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后,苏追还在半梦半醒,状态很是游离。
有几次他大概以为自己在家里或别的什么地方,梦游似的离开卧房,抬腿朝外迈,结果踩了空,往下坠落,还是天璇飞出来,把他给接住,然后啸鸣着把宿九州给叫过来接手。
怕他在这儿摔出个好歹,也怕浊气再来,无人看管,错失时机,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其他人看见他的眼睛……
总之,宿九州出于多种原因,只能整日都带着他,干什么都带着他。
议事的时候把他往屏风后面放,练剑的时候就树下,下棋的时候则搬张凳子……哦,下棋时,苏追不知道脑子里哪两根筋忽然搭上了,啪的连下三字,全填在对方圈里,把著玉明乐的捧腹大笑,直呼妙。
宿九州把苏追带回去,有点头疼的问他说:“你要昏沉到几时?”
苏追凑上前去,研究他的睫毛。
宿九州退了几米远。
宿九州哪里有伺候人的耐心,打算给他来点清心醒神的千年灵植,早点甩脱这个麻烦,当天晚上,就让弟子拔了草熬了药送上来。
苏追表情是不情愿的,但到了嘴边,还是喝完。喝完以后,他就坐在那儿,低着眼睛,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弟子长了心,他带了糖来,等苏追喝完,伸手递给他。
苏追吃了糖,开了金口,让他别走。
这是苏追醒来第一次说话,宿九州也免不了侧目。
一会儿,苏追带了一颗宝珠出来,递给了弟子。
宿九州冷冷一瞥,那宝珠从他老人家收藏的剑鞘上掰下来的。
第二天,他就让弟子别进来了,药给他,他给苏追。
苏追对他态度也变得特别好。这让他随身携带苏追的难度变得更低。
九天凌寒阁外,有日升和日落,日升时金光灿灿,天地灵气汇聚,日落后四下寂静,云蒸雾绕,长廊连接了凌寒阁与剑宗其他地方,特定时刻,弟子也会乘舟而来,在舟上听宿九州布课。
不过大多数时候,这里都是很安静的,只听得见宿九州练剑的声音。
苏追就站在楼上,眼神缥缈,说不清是看练剑,还是发呆。
宿九州练过剑后,把他带进去,赶他去卧房里。
宿九州在卧房布了一个清心阵,更适宜他休养,但凌寒阁只有一个房间,被苏追用了,宿九州就只能在隔壁打坐,消磨时间。
倒无所谓,他活了很多年,知道如何度过时光。
稚宝珠很快来回禀消息,说并没查到一个活着的商师,不过死的是有的。
那是南方的商人明星都爱找的一个邪门大师,主营些养小鬼、扎小人的业务,灵是灵的很,才有那么广的生意。
“死在六年前,死相惨烈,也没立案。”
“没有其他?”
“没有了。”
“上次苏追的信息也是你带回的?”
“是。”
稚宝珠顿了一会儿,似乎自己都觉得办事不力很不好意思。“宗主,我多带几个人再……”
“不必,”宿九州说,“看来是查不到了。你在宗门歇着吧。”
稚宝珠答是,宿九州让她走,苏追这时从门后出来,只露出上半张脸,眼睛追着她背影看。
宿九州知道,这是他听见了商师名字的缘故。
宿九州起身,握住苏追手腕,手指扣在他脉上,轻轻的压了压。
灵气探入,自如游走。
被剥脱过灵根,又被浊气侵占过魂魄,难怪他身体这么差,神魂也不稳。
但能从那样的伤里愈合过来,只是身体弱点,也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
宿九州若有所思。
而手指下,手腕轻动,反过来握住他衣角。
“桌上放了桂花糕,你自己去吃。”
苏追摇头,看着他。
宿九州:“那个糖我没有了,弟子送药才给你带的。”
苏追低头。
“不想吃就去睡觉。”
宿九州把苏追塞房里去。
苏追不情愿,但被宿九州一声不吭的看了一会儿,他就乖乖的进去,合衣躺被窝里,两手交错放在小腹上。
时值夜晚,浊气升腾,宿九州将阵法点起,两指搭在他眉心,把之引出。
黑气在两人中间环绕,融入浓郁的紫气之中。
苏追的眼瞳红黑交错,最后变回那种黑葡萄似的样子,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宿九州运功将浊气压下,几息之后,睁眼对上他,挑眉问道:
“梦中是复现发生过的场景,上次你浊气入魂,是剑心把你拉回来的吗?”
“嗯。”
“我看天璇没有血光,应该没杀什么人才是,闻倦之是知道你的情况,所以给你这两样东西是不是?”
苏追不说话,将脑袋偏进被子里,脸都盖住了,只露眼睛看他。
严格来说,是看他的脸,神态眷恋。
宿九州垂眸,嗤笑:
“你正是用这双眼,见过东区未来,是不是?还拉本座下水。”
苏追的反应很有意思,他嗖的一下把整个脑袋全缩进去了。
宿九州懒声:“藏个什么劲,本座又不会害你。”
苏追不说话,不晓得是躲藏还是思考。
宿九州:“魂都没醒,一片主魄能想的清什么,你有三岁吗?”
