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朝云意气(八)

杨雁歌点燃了屋舍,用调虎离山引开山匪,摸索到了地牢之外。

地牢外有零星几个看守,她趁乱抹了他们的脖子,鬼祟溜入。

“云晖!”

地牢长而曲折,她喊的这一声没得到回应,只好一个个去找牢房。

找到中间的牢房时,她见牢门大敞,地上散着烧断的绳索,忽然一懵。

这时,山匪们已经察觉到了地牢的动静,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她转身要走,正对上凶神恶煞的山匪。

狭小的地牢中,兵刃声骤响。

杨雁歌刚拔出刀,迎面就劈来了厉风。她接了几招后,只觉糟透了——她擅长闪避和刁钻的招式,应付不来群战,也讨厌狭窄的地方。山匪的功夫算不得好,可一波接着一波,就像是踩不完的蜈蚣。她像是掉进了泥沼里,不多时,身上挂了彩,出路却被严严实实地封堵住。

她受够这煎熬,低声道:“梧灵!”

玉玦微微颤抖,就在梧灵即将现形时,惊叫声从地牢口传来。

少年用面具挡住飞溅的血,在山匪中开出条血路。他隔着歪倒的山匪,一言不发地抓住杨雁歌的手。

那双手攥得极紧,五指发冷,手心有冷汗,仿佛已经提心吊胆了许久。

尹云晖把她往身前一拽,回护着她离开,“我垫后。”

他的刀利落干脆,且有意避开山匪的致命之处,只将人击倒,并不会像杨雁歌一样直接杀人。

她怔愣着看他,无端想起唐暄和她说过,弱者不该相互挥刀。

“就连山匪也不该杀吗?”

“你不知道他们为何会落草为寇。”唐暄低声道,“之前我在锦官城乞讨时,也偷过东西,做过错事。有一次我偷了一个大户人家的耳环,差点被人打死,也是一个人站出来说,这个孩子才七岁,他想要的只是一顿饱饭。师姐,错的也许,真的不是他们。”

“但他们若杀了你呢?”

“如果我逃不出去,就认命吧。我因旁人坚持立场活下来,所以我,也要坚持这立场。”

身为半妖的杨雁歌,并不能理解这“立场”。

她所面对的,不是强弱之差,而是非生即死的结局。只要是在人界,不论强者弱者,都会排斥妖魔。单靠她这一点小小的“宽容”,至多让剑门村人理解她,又怎么换自己活下去呢?

此刻见少年有意避开要害,她的疑虑再度扶起,手中的刀慢了片刻。

有山匪抢了空隙,一刀砍在她左腕的妖骨上,瞬间见血。

杨雁歌狠狠拧紧了眉。

她身上最要命的,未必是软肋心肺,而是这叫她灵魂晃荡的妖骨。那一击之后,她的太阳穴随后传来刺痛,眼前也不受控制地飞闪着景象,重重叠叠,盖过了面前的山匪。

——又来了。

那些奇诡而肃杀的幻觉——又来了。

那里不知是何处,十里内尽是岩石枯草,还有深埋过脚踝的雪。雪扑簌簌飞着,待景象清晰时,她才辨出那是广袤无垠的、被白骨铺就的雪原。

数百米外,是层层叠叠的、匍匐着前来的群魔。魔物附体在雪原枯骨上,吱吱嘎嘎地站起,浑浊的黑气很快浸染了天穹。

群魔包围了她,她唯一能掌控的只有刀。

可她并不怕。

她逆着狂风,满眼渴望地举起手中横刀。

杨雁歌双眸骤睁,瞳孔泛起亮红。

她扫向面前黑压压的众人,唇角颤抖,抿成一道古怪的直线。

尹云晖缠斗得正窝火,忽觉身后袭来寒意。

他转回头,便见“杨雁歌”将刀一扫,震开山匪数米。

她的头绳已断,长发尽散,发上凝着不知是谁的血,一绺一绺地、阴沉沉地遮住了她的脸。

她似是在忍受什么难以言喻的痛苦,咬紧牙关,眉结几乎拧成一处。

尹云晖愣了下,“你......”

他正想问怎么回事,她却抬起头,赤红的双眼里充斥着激动,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恐怖。

尹云晖心一咯噔,“你等等!”

她却如杀红了眼般冲入匪群,抓不住,也拦不住。仅一眨眼,飞溅的血色便染红了地牢。

山匪们都被这血雨溅了满身,愣愣地立在原地。

——只见他们脸上,如雕塑般浮现着同样的神情,恐惧,惊惶,绝望。

沉寂片刻后,山匪们尖叫着逃了出去。

“快去告诉寨主,快、快去告诉所有的大人!”

“杨雁歌”用刀尖挑起一还没气绝的人,抓着他衣领揪出了地牢,简短而暴戾道:“寨主。”

那人颤巍巍地指向一个方向,她回刀捅入他腹中。

尹云晖赶紧道:“阿雁!!”

