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的力量大如天,
纸糊的灯笼打得穿,
开箱的豆腐打得烂,
打不烂的——是豆腐干。”
门被敲响,谭果反射性警惕。
门外却传来妈妈的声音:“果果,快起来,奶奶他们来了,过来看你的。”
她又没病没灾的,考个中考,有什么可看的。动物园的猴子也不兴这样时不时拉出来溜一圈的。
“哦。”她应了一声,门关上的瞬间闪了自己两耳光。
好疼——
惊魂未定间走出房间,小小的出租屋内挤了乌泱泱一大家子人。这年头,小孩不喜欢穿鲜艳的颜色,大人又觉得鲜艳了显老气,于是统一着装黑压压一片。
谭果穿着嫩粉色睡裙,上面印着面无表情的唐老鸭,揉着惺忪睡眼。
场面一度十分诡异,像是她的葬礼一般。
不过高考结束一个月,她硬是躺了一个月,慷慨地赶着第一个,把脑袋里的东西还给老师。现在胸中这点墨水,怕是还不及眼前坐的端庄贤淑的小学生妹妹。
可不就是她中考的葬礼嘛。
怎么学的死乞白赖地费劲,忘得倒是竹筒倒豆子,一气呵成,堪称行云流水。
她在这群亲戚面前不怎么说话,一年就过年见一回,有时候两年见一回,说实在的不怎么熟。要她演出大人们之间久别重逢,如久旱逢甘露一般的亲昵,勾肩搭背,打探一年来的资金收入,着实是太看得起她了。
“果果,快坐下吃饭,没等你了哦,快要中考了,多吃点。”姑妈亲切地向她打招呼,仿佛年前因为妹妹谭杏撕了自己的作业,撕破脸骂娘,差点和谭杏薅头发的不是自己。
她也没真的等谭果,转头又把话题扯到自家孩子身上,“杏儿啊,你要多向姐姐学习,这回摸底考试,姐姐又考了第一。”她头又转向爸爸,面容凄切,“哥,杏儿这回也考得不错,今年听说你帮果果签约了重点高中,杏儿再努力努力,明年争取再麻烦你一回。”
旁边的谭杏端坐如钟,文静秀丽,放在古代,就是一大家闺秀的模样。只是不要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就好了,谭果鄙夷地撇了一眼谭杏。
她也不解释,自打出生以来,就从未见过第一是圆的方的,求人办事之前总要过一个缓坡。她就是这个借口。
爸爸悻悻地笑笑,“哪儿考了第一,成绩中偏上,看得过去而已。明年杏儿要是能签,我豁出老脸也能去求求。”
无事不登三宝殿,夸人拜托提前打打草稿,做足功课OK?这群人总以为爸爸算半个领导,就能统领江湖,监管众生了。
真有两袖清风的人,咋就没人信呢。世道艰难啊,艰难。
谭果倒也佩服自家姑妈的表演天赋,情商绝对是顶流,拉得下脸皮,才能将这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今天没看见姑父,想必两口子又闹矛盾,谭家人的聚会,他就不来了。
一旁大伯倒没有自己妹妹这样表演天赋,是专程来蹭饭来了,和两个儿子一个劲儿夹菜吃。他们家倒是正宗单亲家庭,谭果只知道女方嫌大伯赚钱少,气急败坏就离了婚,可大哥二哥是谭家唯一的嫡亲孙子,奶奶又和那人大战三百回合,这才将两个孙子都收归谭家抚养。
两位哥哥的成绩和谭果不相上下,温得不能再温的水,煮出来的青蛙也是夹口的。去年读的高一,两兄弟又分在一个班,整日形影不离。谭果如果按照正常轨迹,就是步的他两的后尘。
整个谭家,只有这两兄弟还会调侃谭果,其余人在人前,都将谭果当做神仙一样捧着,不就是小学的时候成绩好些,至于嘛。
饭桌上说了什么,谭果没听,思绪一直不能接受这个身份转变,直到妈妈叫她该洗碗了。
凭什么女孩就要洗碗,眼前两个活蹦乱跳精力旺盛的兄弟不能干吗?算了,毕竟是在她家。
“好。”谭果面无表情应了一声。
“哎,怎么能让果果洗呢,让这两小子洗,在家里可能干了。妹妹要准备考试,你们两洗。”奶奶不失时机地夸奖了自己的亲孙子。
但这话,谭果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不让老子洗,老子偏要洗。
几番争执下,妈妈站出来平息了毫无意义的争抢,让谭果出去买些水果。
“谭果,给哥买瓶可乐,一包辣条。”谭子树双手在洗碗池中忙活,扭过头来招呼。
二哥谭子林倒是从来没这些个臭毛病,谭果应了一声,换身衣裳便出门去。
超市里水果颜色缤纷,谭果挑了些橘子和苹果,一面念叨着:“太大,太丑,啧啧,太曲折,太小……”
她感觉旁边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难道气自己挑的太好,不给别人留机会?谭果低低头,像逃离犯罪现场一般,火速付了钱。
两旁灰色的建筑压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长多高,卖烤肠的小摊贩盯着来往的路人发呆,谭果七拐八拐,在老旧的小区间穿梭。
右边岔进去的巷子内,传来闷哼声,紧接着一个男孩恶狠狠地说:“往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这附近没监控,欺男霸女的事情不少,谭果目不斜视走过他们,对这一切视若罔闻。明洁保身,远离是非,小孩子打架没什么看的。
余光却瞥见一个男孩,穿着黑色短袖,棒球帽压得很低,葱削的指尖夹着未点燃的香烟。他嘴角噙着一丝笑,颇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身影,却有些熟悉。
两个女孩在她后面走进巷子,其中一个谄媚地笑,“这有什么好看的,走,去玩点刺激的。”
男孩深吸一口气,声音像是微风拂竹,来自深山密林,轻柔而神秘,“少打架,啧啧啧,太惨了。吃糖吗?”
