却被朗无尘拦住了。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你那顶斗笠起不了多大作用,这把伞先借给你。”
朗无尘从衣襟之上取下一枚铜钱,那铜钱瞬间幻化成了一柄红色的油纸伞,伞柄处还缀着几只金铃。
这正是初见时朗无尘所撑的那柄红伞。
薛满迎本想伸手去接,可朗无尘却是远远地将伞扔到了他身上。
——刚才靠得太近,他甚至感受到了那人呼吸时炽热而湿润的气息。不知为何一颗停跳多年的心脏仿佛在那刻咚咚作响,好似擂鼓震天。
若是经脉之下还有血液流淌,他此刻定是脸红筋涨。他堂堂鬼王辅佐官怎会被一个来历不明之人乱了心智……
当真是荒唐。
一路走来,山间的空气较外界的阴寒相比沉闷异常。
猩红的天空也随着入山的深度缓缓褪色,没过多久夜空已全然变成了湛蓝色,就连红月都已经褪成了银白色。
可那月光再加上闷热的空气却让朗无尘有些难受。
他已然熟悉了山外的寒意,突然进到阳气深重空气沉闷的山野之中,虽有灵气护体,却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但他步伐依然沉稳,没有表现出任何端倪。
只是不知为何,身旁之人蓦地靠他近了些,将他笼在那柄红伞之下,为他掩去了月光。
薛满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那个……这伞还挺大的,我们可以一起用。”
朗无尘佯装淡定地咳了一声:“快进山吧。”
可是,薛满迎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里的一幢幢屋舍,一道道沟壑……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他现在正身处永安敬屿门地界,这座山便是敬屿门世代守护的灵山之一
——玄居山。
当年就是在这座山上,他亲手毁去了养育他十年的师门……
可他眼前的这一切,却是尚未被他毁掉的旧时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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