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了日月山脚下。

慕青山先行下马，将缰绳系在一边的榕树上，惊蛰也跟着将马拴在了那边。

“接下来一段路，便要走过去了。”慕青山指了指前面的山路，同惊蛰介绍。

“你来过这？”惊蛰问。

“嗯，我小时候经常四处跑，附近的山头我几乎都去过。”慕青山今日穿了件青色竹纹窄袖，头发也高束成马尾，干净利落，倒是有些少年儿郎的神采。

“你喜欢山水树木。”惊蛰快步上前，同他一起在乱草灌木中开出一条路来。

“我对草木，确实有些偏爱，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或许是喜欢这种恣意生长的姿态吧。”慕青山看着手中的一截树枝，“他们的生死枯荣，都该在这。”

“都说草木无心，可他们这样葱葱郁郁，谁能忽视他们的生命力呢？”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我虽未曾见过更广阔天地，但这草木青山，亦是大千世界。”

“你看，我这名字是不是很好？ ”

“不见草木，何以见青山……。”

……

慕青山边走边说，像是自语，又像是感慨，惊蛰原本就不善言辞，此时也接不上他的话，便一路沉默地跟着。

不多时两人便走到了一处山谷。

四周山峰环绕，峭壁耸立，大有偃月之势，峰峦与水面碰撞，形成了一道气势恢宏、磅礴直下的瀑布。

雾从水天相接处缭绕而下，尘世的俗气在这荒山碧水间尽数褪去。水花溅入白云外，一道长虹架在瀑布两端，绚烂无比，如梦似幻。

“怎样，是不是很壮观？”慕青山抹了把额头的薄汗，气喘吁吁道。

他低头看到自己还抓着惊蛰的手臂，才意识到，自己拿他当拐杖抓了一路，便赶忙松了手，替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

“没事没事，清白还在的。”

昨晚还想着不该再做什么让人误会的事，今日便又有些轻浮了。

惊蛰满头雾水。

“去那边休息下吧。”慕青山指了指不远处的山石垂着自己的腰腿，往山石处走去，“诶，这样的山，我以前一天能走好几个，真是不得不服老。”

“你的身体，为何这般差？”

惊蛰这话问得实在很失礼，但慕青山知晓他就是这样的性格，问这个，也是他难得会表露的关心。

“岁月不饶人啊！”慕青山眨了眨眼睫，指着那道飞虹，转移话题道，“你看，瀑布上方那道彩虹，像不像一座天外之门？还有传说，把这个地方叫做小龙门。”

惊蛰看向那道飞虹，眸光微动。

慕青山曾在墟境中，听重渊和青落说起过龙门，和那个找不到的故乡。真正的龙门他不得而知，但这个地方，也算是附近最能拿的出手的一个山头了。

他看惊蛰这几日有些烦闷，便想着，来到此处，或许能让他心情好些。

“龙门。”果然见惊蛰看着上方，喃喃自语着。

鲤鱼跃龙门在现在虽是传说，但万年前神界主宰世间时，天地山确有七步阶，其上的生死门就是所谓的“龙门”，万年前也有鲤鱼越过龙门成为龙。

“这里还真的有锦鲤啊！”慕青山看向瀑布底下的水潭，有些惊喜。

“以前没有？”

“之前我只远远地看了看瀑布，老头没让我走近。”慕青山走到水潭边，指尖触及水面，荡开一圈圈波纹，那些锦鲤便散开游走了。

“这些锦鲤，越过龙门，真的能化龙吗？”慕青山喃喃。

“跃龙门的，并非真龙。”惊蛰也走了过来，目光落在游远的鱼群上。

慕青山想，他这真龙的高傲，也算尽数体现了吧。

见惊蛰总是这样一副高冷的模样，他突然起了玩心，忍不住掬了一捧水，快速泼到了惊蛰身上。

“哈，你怎么不躲开？”慕青山一边笑，一边继续泼水。

惊蛰任由他泼了满身，然后往他那边又走了两步。

慕青山觉得无趣，也玩累了，便捧了点水洗了下自己的脸，站起身用袖子擦脸上的水珠。

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从晶莹的水珠里透出金色的光，他整个人就融在光晕里，一半像是快要落入红尘，一半像是将要羽化成仙。

惊蛰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凝在了他身上。

慕青山洗完脸，又走回方才的岩石边靠着休息。

惊蛰看了一会水面，又看了一会飞虹，忽然转过头问他：“你带我来这，是想我跃龙门吗？”

慕青山闻言愣了一下：“那个，你能上去吗？”

惊蛰毫不犹豫道：“可以。”

慕青山抬头看了看那高耸入云的峰峦和气吞山河的瀑布，心想，这大黑龙不愧有高傲的资本。

此刻惊蛰的形象好似也变得高大了起来。

“你想，上去看看吗？”惊蛰边说边往他那边走。

“嗯？”慕青山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怎么去？”