太惨了——
谭果脑中一根线被绷直,身体僵硬了片刻,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又顾自向前走。管他的呢,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男孩站在路中间,啃了一口手中的苹果,虚着眼睛看谭果逐渐走远。这是上坡,谭果整个人笼罩在充满暖意的日光中,却如飘萍,黑暗逐渐吞噬她的背影,剪影消失在地平线上。
谭果在为数不多的时日里一面发奋苦读,一面计划怎么样避免这场灾祸。历史却像个倔强的小丫头,任凭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当她考完试,身心俱疲地回到家,说什么也不想出门时,爸妈说带她去西部自驾游的消息还是不偏不倚,削骨吸髓般地出现。
她发疯了一般哭着喊着不去,爸妈拿她没办法,失望地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谭果在家死守着泥石流的日子,什么也没有发生,难道上天真的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吗?看来这次考不上重点高中了。
不过没关系,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就很好。
谭果看着父母精心准备的计划被自己搅黄,主动提出去苍贝沟避暑,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出发前她专门搜查了苍贝沟的天气,近几日晴空万里,一朵乌云都没有,旱的旱死,吾心甚慰。
她却不知道上游最近几天接连大雨。
谭果手机上收到被重点高中录取的消息时,正在路边摊买烤串。却还是同样的班级,她空了好多题不会写,不应该啊。
她像是预料到什么,忽然惊恐地抬头,慌张地在人群中寻找爸妈的身影,还好没事。她举着刚烤好的里脊肉招呼爸妈过来时,桥榻了,瞬间世界被泥黄色的野兽覆盖,耳边的尖叫声被很快吞噬。
“爸!妈!”
她拼命喊出了爸爸能听见的最后一声呼唤。
我好想你,舍不得你,别走了好吗?
我命由天不由我,谭果再次搬进了奶奶家。
房子离出租屋不远,跃层式,住了大伯和两位哥哥,奶奶和爷爷。她感觉自己像个不速之客,闯入他们的生活。然后被狠狠腹诽,后悔之前对我们的态度了吧,现在只有靠我们了喽。
谭子树平时大大咧咧的,此时看见谭果却扭捏地像个小姑娘,看见谭果腾地站起来,手脚绞成麻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谭子林蹲在高脚椅子边,转头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谭果,“金鱼死了,我们在解刨金鱼,你要看吗?”
“不看了。”
谭果瞥了一眼椅子上被大卸八块的金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自然面前,她也像这只金鱼一般,被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然后丢在垃圾桶里,从此看见的天只是圆的。
她在垃圾桶中被熏成了鱼干,从此便无坚不摧,刀枪不入,臭气熏天。谁敢惹她,就要倒霉了。
谭果和两位哥哥住在楼上,自己分了谭子林的卧室,两兄弟开启了亲密无间之旅。爷爷奶奶腿脚不好,住在楼下,楼下还有一间房住大伯,刚刚好。
半夜总是情绪最旺盛的时候,谭果情不能自己,掩声抽泣。之前因为不敢一个人睡,不敢半夜上厕所,谭子林为了不让自己害怕,陪着她睡在地板上,害的他感冒了好一阵子。
谭果这回听见外头冲厕所的动静,自觉禁了声。门被虚掩着打开,两个哥哥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谭果不明所以,只得装睡。
却感觉到脸上泪水被温暖地指腹轻抚过,那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另一个人帮自己掖好被子,又悄悄地关上门。
谭果眼睛倏地睁开,泪水喷薄而出。当一个人脆弱至极的时候,最害怕别人的关心,那关心像是一把鱼钩,沉入记忆的海,钓上无数条温热的、绝版的回忆。
那个假期,因为谭果的到来,平添了几分悲惨气息。
谭子树和谭子林倒是一整天带着她出去瞎混,手把手教她滑滑板,骑自行车,千般呵护,万般疼爱。把她当做这个兄弟团的一员,出门买辣条必定带上她,几个人逃避爷爷奶奶的追杀,张大嘴在水泥建筑间奔跑,散掉全身的辣条味才能回去。
谁要是暴露了,下回就要接受组织的讨伐,拿出自己的零花钱买辣条。
原来,过去也不是这么的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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