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小师弟,季川总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虽然性格跟自己的小弟天差地别,但他总还是有意无意地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明里暗里地关照他,又想方设法地去逗弄他,想看看这张毫无情绪的脸,哇哇大哭或者开心大笑是什么样子。
可他一次都没成功过。
送小师弟玩具吃食,他会认认真真地道谢,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起来,最后毫不意外地被别的弟子抢走。
带小师弟逃课玩耍,这孩子一本正经地拒绝,又十分配合地行动,回来后自己去戒律堂领罚跪了三天三夜。
把小师弟丢在后山禁地,他就不声不响地一个人打怪,第二日抱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回来,都没用传讯符向他求救。
季川当真是挫败又自责。
“小师弟,你这儿,到底有没有心?”季川看着手臂被包成粽子依旧面无表情安静坐在床上的青落,用玉骨扇戳了戳他的心口。
青落眼睫眨动了下,然后用另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认真感受了一会,说道:“有的,在跳。”
季川叹了口气,又用玉骨扇重重敲了下他的脑门:“那你这里,大概是空的。”
青落眼神中有一瞬的茫然,然后抬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红的额头,看着季川道:“师兄,有些疼。”
季川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一时间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惊讶。
这小家伙,居然会说疼?
难道是他之前地教育方法不对,小孩子就该用打的?
棍棒底下出孝子,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自此之后,每日敲打几下青落的脑袋,成了季川的习惯。只是青落每次都只是摸摸额头,再没喊过疼。
后来,青落独自搬到了快雪峰,他也因逐渐要料理宗门内的事务而忙碌起来,常常十天半个月才会见上一次,当然都是他不辞劳苦地爬去那苦寒之地自讨苦吃。
“这剑法当真适合你,短短两年,你竟练到了如此地步,不愧是我师弟!”季川玉扇掩面,遮住自己方才在比试中被剑锋划破的脸,勉强维持着自己的颜面。
“不过以后若是有别的弟子来找你切磋,记得不要下这么重的手,点到为止,知道吗?”
青落点点头,又抬头问:“师兄,我打疼你了吗?”
季川噎了噎,面上挂不住,一扇子又敲了过去:“你小子,简直目无尊长!你跟别的师兄弟也这么说话,他们不记恨你才怪!”
青落摸着脑袋,不是很明白。
季川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个么,师兄慢慢跟你说……”
他苦口婆心,循循善诱了许多年,这倒霉孩子,也都没什么长进。
从一开始把别的弟子打哭后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走,到后面打完后会蹲下来看着对方的脸好心地问一句“我打疼你了吗”,再到后来,又会补充一句,“我下次轻一点”。
在外人看来,简直张狂地令人发指。
季川知道,他和青落是掌教明宣仅有的两个弟子,他年纪不大,又是法修,却顶着首席大弟子的名号,青落来路不明、性情古怪,小小年纪,就得了九歌剑法的传承,宗门上下对他们两颇有微词。
尤其是青落这般性情,不懂人情世故,又天资卓绝,更是遭到不少同门的嫉妒、厌弃和排挤。
师尊明宣近些年总是闭关,教中事务一半交给季川,一半由执事堂的明棠师叔把持,明棠座下以南宫玥为首的弟子更是敌视季川和青落。
对于青落的情况,季川也是有心无力。他是出云宗的首席大弟子,也是所有人的大师兄,他的一味偏袒只会落人口实,让青落的处境更加艰难。
青落无辜,但也并非无错,众人无知,但也并非无由。悠悠众口,人心各异,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用公正宽容的眼光去看待另一个人,去理解他怪异言行背后的真实内心。
再后来,明宣让青落下山历练,那个清冷懵懂的小师弟,离开三年,回来后,当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磕磕绊绊地跟他讲下山三年的所见所闻,讲山川风物,草长莺飞,讲世间疾苦,人情冷暖。他懂得了是非善恶,知晓了七情六欲。
他会皱眉,会微笑,会疑惑,会害怕。会把心里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告诉他。会在走出惊鸿苑时,低着头问一句:“师兄,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他还交到了新的朋友,是他很不喜欢的那种坏朋友。
那个叫重渊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截胡了他天真善良的小师弟。
这让做师兄的,很难不气。
虽然那个黑老弟,对青落,倒也是有几分真心。但真心归真心,那家伙还不是馋他师弟身子?
若是平常,他定要做一回他们情感道路上的绊脚石,好好磨一磨他。
只是,没有时间了。
在进入山壁内看到阵眼之时,他就知道,这个大阵,他守不住。
或许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退出山洞时,他封锁出口,将白雪和江小梨都困在阵法当中。在六槐山外,他加强禁制,让所有人都死守着阵法。大阵崩溃,他慷慨激昂,毅然决然要带着那些年轻的弟子去赴死。
可他心里其实并没有那样坚定无畏。
从小山村的懵懂孩童,到出云宗的掌事师兄。他一路走来,看似平步青云,风光无限。可其实,他从未拥有什么,也没能改变什么。
他并没有,找到自己的道。
他想求家人平安,健康顺遂。但小弟夭折,母亲病故,他都没能及时知晓。他要保宗门长宁,弟子和睦,最后却只是让执事堂和南宫岄一步步坐大。他望庇天下寒士,可连一个小小的孩子都救不了。
他终于知道,他没有能力护下所有人,可却不甘也不平。
南宫玥说他只有无能的愤怒和无用的同情。
她说的,倒也没错。
事到如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所求,到底为何?