被子里的人往里挪,靠到墙角边,尽力离他远远的。
还从被子里扔出个剑鞘来。
宿九州:“……”
他发觉出自己这个行径很无聊了,像他师弟小时候逗地鼠精。
胆小,躲在土里,露个屁股在外头,一戳一个不吱声。
……
时光流淌,又是几天。
距离宗亚禅师离世已过一周。
宿九州在空地练剑,剑芒如水,梨花纷纷,苏追披衣站在楼上,向下眺望。
有弟子来,禀告了几句。
宿九州收了剑,剑在背后,他长身玉立,周身冰雪不散。
“知道了,我稍后就来,你去吧。”
弟子称是,掉头离开,宿九州则一跃至楼上,到了苏追身边,用手背去碰他额头。
这个动作做到一半打住,宿九州垂眸,一双清澄的眸子盯着他。
他其实是要查看浊气消化的怎么样,但看苏追这个眼神,好像不必多此一举。
苏追没避,轻声道谢:“我已经好了,多谢宿宗主照顾。”
宿九州淡淡颔首。
他收了手,走回卧房,伸手要取衣服,苏追先将一件外袍拿来,递他手里,试探说:“已经过了一周,现在是要去送宗亚禅师入塔吗?”
宿九州扫了扫他。
苏追:“怎么?”
宿九州说:“你倒是惦记的很。”
如何用药、清除浊气,他都只是状态稍好,没有醒来的迹象,一到他惦记的时间,立刻自己就醒了。
苏追莫名,感觉听出一点不高兴来。
宿九州没有多说话,阔步出阁,只留一句:“想去就跟来罢。”
他步子很快,从凌寒阁下去,穿过长廊,进剑宗石门,又过练武场,一直没停。
苏追跟不上,过了门慢下来。宿九州行出一段看他还在那边乌龟爬,皱眉。
苏追慢慢慢走到他身边:“能御剑吗?”
“剑宗宗门内行走不御剑,这是规矩。”
苏追蹙眉。
他是昏沉,不是昏迷,去剑冢飞了,去藏书阁飞了,他都记得。
他彻底不走了。
所以下一秒钟,宿九州兜头用法衣将他一裹,踩着剑垂直上行,穿入云雾之中。
御剑的话那路程就很短了,刚起飞,又嗖的一下降落,进了殿里。
苏追被他晃的头晕,站在原地,扶着脑袋缓了好一会儿。
殿中有许多人在等,道盟诸人,五宗长老,或坐或站,都往这边看。
苏追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人群之中,岳晋快步出来,叫道:“宗主到了。”
其余人纷纷行礼,目光落在宿九州和苏追身上。
“都在等着您,”岳晋说,“法事已毕,禅师入塔,五宗送行,由您领头。”
“嗯。”
宿九州说:“启程吧。”
这下不用走的,他们乘了法舟,舟上贴了隐匿符,飞在天空之中,先是越过绿野近郊,又经过写字楼和大江大桥,最后落到竹海寺里。
竹海寺外有大片竹林,法舟飘过,带起一阵风,但听穿林打叶,潇潇不止。
而再向前,寺内的气氛就不那么好。
两排大和尚推着一只棺椁,放置在塔前,居士宁卓因为追随禅师最久,站在了头一个。
塔下有拱形小门,看不出深度,里面没有光,是黑漆漆的。他们绕着塔念诵经文,走了好几圈,最后停在小门前。
宿九州落地,其余几门宗主也纷纷跟上。
五宗法力齐出,柔和的顶在棺椁一侧,将之运入塔内。
接着四人让开,对宿九州说:“请。”
宿九州引出本源之力,点起一簇真火,火焰欲燃愈烈,不可直视。
“封塔。”
竹海寺人长呼一声,旋即拉下一个机关,高塔内全部的门窗都被玄铁覆盖,密不透风,唯独塔尖,缓缓有青烟飘出。
大家注视着那从火,那缕烟,一片默然。
宿九州长久站立,一动不动,任风吹起他的衣角。
苏追转头看去,见妙莲华神态怔然,嘴唇轻轻颤抖,而在她身后,有一道仇恨至极的目光,来自于宁卓。
过了许久,苏追走到宿九州身旁,斟酌片刻,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灰。
宿九州:“你看了他,觉得是哪里不对?”
他说宁卓。
苏追轻轻摇头,示意晚些再说。
宿九州转而把目光扫向在场众人,他们有人在小声议论,有人长久注视高塔,或许是想起了旧事。
其实,这不是他们的时代。
丹宗和音宗的两位长老一齐向宿九州走过来,两人神态郑重,目光严肃。
“宿宗主,我们听说,天劫未消是不是?”
宿九州:“听谁说?”
二人不答,只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宿九州不语。
片刻,颔首。
那两人瞳孔骤缩,一时踉跄后退。
宿九州转身,朝竹海去,苏追跟从。
叶声潇潇,苏追说:“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他的心,和我的眼睛一样。”
宿九州一顿,朝向他。
“诡物都想要这东西,所以倦之才会死,我希望祂能消失,那样我才能继续生活。”
“本座为什么要帮你?”
“天璇,”苏追紧紧盯着他,“天劫若至,你需要一把剑,事成,我把天璇给你。”
宿九州却摇头,说:“送你就是你的,我不需要。古巫神,我自会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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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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