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前的凌寒阁。
这里被宿九州留下结界之后,每天只剩下固定的那么几个人进出,这里面包括送生活用品、药品的弟子,来定期看病的医修。
入夜后,音宗越轻衣和医修一起来了。据说是为了防止苏追一个人呆着太郁闷,特意请他来弹弹清心曲。
越轻衣来前大概有所误会,以为自己是来给宿九州弹琴的,第一曲弹得极近婉转柔情,献殷勤的意思十分明显。
等到他发现只有苏追在听之后,脸色就变了。
他停了,掀开帘子来,冷冰冰的看着坐在桌后的苏追。
苏追穿了一件很轻薄的白色外衫,因为有阵子没有打理,头发长到了覆盖耳朵的长度,他的样子雪白柔软,像一朵被珍藏起来的蓬松的云朵。
越轻衣想到宿九州在道盟五宗门面前护着他、在巫门提出用宝物交换时也不放,一时间脸色变得更不好。
“你知道吧,宿九州留你,不过是因为他的剑心在你身上,留着你在眼皮子底下寿终正寝,他才好取回剑心。“
“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替劫身是替劫身,宿九州是宿九州,他护着你,是因为他行事光明磊落,他觉得事情毕竟因他而起,绝非对你有一丝情义,你听得懂吗?”
苏追却抿唇微笑,用清澈淡漠的眸子瞧着他:“越宗主,你在生气?”
“本宗主——”
“你对宿九州竟然有想法?”
音剑两宗世代交好,修真界最常见的就是音剑双修的伴侣,越轻衣从小听着宿九州的故事,一直对宿九州非常向往,少年时就在幻想等宿九州醒来后要如何走进他眼中——而这些,并不可以向外说。
越轻衣向外看去,阁楼中并没有其他人。
他微微松口气。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计较什么?他讥讽一笑:“我听说你融合了古巫神的大部分躯体,原本应该是有半神级别的功力吧?宿九州斩断你经脉、剔除你五感,让你一落千丈,真的只能做个普通人了——这滋味,好受吗?”
苏追这才道:“你说的对。被剥夺力量只能依靠他人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他的肯定令越轻衣生出轻蔑和同情来:“所以说,人就不该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啊……算了,我和你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他的身份,根本不应该去和苏追说这么多。
越轻衣一转身,抱起自己的琴朝外走去,刚到门口,他就见到长老洪阁、著玉明,他也不理人,直接走掉。
著玉明二人走进阁中。
著玉明说:“委屈你了。越轻衣性情跋扈,他所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苏追道:“不会。”
洪阁却说:“但话糙理不糙,他说的没错。”
著玉明:“师侄!”
洪阁:“我也是怕他心中存有不该有的希望。”
当年,宿九州抗击天劫雷火,身受重伤,闭入剑冢之后,天劫还不肯放过,追到了剑冢之外,他师父没有办法,取了他已碎裂的剑心,和天璇一起,做成替劫身,投入人间。
这些事情,几名长老其实知道。
所以,在知道苏追身上有这两样东西之后,洪阁连自己徒弟的死都不追究了,他知道,对宗门来说,苏追的意义更大。
但这不意味着苏追很特殊。
如果真要把正主和替劫身混为一谈的话,那十五世里,替劫身甚至殉情过三次,相比之下,苏追能有多深刻?
他重要,只是因为他是这最后一世。
著玉明不让洪阁说话,挡住了他:“我没让你说话你就不要说。苏追,我来,是想问你,你想要走吗?”
“你在苏家的生活其实很不错,苏家富裕,你一个人当家做主,要什么都能买来,每天去公司走走,也能有件事情做,比在这里好上许多,九州太过固执,没有考虑你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感受。”
苏追问:“你要放我走?“
著玉明也坦荡:“是,但需要你留下剑心和天璇。”
天劫重来,宿九州抵抗天雷、封印古巫,受的伤一层加一层,他刚醒来本就境界不稳固,他现在非常需要剑心。
宿九州执意要等苏追过完这一世,但变数往往发生在一瞬间,怎么等得及?