在惊鸿苑时,青落曾问他:如何分辨善恶正邪?为了拯救人而杀人,是否也是正义?舍生取义,又是舍谁的身?
善恶难辨,正邪易分,为正为义,便是大道。牺牲和取舍在所难免,没有什么道法,是能庇佑每一个人的。师尊曾如此教导他们。
可那,并不是他心里的答案。
他当时无法回答青落的问题,如今,仍然没有更好的答案。无法说服别人,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问那些年轻的弟子,有没有人,愿意同他一起,用生命走一条有去无回的大道之路。
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恐惧和迷茫,也看到他们的勇敢和坚定。他们站在自己的身侧,如莹莹之光,如星星之火。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他找到了自己的道。
他没法做完美的选择,没法保护所有人,没法成为璀璨星辰。
但他能护住那些年轻的未来,教会他们,再黑的夜里也要抬头看天,那里有星辰开道,透下希望的光。
此后,风雨如晦,他们或踽踽而行,或同舟共济,仰望星空时,都不再迷失方向。
他们会去悟自己的道,去守天下的义,去面对世间万千恶意。
*
眼前一道惊雷乍起,将季川意识中的画面劈成无数碎片。
“是玄雷?”慕青山还未来得及思索,只恍惚看到那碎裂的意识场景中似有点点白光飘散,他的眼前很快就陷入一片黑暗。
脑中的刺痛真实而强烈,现实中,慕青山眉心紧蹙,额间已沁出冷汗,他缓了几息,才慢慢睁开眼睛。
透过无相盘,他朦朦胧胧,看到的仍是季川的脸。
只听“咯啦”一声,无相盘上原本的裂缝瞬间碎成一道更大的口子,将对面人的脸分割成两边。
“大师兄……”
慕青山一句话未说尽,便觉喉头腥甜,一口血喷出洒在胸前,白衣上赤血殷然,如墟境中一般刺目。
“青……青山哥哥!”宋璟忙起身走到他边上,一时间又不知要要再说些什么。他眼下虽知晓了季川的记忆,却还是那个不过十八岁的少年。
此刻,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这个人。
“你怎么了?是因为因果吗?”宋璟有些慌乱无措地四处张望了下,看到桌上那盏“浮生梦”,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道,“是不是,是不是我喝下这个水,了却因果,就能让你好起来?”
“稳住心神。”惊蛰对无相盘之事一知半解,此时也不敢贸然替慕青山疗伤,只用能暂时灵气护住了他的心脉,等桑黎过来。
慕青山闭了闭眼,许久后才缓缓睁开,定定地看着宋璟。
“师兄,你不要走……”他像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抓住了面前人的衣角,眼圈通红,如那场风雪中,裹在斗篷里不敢闭眼的小兔子。
宋璟觉得胸口闷疼,喉间滚动了几下,勉强才让自己平缓下来。他抬起手,于半空中又顿了顿,用手指捏住袖口,轻轻地替他擦去嘴边的血迹。
“怎么长大了,反倒,有小孩子脾气了呢?”他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是完全不同的脸,神情却和季川有七八分相似,带着略显责备的语气,“师兄有幸,来这人世大梦一场,见你还是这般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怎能放心?”
随他后屈起手指,在慕青山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慕青山像是愣了一瞬,眼中波光动了动。
“现在,梦要醒了,你请师兄喝杯茶,好吗?”宋璟将白玉莲花盏轻轻拿起,举到自己面前。
慕青山望着他许久,然后眼睫垂落,低低地“嗯”了一声。
宋璟看着茶盏中的那片花瓣,此时内心却平静起来。
前世今生,虽多是遗憾,但能护眼前人一时的平安,也是不枉。
“哥哥。”慕青山忽然开口,声音低哑而轻柔,“这一次,我同你,好好告别了。”
宋璟指尖微顿,低垂着眼,唇角含着一点淡淡的笑,将那茶水一饮而尽。
“叮铃”一声,慕青山的左腕上的白玉铃铛里发出一阵轻响。
因果消散,尘缘了却。
宋璟再次抬头,眼神中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恢复了清明。
“青山哥哥,我这是,了却因果了吗?”
饮下浮生梦,只会让人忘记在墟境中所看到的前世记忆,而不会影响其他。
慕青山闭着眼,轻轻点了下头。
“你觉得好些了吗?”宋璟见他的脸色似乎比方才好了些,只是看着仍十分虚弱。
“阿璟,谢谢你。”慕青山低声道,“谢谢你这一世,千山万水来到这里。”
能够让我,弥补上一世的遗憾。
宋璟此刻已没了季川的记忆,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似乎仍带着几分季川的的影子。
“青山哥哥,我此生最好的事,便是遇到你。”宋璟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知道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喜欢。你总说我不懂,可我自己知道,年少的喜欢,是朦胧月色,也是心尖朱砂。只是前世的梦散了,今生的梦也该醒了。”
宋璟坐正身躯,神色肃然。
“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让你为此烦恼。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便离开这里,回去京城,去走一条我该走的路,未走完的路。”
“青山哥哥,我会成为更好的人。”
写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什么,但当师兄真的悄然收场的时候,忽然就想到了我的表哥。他的突然离开,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意外和灾难,是会降临在自己身边的。在他离开之后很久,我才意识到,那是唯一一个会对我好,把我当成他的小妹妹的哥哥。我再也没有哥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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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61章 很难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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