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们不断上行,空气竟从沉闷变得愈发阴寒,甚至比山外更甚,周遭的雾霭更是终年不散。
薛满迎和朗无尘之间的气氛依然是诡异得紧,所以一路上薛满迎只敢不动声色地瞥他几眼,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遥遥地看见了一座高耸入云的牌楼,最高处用不知名的红色墨水写着苍遒有力的三个字∶
敬屿门。
可越靠近那个地方,越是让他觉得心痒痒。于是在犹豫了一路之后,他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让他好奇不已的问题:
“此地……为何与人间的玄居山别无二致?”
朗无尘看着那三个字若有所思:“因为是一座山。”
薛满迎回答得很是干脆:“啊?”
朗无尘叹了口气:
“人间共有四座灵山,它们实是贯穿三界的能量通道。好比一棵树,冥府之山是其根,人界之山是其干,天界之山是其冠。冥府的阴气会自根部上涌至人间,与天界渗下的清气相结合,在山顶化为最纯净的灵气。但是部分阴气往往会聚集于所谓的灵山山脚,滋生邪祟。那些宗门之所以大多建在灵山,就是为了压制邪祟,顺道借助山顶灵气增长修为。”
薛满迎撑着伞,神情严肃:“这么一说,这座山实则是阴山?而万事万物阴盛阳衰阳盛阴衰,所以山脚才会阳气深重,可去往山顶却又阴寒异常。”
朗无尘颇为欣慰,柔声说道:“看来你还不算太傻。”
“可是为何……会是十年敬屿门的样子,这里明明早就被……”
我亲手毁掉了。
薛满迎脸色沉了下来,不愿再提。
朗无尘闻言,收敛了笑意:
“这世间那么多事,若是都要寻个答案,那便永无宁日了。”
说着,他悄悄地加快了脚步。
薛满迎只得背着姜岳州疾步跟上。
可他的心脏却跳得愈发迅猛。因为进了敬屿门,便是观月台了。
他当年正是在这里,屠尽了敬屿门众人。
正当他惴惴不安之时,朗无尘忽而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对薛满迎说:
“往后阴气会一路攀升,冥月会再次变红。你且带着此伞从西边上山,与我在山顶汇合。”
薛满迎当然知道此话是何意。
记忆中西边有一条小路,刚好能避开观月台去往山顶。
他感觉有些奇怪正欲开口反驳,却被那人打断了:“你是生魂,从西边上山是山神的规矩。你应该也不想把他老人家激怒吧?”
他眼睛一转,权衡之下还是点头应允了。
朗无尘看着薛满迎背着姜岳州往西边走远了,这才放心转身上山。
薛满迎则假模假样地走了好些路程,才缓缓朝着观月台的方向转了路径。
他的朗川虽然变了很多,但归根到底,他还是他——
连骗人都那么没有说服力。
不过,他既刻意让自己绕过观月台,想必里面定是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起码是朗无尘不想让他看到的。
兴许,和他师父变成鬼仙之事脱不了干系。念及如此,他加快脚步,很快便来到了观月台。
朗无尘早已不见身影,可当薛满迎看到眼前的场景时,瞬间神色一冷,面露凶光——
观月台此时正大兴筵席,盘中的吃食热气腾腾,可本该把酒言欢的饭桌上却是空无一人。
阴风阵阵,卷来的依旧是那股熟悉的血腥气。
他警惕地瞥了眼四周,掌心渐热,欲唤出那柄弯刀。
因为在石碑旁,林木间,山石之后……甚至是饭桌底下……
全部都是人。
他们所有人都穿着敬屿门的乌金色弟子服,躲在暗处屏息凝神,警惕地注视着山下的方向。
仿若没有看到薛满迎这位不速之客。
不久,那个方向缓缓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来人步态从容,不徐不缓。可是每一步仿佛都有吞云破日之势,兴许只要他步伐再沉些,就会地动山摇。
“藏好了吗?”
他嗓音有些沙哑,声音虽不大,但在这静寂中竟是格外响亮。而且……他身上还充斥着一股强悍得近乎邪门的灵力。
薛满迎见势不对,马上带着姜岳州找了处方便上山的地方躲了起来。
在他的旁边还蹲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此人长得很眼熟,不过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奇怪的是,他对薛满迎的到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薛满迎伸出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可他除了蜷缩着发抖以外再无任何反应。
这着实教薛满迎有些迷惑,于是便伸手要去触他,不想竟直直地从那人身上穿了过去……
薛满迎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
还是说……根本没有发生在这里!
这时,一身披黑袍,体型高大的人狞笑着走入了观月台,而黑袍之下的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走到饭桌前,倒了杯酒,夹取了些饭菜,兀自吃上了。他还自言自语地说着∶“怎么,不喜欢本座特意为你们准备的饭食吗?”
薛满迎看着他的动作,心下一紧——
这个人,居然是个活人。
万物有灵,亡魂所食所饮的便是物的灵。
所以被他们吃过的食物表面上不会有任何变化,但不久便会淡而无味,**变质。
可眼前这个人……
竟然真的把东西吃了进去?!
那人还在边吃边念叨着∶“唉可惜,这些菜我可是做了好久呢。”
突然间,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弯腰看向了饭桌底下,笑道:“师妹,要不要来尝尝师兄的手艺?”