更何况因果帖上丝线交缠,那结就在今夜。
他需要将苏追送的远远的,以免当真生出什么事情,破损宿九州的道心——
因为实际上他们都清楚,宿九州本该将苏追换给南巫门的。
取出剑心,拿回天璇,交换覆天纱,宿九州竟一件事情也没做!
回想起来,自他醒来,就算面临天劫,有使出过太上忘情决一次吗!?
著玉明只觉得细思极恐。
苏追:“好,剑心给你,你动手吗?”
著玉明怔了一秒,本来以为要再多费一些口舌的,但苏追果断,著玉明也就不多话,说了声“得罪”,神识出窍,伸向苏追灵府。
取了剑心之后,他会送苏追给南巫门。但为了顺利取出剑心,他不会这么说。
这样想着,著玉明的神识触碰到了实物,他停了下来。
本以为已经进入灵府,可是举目四望,却发现自己进了一个空空荡荡的盒子里,四下都是墙壁,什么也没有。
那一瞬间,冰凉的触感从天灵盖冲上来,他意识到不好,离开要把神识抽出来——没有用,他被关死了。
在外界,著玉明的神情变得呆滞,苏追却站起了身,食指在他眉心一点,“劳烦您开一下结界,不要惊动你们宗主。”
著玉明听话的执行,走出去,将手覆盖在结界上。
苏追身后袭来一阵风,那是洪阁。苏追没躲避,任由洪阁的手掌拍在了背上。
洪阁的手掌开始变形,成为兽类的爪子,留下深深的痕迹。
但苏追毫发无损,因为尸生胎在背后显形,用嗜血的双目望着对方。
尸生胎露出獠牙,向前一扑,宁卓十分吃惊,倒退了数步。
尸生胎没有追上去,而是就地一拧身,扑进苏追怀中,继而,与苏追融合。
苏追的脸上、脖子上,以及被衣物遮盖的四肢都蔓延出妖异的花纹,属于尸生胎的鳞片、爪子等特征出现在他身上。他的五官还是原先的样子,气质却变得鬼魅妖异,与先前判若两人。
乍看之下,分不清他到底是苏追,还是长大的尸生胎。
数日前做过的噩梦在苏追脑中浮现,在祭坛之中,尸生胎食龙进化,长成成人模样。那画面与现在重合,他只能轻轻叹气——最终还是发生了。
他抬起赤红色的眼睛,淡漠的望着宁卓。
宁卓霎时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本以为自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未曾想黄雀之后竟然还有更多一层的算计!
他附着在袈裟之中,借妙莲华之手来到剑宗,附身在洪阁身上,想到剑宗来吃了苏追。
现在看,好像是在外卖送菜!
宁卓看尸生胎的气息比先前可怕许多,已经猜到:“你把古巫的心给尸生胎了!”
他留下边角料放在自己身体里,哄骗宿九州等几人除去,放松他们警惕,然后——等等,然后他就只是像个挖野菜的王宝钏一样留在凌寒阁里被囚禁被轻视……
留在凌寒阁?
宁卓大受震撼。
“你竟然、竟然想……”
苏追的手已经掐上他的脖子,窒息感让他说不下去了。
最后一丝空气从肺部离开,宁卓感到一种冰冷与炽热交织的痛楚,他身体里剩下一半的心被剥夺,其中储存的那些念力也跟着离开,那些他经过散播极乐世界而获取的教众念力,从他身体里永远流失,去到了苏追那里。
他吞噬古巫的思路:获取念力,成为正神;骗到大净化术,清除古巫残影。
后者被苏追阻挠,前者他已经做了。
现在么,送了。
宁卓永远的闭上了眼,消失在这个世界。被他借来的身体委顿在地,被凶兽袭击的伤口失去掩饰,胸口、手臂两处伤口敞开,留着血。
苏追望向窗外,凌寒阁的云海、梨花、棋盘,以及随意插在地上的一把素剑。
他信步出去,再不回头。
***
昆仑上出现巨**相之后,剑宗全体出动,飞上昆仑。
他们几乎把昆仑在每一寸山体都搜了一遍,仍然没有见到法相之主。
在此同时,法相竟然还在劈山,他那把银枪仿佛汇聚天地之华,每每挥动,能引得灵气震颤,灵脉中的灵气向之灌注。
“他在吸收灵气?吸收灵气干什么!”
