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宋璟的风波,过了七日便平息了下去。
这个在京城的浑浊世浪里洗涤着长大的小恶霸应当确实有些过人的手段,人软嘴甜、好学肯干,很快便将顾春风的事务学了个七八成,千两和万贯都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
半夜那样的硬茬也在他的软磨硬泡、百般讨好下开始同他称兄道弟,没几日,半夜对他的称呼就从“那个姓宋的”变成了“我那小老弟”,可以说精准拿捏了半夜的习性癖好,连慕青山都对此敬佩不已。
三更对他并没有多少敌意,年纪相仿的男孩也比较容易玩在一起,加上宋璟帮三更分担了不少事务,两人的关系也算融洽。
反倒是惊蛰那边,两人越发水火不容。但其实惊蛰原本对他并不怎么在意,是宋璟处处要去踩他尾巴。
自从知道三更和半夜曾经把惊蛰当“师娘”后,更是明里暗里地“争风吃醋”,说什么要跟他正面竞争,一决高下。
当然这些事他都做得十分巧妙,除了惊蛰,谁都没看出宋璟的敌意,反倒觉得惊蛰每日凶巴巴地在跟小孩过不去。
惊蛰一开始是任由他挑衅,后来实在烦了,便老规矩暴力解决,将人又按在地上摩擦了几次。
然后宋璟“嘤嘤嘤”地跑去慕青山那撒娇告状,慕青山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惊蛰就自己生起了闷气,晚上都是一个人蹲在屋顶看星星看月亮,早上疯狂偷花,把隔壁老王家的桃花都薅秃了。
*
“三更,你明日让福林记再送些核桃过来,周叔那的糕点,也每日送一份,绿豆糕多加一下些,惊蛰好像比较喜欢吃那个。”慕青山用笔杆子抵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天气热起来了,再帮他定做两身新衣服。”
“每天的菜再多加一道鱼虾吧,我看他这几日好像都没怎么吃饭,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阿璟那倒霉孩子气的。”他又在纸上添了几个字。
“好。”三更点了点头,又道,“师父,夜已经深了,你就别点灯写了,对眼睛不好。”
“反正我本来就瞎,能看个大概就行。”慕青山倒是毫不在意,“不过晚上倒是有些冷。”
说话间,他忍不住以袖掩口,轻咳了几声,三更见状忙走过去关窗。
“窗户别关上。”慕青山阻止道,“惊蛰还在外头待着呢。”
一会他还得翻窗回来。
三更拿了外衣给他披上,触到他的指尖,只觉冰冷一片。
“师父。”三更不由皱眉,“你身体本就不好,这段时间又早出晚归,四处奔走,药也常常顾不上吃,这样下去,师姐明日该不让你出门了。”
“啊?不至于不至于,就是有些风寒,哪里那么弱不禁风了?”慕青山轻笑道,“可别让半夜知道,要不然又得让戚某人给我多开两份苦药了。”
三更叹了口气,犹豫了半晌,道:“师父,你当真,喜欢他吗?”
“嗯?喜欢谁?”慕青山被小徒弟问得一愣,脑袋空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惊蛰?”
三更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
“我喜欢他?”慕青山下意识喃喃。
“师姐说你或许会喜欢他……我原先,其实是不信的。”三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可原来,师父真的爱而不知,情难自已。”
慕青山:“?”
他看了看三更,又瞥了一眼窗外,满头问号。
“那个,我怎么喜欢他了?”慕青山反问。
三更认真想了想,说道:“师父当初说他是师娘,我那时以为是权宜之计,后来,你说他是你最大的因果,又失忆受伤了,将他留下也算合情合理。可这段时间,你几乎都在围着他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受伤时亲自照料,镇上所有的吃食都给他买了个遍,每天不重样地带他出去玩……”
“师父,我不曾见你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
慕青山听着他说完,脑子里还转了几转。
先前半夜误会的时候,他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但三更不一样,他向来心思缜密,说话也都会经过深思熟虑,若他也这般想,只能说明,他在别人眼里,看起来真的很喜欢惊蛰。
“那个,你听我解释……”
“师父,解释就是掩饰,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慕青山噎了噎,转念一想,又笑了起来:“小三更这是吃醋了?”
三更愣了一下,只听慕青山捂着心口,痛心疾首道:“难道师父对你们不上心吗?师父当年,难道不是这样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拉扯大的?这镇上哪一处我没带你们去玩过?你们啊,一个个长大了就忘了是吧?”