可底下的女子只是在掩嘴不住地哭泣,她蜷缩在底下,丝毫不敢动弹。
见女子没有动静,那人貌似有些气恼,他的语气瞬间沉了下来∶“过来。”
那女子依然不为所动,黑袍人有些气恼。他一掌震碎了饭桌,飞身而过,扣住了女子的脑袋,对上了那泪眼婆娑的脸。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那今日,你便做第一个吧。”
他指尖稍微用力,女子的哭泣声戛然而止,静寂的空气中只传来了颅骨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他松了手。那人倒在地上,不动了。
薛满迎眉宇蹙得很深,嘴唇也紧紧抿成了一道。
难道……这些人也全部都是活人?
不行。
此人不是善茬,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再继续待下去恐会徒生事端,如今态势还是先上山为妙。
他一路以草木为掩,佝偻着身子跑进了林间深处。
即便如此,远处的尖叫声和咒骂声依然不绝于耳,教人听来阵阵难受。
薛满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这明明……
是他生辰宴那日发生的事。
为什么同样的场景会在冥府上演?!为什么那个人会是个活人?!
莫非……类似的情况在敬屿门不止上演了一次……
这个想法瞬间令他毛骨悚然。
他全身上下颤抖得厉害,好几次姜岳州差点从他身上滑落。如此,他一路惴惴不安地绕回了西边,从那儿上了山。
来到山顶,朗无尘已经在那等候多时。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银白月光洒在他身上,淡淡的,如同仙人临世。
朗无尘缓缓转过一个侧脸,斜睨着薛满迎:“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
薛满迎已将姜岳州平稳地放在了一堆草垛上,伞也扔到了附近。他嗓音有些沙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朗无尘从石头上一跃而下,衣袍翻飞,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他无奈地笑着:“一个讨厌的人……为满足自己恶趣味的游戏罢了。”
薛满迎看着朗无尘对此轻描淡写的态度,有些不解:“就,就没了?”
朗无尘眼睛上瞟,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你很失望?”
“那你为何要把我支走?”
朗无尘走上前,掀开了白布,躬身打量着姜岳州的残魂。
“因为你看到了会一直追着我刨根问底。”
薛满迎:“……”
朗无尘不再理睬他,抬眸望了眼天边,那轮圆月亮得近乎有些惨白。
他将白布盖了回去,幽幽地说:“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吧……你知道该如何做。”
薛满迎自知此事难以深究,便只得将观月台的所见所闻暂且搁置了去。于是他掏出弯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他半蹲在地,任由鲜红的血滴落到了姜岳州身前的白布上,血点逐渐晕染开来,自然画成了一道咒符。
“借个火。”
他抬眼看了眼朗无尘。
朗无尘此时又坐回了石头上,遥遥地俯视着这一切。
闻言,他指尖跃起点点火光,点燃了那道白布咒符。
待白布燃尽后,薛满迎沾了些余烬抹在自己脸上,企图伪装成众鬼的前主。
他的声音冷到了极点,看着山下的方向,道:“仙主在此,众鬼为何还不来见?”
不多时,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涌入鼻腔。紧接着,数十只四肢扭曲,长发乱舞的白色鬼影从山下爬了上来。
无数缕黑发如毒蛇一般绕上了他,似是在辨别他的身份。
薛满迎握紧了弯刀,正欲擒拿邪祟之时,却见远处的朗无尘对着他摇了摇头。
于是,他只得作罢。
随着那发丝缠绕得越来越紧,薛满迎紧张到了极点,一动不动就连大气都不敢喘。
薛满迎无奈,给朗无尘递了个眼神,等待下一步指示,可是那人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这边。
那些发丝还在一点一点地绕着他上行,似乎是打算将他彻底包成一个人形虫茧。
不知为何,他全身上下忽感一阵放松,那些发丝竟毫无缘由地松开了他。等他反应过来后,一众白色邪祟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未及他深想,颅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有一团烈焰不点而燃,瞬间烧遍了全身。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了一轮高悬的红月,周围静静地迷漫着红光。
这些东西,竟然也怕红月?!
又是一阵巨痛,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冒起了缕缕白烟。
环视四周,他身处山顶之境,四下无檐亦无人,逃跑俨然是徒作困兽之斗。
他暗道不妙,可是全身经络却已然开始暴突狂跳,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最后他双腿猛然泄力,五脏六腑仿佛被捣碎成泥,将他疼得瘫软在地。
朗川呢?
他会来救自己吗……可是自己现在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他甚至还将好不容易引出来的邪祟都放跑了……
他似是害怕朗无尘看见他这副狼狈模样,于是用手遮掩住了眼睛,安静地任由魂灵被月光吞噬。
黑暗中,金铃声泠泠脆响。
突然间,那股痛楚消失了。他的侧脸几乎要埋进沙里,沙砾间冰凉的触感令他安心了些。
茫然中他睁开眼睛,只见一袭红色身影单膝蹲地,嵌有金边纹饰的衣角没入泥沙之中。
良久,他似乎听见朗无尘嵌着笑意,温和地说了句:
“你做得很好。”
薛满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
那现在究竟是又的一场黄梁大梦还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分不清。
那人见薛满迎不作反应,也没有牢骚。
只是执伞蹲在原地为他遮去月光,静静地等待着,未曾有下一步举动。
可薛满迎似是被烧坏了脑子。
他勾起了一抹苦涩的笑容,皲裂的薄唇上还覆有几粒细沙,迷迷糊糊间竟一把握住了那人执伞的手:
“我真的好想你……可我找了你好久,到处都找不到,哪里都没有……”
说着,他竟掩面痛哭了起来,哽咽得几乎再难开口,“……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你究竟在哪里……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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