惊蛰已走到他身侧，看了他许久，又垂眸道：“我可以带你上去。”

慕青山也低头看了看自己。

怎么带上去，不会背上去吧？这好像有点奇怪。

配上这富有话本传说氛围的山谷，让他想到了猪八戒背媳妇。

他立马摇了摇头，想要打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象，缓缓坐了下来，有些为难道：“那什么，你自己上去就行，我不适合，我无所谓……”

惊蛰抬眸看了他一会，双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

慕青山觉得他此刻就像那种要给主人表演接飞盘，但被无情拒绝的大狗狗，连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心不由自主地疼了下。

“但是，若不是很麻烦的话，能不能也捎我一程？”他忙试探着哄道。

“嗯。”惊蛰眼神动了动，眼中像是闪过一丝亮光，向他伸出手道，“我抱你。”

慕青山仰头看着他，觉得惊蛰此时居高临下的身影越发高大，阳光穿过树枝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

这大黑龙，当真怪好看的。

他突然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像是被炫目的阳光恍了眼，他用力眨了眨眼，移开目光。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惊蛰已微微俯身，一只手搭在他肩膀处，另一只手抄过了他的膝弯。

“别睁眼，水雾有些大。”惊蛰的声音响在耳畔，慕青山这才意识到，自己鼻尖几乎贴着他的侧脸。

他忙闭上眼睛，耳根却还是烧了起来，连冰冷的水雾都没法降下温度。瀑布声振聋发聩，但慕青山却仍能听到自己“砰砰”乱响的心跳声。

他有些不自在地用手指抓住了自己的衣衫，忽然有些后悔答应上来了。

说好的要留清白在人间，这还怎么清白？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只有一瞬，又像是过了千万年，耳边的风声终于和缓了一些。

“到了。”

慕青山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睛，惊蛰将他小心放下，站在水中的一块圆石上。

这是瀑布的顶端，水势湍急而下，水雾已比下边小了不少，但其间云波浩渺，无边无际，清风绕于耳畔，几缕天光从云层间漏下，烟水迷蒙间，而那轮彩色虹光，正在他们头顶，宛如置身云海仙境。

饶是他的眼睛看得不是那么真切，慕青山仍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而那颗不安分的心还在胡乱地跳着。

怎么还跳这么快？难道是这里太高了？

“这里，很像云梦泽。”慕青山听到惊蛰的声音，抬头看去，见他发丝和衣衫都沾了水雾，微卷的长发贴着脸颊，雾蓝色的眼中，像是也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云梦泽。”慕青山轻轻念了一遍这三个字，“是你的故乡吗？”

惊蛰迎上他的目光，眼中的水雾仍未散去，他说：“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以前有，后来，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慕青山想起在山洞中，火光下，重渊也是这般对青落说。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只轻声说了句：“总会找到的。”

当真，比青落还不会安慰人。

惊蛰闻言，半了张口，却是许久没出声，然后，慕青山看到他脸上冷俊的线条忽然松弛下来，嘴角抿出一个浅浅的弧度，眼中似有柔光流淌而过。

他方才，是笑了一下吗？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

慕青山发现自己正直直地看着他，忙有些尴尬地转过身，按住了自己纷乱的心口。他踩着岩石往前走了几步，平复着自己纷乱的心绪。

一步，两步……十步。

心跳终于缓和了下来，脑中也冷静了不少。

慕青山长长舒出一口气，忽然有些茫然地抬头。

他不会，真的有点喜欢惊蛰吧？

“你要去哪边？”

身后传来惊蛰的声音，慕青山只觉得耳边都是阵阵嗡鸣，踩着岩石加快了脚步。

“我想去另一边看看。”他胡乱应付了一句，也没仔细看前面是什么，就埋头走着。

你清醒一点！那可是大债龙啊！

慕青山甩了甩脑袋，耳畔的声音越来越小，嗡鸣声褪去，四周忽然安静下来，连水声和风声都听不到了。

他猛然抬头，见四周不知何时起了大雾，原本还能看到远山和云海，此刻却仿佛置身于弄弄的白雾中，看不清任何事物。

“惊蛰？”慕青山喊了一声，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周围都是白雾，连声音也没有回响。

“惊蛰？你在这吗？”他又喊了几句，忽然噤了声，然后闭上了双眼。

他本就视力有缺，于全然黑暗中反倒能更平静从容一些。

慕青山深深吸了口气，依循着感觉，一点点往回走着。万籁俱寂中，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便也借由这份跳动，去感受着周围的波动。

一步、两步、三步……他继续在心里默念着步数，脚底像是仍踩着水面上的岩石，直到走到第四十九步，他终于听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

如果觉得人设突然怪怪的，那他们就是突然怪怪的。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马一浮《旷怡亭口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19章 不见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