“师父……”三更知晓师父又开始演上了,但脑中忽然涌出很多记忆,竟让他一时间哽住了。
他和师姐都是师父捡回来的小孩,他那时候年纪小身体弱,常常生病高烧,都是师父整夜整夜在照顾他,师姐那时候还吃糖葫芦吃到蛀牙。
只是他们年纪也就差了十来岁,大了一些后,师父便“变本加厉”地从他们身上讨了回去,这些年来,就只管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整日撸猫睡觉,顾春风的大小事务都是他在打理,生活起居也都是他在照顾。
以至于他都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是在师父羽翼下长大的那一个。
他好像渐渐忘了很多事。
他不该忘记那些的。
“三更?”见小徒弟忽然沉默地低着头,慕青山不由喊了他一声。
三更抬起头,眼眶竟已有些红。
慕青山:啊?自己演技这么好,把徒弟自责哭了吗?
“师父,我今日说错话了。”三更扭过头,不去看他。
“没有没有,是师父说错了,我刚都是骗你的,我这不骗你都骗习惯了么……你怎么还当真了?”慕青山有些无措。
三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然后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慕青山:??作孽了!真把徒弟吓哭了!
“诶诶,怎么真哭了……”他忙扯过自己的衣袖想去替他擦。
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头才到他肩膀,此时站在那也并没有比他高出多少,他抬手便能触到他的脸颊,三更却有些倔强地别开了脸。
少年还未完全长开,清秀的脸庞带着些柔美,此时双手捏着自己的衣角,哭得隐忍而克制。
慕青山心疼得不行,简直想抽自己两嘴巴子。
他站起身,一把将人揽在自己怀里:“好了好了,这么大了还哭呢?”
三更这孩子看着柔弱温和,其实是个性子要强的,长大后更是懂事得无可挑剔,顾春风这些年几乎都是三更在打理,小小年纪便十分老成,也不知今天怎么又委屈上了。
慕青山太久没见到这种场面,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哄他,只好轻拍着他的背道:“眼睛若是哭肿了,半夜看到定是要嘲笑你的,而且还会追着来打我。”
许是他说的这话起了效果,三更颤抖的肩膀缓缓平静了下来,渐渐止住哽咽,有些不自在地挣开慕青山的怀抱,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
“师父,我没事。”他哑着声音,停顿了一会,“我只是,有些想念我娘了。”
慕青山愣了一下,看着三更,捏了捏手指,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嗯,好孩子,念着自己的娘亲,是好事。”
“已经很晚了,快去洗把脸,早些休息。”未等三更再多说什么,他轻推了他,将人送出了屋。
慕青山坐回桌前,悄悄瞥了一眼窗外,清月光辉晒在不远处屋檐处的黑影上,如银雪披身,而同样的月色也落在他的指尖。
他喜欢他吗?
慕青山又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
可自己似乎并没有那方面的意向。
他虽然总是和小徒弟们大言不惭地说要给他们找个貌美师娘,但其实,他从未想过要谈婚论嫁,或是认真去喜欢一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活多久,也不想耽误另一个人的一生。况且十几岁以后,他除了摸过白露,就只牵过半夜的小手。
当然长大了是不好随便再牵的,自家的白菜要好好护着,再不行也只能让自家的小猪崽拱。
可他确实下意识会去拉惊蛰的手,还跟他睡过同一张床。
他这样,果然会让人觉得他很轻浮吧?
他扯了扯外衣,将自己裹紧了些,不由又蜷起手指咳了两声。
粉身碎骨倒不必,但做人还是要留得清白在人间的。
他们之间不过是因果关联,前世今生又都可能有仇怨未结,他为了了却因果,保住自己的小命,讨好一下大债龙也是应该的、正确的、合理的。
他死心塌地做咸鱼十几年,断不可能突然为爱痴狂。
*
翌日清晨,窗前的瓷瓶中依旧换了一枝新的桃花,窗户却是合上的。
慕青山找了半天,才发现惊蛰坐在因果树下。
“你怎么在这?”
那日之后,惊蛰倒是没再来过落花台。
惊蛰偏过头看了看他,只说:“随便走走。”
慕青山道:“那我们今日去西边的日月山吧。”
惊蛰站起身朝他这边走过来:“你近日身体不好,便不要出去了。”
“不过是有些风寒,今日已好多了。况且这是上次说好了要去的,后面被阿璟的事情耽搁了没去成。”慕青山看向他道,“那边有处大瀑布,你或许会喜欢的。”
见惊蛰还在犹豫,慕青山微微歪了头,弯起眼睛笑吟吟道:“我今日想骑马散散心,你就当陪我去,可好?”
他今日脸上带着倦意,本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笑起来时,便好似将眼尾染上了一抹艳色,如桃花初绽,春色无边。
惊蛰顿住脚步,觉得心口像被很轻很柔的风吹过,带着些酥酥麻麻的痒意。
半夜:师父果然情难自已,情根深种,爱而不知,爱而不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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