“该死,昆仑周边的大阵为什么没有反应,灵盛时数位大宗师布置的阵法,怎么会失灵!”
不只是剑宗了,道盟所有宗门都又慌张又心焦,像在红烧铁板上的蚂蚁一样。
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正在被人捣乱,而他们不知道对方是谁、要做什么!
数名宗门高手拼了命的赶到,聚在昆仑山峰上,一眼见到宿九州和剑宗长老们,没有去攻击法相,而是排布在昆仑一侧,引动本源灵气,驱动天上星宿。
见到这情景的第一眼,他们就知道了。
天上星宿的排布不对劲,有人打乱星宿,用天罡倒置了护山大阵,使得阵法失灵,昆仑失守。
可天上星宿是众神时代就在的,要打乱谈何容易?是谁做了这件事?
宿九州飞入星宿之中,单手结印,周身衣袍飞鼓,他打开天眼,向下一看,只见东西南北各四个方位,人间最繁盛热闹的地方,改造过的现代化建筑形成一个个枢纽,以每天十几万人流量的精气为基础,对天罡星宿进行着扰乱。
这几个地方,这几个地方…………
宿九州胸中如擂鼓。
他猛地转过脸去,看凌寒阁的方向。
那处由他布置的结界,已经消失无形!
他倏地唤剑,太上剑诀第三式,翻山倒海,直插云霄!
浓厚云海之中,银光乍现,一道身影如鬼魅游走,避过剑芒,露出苏追那静谧的脸来。
当适时,昆仑灵脉彻底打开,绵延数里的清气喷薄而出,而那道身影如游鱼一般,轻巧的投身其中。
难以想象的、无人能够承载的清气尽数被他吸去。
四下无明,那道身影是唯一的光。
宿九州面色铁青。
著玉明疾驰而来:“列阵——”
浮在昆仑上的千把宝剑齐刷刷指向了中央的人。
“诛杀!“
宝剑齐出,鸣叫声刺穿穹顶。
中央的人抬起眸来。
那眼睛是红色的,但不浑浊,像是上好的红宝石,晶莹剔透,流转之间,摄人心魄。
他将手翻过来,中指与拇指捏着一枚金珠。
划开眉心一条血线,金珠向内一按,瞬间游入他的体内,他的四肢百骸都有金线在游走,在那线条活动的同时,天空中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那雷火是金红色的,每个剑修都非常熟悉。
十几道雷,由小到大,最后一股有十米之粗。
“小地劫天雷,灵府厄天雷,开天境天雷……还有晋神雷劫!“
这是一个修者从觉醒到成神的所有雷劫!一次全部汇聚!
而且雷火是金红色,说明这是以金灵根入道!
“这到底是什么?”不知道是谁说了话,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问题。
“用纯金属性的东西练出引丹,以清气灌注经脉,再造一幅灵根。”著玉明面色难看。
还有,同时在北方人流量最大的几处建筑进行改造,不就只有苏家所拥有的庞大地产集团能做到!太深了,他的线埋得太深了……剑宗从来没有在一个人身上吃过这么大的亏!
再废话下去道盟根基都要完蛋,著玉明燃烧内丹,向上冲去。
他如同一枚流星划过天际,将云层摩擦出火花,投掷向了苏追,这时法相转眸,银枪挥动,向他别来。
他被法相打的后退一步,却攻势不减,又用暴雨一样的剑意逐了过去,引得法相跟着他走出一步。
就是这个时候!
他叫:“出剑!”
千把宝剑刺向苏追,而法相被引开,他没有什么可以护身的东西。
但他一动也不动,只是闭上了眼睛,神情安静。
在距离他只有一毫厘的地方,所有的剑都停了。
他睁眼,每一把剑都脱离了主人的控制。
他竟控制住了所有剑——
劫雷轰隆炸了了下来!而那剑向着劫雷而去,挡住了第一道攻击!
劫雷威力简直恐怖,那么多剑,受了一下就变成无主之兵,直直坠落。
而苏追向下直冲,进入昆仑。
另一道身影紧随其后,声音带着十足的愠怒和冰冷:“你要引劫雷炸昆仑!?”
宿九州的面孔飞快出现在苏追的面前,宿九州已经怒到了极点,脸上乌云密布,仿佛下一刻就会电闪雷鸣。
他伸手抓苏追的肩膀,苏追却比他以为的灵敏一百倍,也快上一百倍,他的手抓了个空。
“天璇——”
一声低喝,天璇落入宿九州手中,那一秒很快,也很慢。
苏追再低头,天璇插入了自己背心,穿过胸膛。
这是宿九州用天璇伤他的第二剑。
苏追回过脸,他还在下坠,头发丝飞舞,一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红色的眼瞳里倒映着宿九州的像,那像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我并不想摧毁灵脉,”苏追的声音像呓语,传到宿九州耳朵里,“灵脉摧毁,不仅修者失能,人间也会乱象丛生,我怎么会这么做呢?”
宿九州刚要开口,忽然眉头一凝:苏追的血正沿着剑上的纹路升腾,血流经的地方,原本的花样纹路都消失了,天璇的尺寸缩小,最后,苏追嘴唇轻启,天璇从他胸口消失,落到他手中。
胸口的伤也因为不断灌入的清气而飞速愈合。
苏追侧头望去,天璇换了一副样子呆在自己手中,他不觉微笑起来:“你看,物比人更可爱一些。”
天璇是一把灵智尚浅的死物,它不懂得生世轮回也不明白一个两个旧主之间的差别,它只知晓,在这最近的许多日子里,他日夜守护陪伴的只有这一个主人而已。
在宿九州和苏追之间,它选择认苏追为主。
苏追再不流连,转身,如利箭射入灵脉之中。
身后天雷滚滚,宿九州在雷声和乌云里疾驰追赶。
最后一秒,宿九州伸出手去,却只抓住苏追一丝头发。
苏追坠入溶溶的灵脉之中——以这副浑身浊气的古巫身。
灵脉如熔炉,瞬间淹没了他。
宿九州及时拧身,面向天雷,一掌拍出,将几十道天雷拍远了数十米。
他重伤未愈,生扛天雷,一时胸口翻涌,血腥味涌上了喉头。
他不予理会,眼眸冰冷,抬步走向天雷。
而同一时间,灵脉中泛出了气泡,一具皎洁**的身体浮了上来。
那身体从头发丝到脚趾间都是完美的,泛着莹润的光。
他浮上半空,直立起来,头发长到了后背,乌黑又柔顺,额上一枚金珠印记,印记蔓延向全身,为他覆盖上一层薄薄银甲,他摊开手,银枪出现。
这副样子,正是昆仑山中那巨**相的实体。
苏追走出一步,身后法相浮现,与他一起,向劫雷发出一记弯月般的光。
他借昆仑灵脉浣洗了所有浊气,重塑金身,立地成神了。
劫雷已经无法阻挡他,故而消散开。
宿九州回过头来,见他无喜无悲,向自己微微颔首。
宿九州整个人彻底冷了下来。
苏追刚要上前,谢他抵挡劫雷,却听他说:
“你将法相潜在这里那么久,不是塑身那么简单吧?”
苏追脚步顿住。
宿九州的目光在昆仑灵脉周边扫过,那些生在璧上的小花朵落入他的视野里。
但那些花已经凋落了。
灵脉四周,光要比之从前黯淡许多。
——藏法相于昆仑数月,是在析灵脉!
他竟要偷取一半的昆仑灵脉!
宿九州在这一刻真正动怒,额间太上剑诀的烙印终于浮出:“太古,周生,来!”
剑冢,藏于最深处一凶一吉两柄上古神剑受到感召,破开山壁,飞入昆仑。
其时天摇地动,万兽齐喑。
两柄剑到宿九州手中,一招灭神之式送了出去。
苏追却并不是那些普通神级,他融了古神之躯,用灵脉塑身,位同天地神,这一招,他以法相抵挡,还有还手之力。
宿九州也还能战,剑剑都直取利害处。
二人打到不可开交,不知是谁又开了嘴炮,讥讽对方往日装模作样,一句接一句,有来有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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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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