他忍不住扬起了声,竟有七八分像是当年的唐暄。

杨雁歌用手扶着脑袋,觉得那幻象和现实反复交叠着,只能紧紧盯着眼前倒下的山匪,不断提醒自己:不行,不能晕过去,她面前是天音宗弟子,被发现就完了!

在她缓过来之前,外面却“砰”一声,落下了铁门。

“放火!”有山匪高声喊着,“不能放他们出来!”

一束束沾了火的羽箭扎在二人身旁。地牢中的土墙不易引燃,却因点燃了山匪们的衣服,烧得浓烟滚滚。牢中不止他二人,竟然还有不少疯人,见状都拼命地捶打着铁门,整个地牢宛若地狱。

出不去了。

“怎么办?”杨雁歌回过了神,捂着口鼻咳嗽道,“外面全是人,被抓住了肯定会被刺死。”

尹云晖咳了几声,指向地牢深处,“那边还有出路。”

“你确定?”

“这样的地牢,一般不会只有一条路。”尹云晖笃定道,“黑原寨的人难对付,不仅是依仗水月宫,还因他们的出路四通八达。我来之前,就听闻过他们会用地牢做出路,否则剿匪的人将山匪们堵入地牢后,他们岂不是自掘坟墓?”

幸亏他习惯将所有事情都查清楚,看到墙壁上的纹样后,才明白该怎么做。

眼下也无路可走,二人捂着口鼻,朝地牢深处行去。

里面的烟气慢慢散了,却有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袭来,地上也慢慢有了青苔。两人行了没多远,猛觉地牢深处的房间中,正关押着一个不知是否该称之为“人”的人——

它已经不辨男女,正泡在一方乌黑的池水中,脚腕和四周都被锁链捆束着。它的头发出奇的长,似乎长满了整个池水,在这黑暗的环境中,竟能看出它已惨白得不像样。正当杨雁歌和尹云晖以为它死去时,锁链忽然动了一下。

怪物喉中发出含混的“呜呜”声,睁开眼,紧紧看向了二人。

杨雁歌寒毛倒竖,连忙道了几声“叨扰”。

尹云晖也惊道:“这池子,好像是毒池。”

他陡然想到了易柏和那奇怪的爪痕。难道水月宫,竟拿这种地方试炼毒人?

“不好......”他飞快对杨雁歌道,“我们必须快点出去。”

如果这洞穴真的有两道出口,堵住他们一条路,自然就会从另一条路逃脱。

他们没出现在前一条出口,必然会从后路走。

如今又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只怕水月宫,是真的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

两人寻了片刻,寻到一处石门,门旁有一需要转动的机关,像是八宗之偃门所制。

尹云晖正要去解,杨雁歌道:“我来。”

刀冢的门和机关,就是偃门制得。

她以前经常忘记刀冢机关的解法,又出于爱好,翻了不少有关机关的书籍。黑原寨毕竟是山匪居住的地方,机关不如刀冢繁复,也不会出现双重机关等复杂情况,如今倒正好能用上自学的知识。

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拆解机关,刚逃出生天,就听见一阵大笑:“哈哈哈......人生何处不相逢,我说的没错吧?”

乌压压的人堵在出口处。为首的人一袭白衣,正是易柏。

墙垣上,山匪们拉紧沾了毒的弓箭,箭指二人,只待易柏一声令下,就要将他们一箭封喉。

在二人还没回过神时,二人便觉腰上一紧,脚下一空,被什么东西抓住腰身提了起来。

眼下的所有人都变得渺小,待二人回过神后,才知抓住自己的,是一个堪称“奇观”的、生有人类手掌的怪物——

“巨蜈。”易柏晃着扇子,幽幽道,“他们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该怎么办?”

话毕,二人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彻底看清了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这是一只足有五层楼高的怪物,形似蜈蚣,周身是坚硬的黑甲片,本该生有百足的侧肢却被嫁接上了残肢断臂。这些“侧足”长短不一,有的形似人臂,手里捏着刀枪剑戟;有的似是熊掌狼爪,锋利无比。

它有一双漆黑的复眼,单是那双眼,就足有二人的脑袋大。

“我应该先杀谁呢?”易柏的手在二人间点来点去,最终落在了杨雁歌身上。

尹云晖心底大寒,挣扎着叫道:“不许动她——你不许动她!易柏,你们抓来的人是我,和她没有关系!”

“又不是要你的命,你急什么?”易柏一片一片展开折扇,笑道,“啊,我知道了。你喜欢她对不对?那我可就更要折磨她了,巨蜈——”

只见巨蜈将手一扬,将杨雁歌从半空之中,猛地砸在地上!

“哐当”一声,地上灰尘四溅。

在被摔在地上的刹那,杨雁歌砍断了巨蜈的手,借助轻功抵御冲击,但还是晚了。

她摔倒了那块妖骨,双眼一翻,疼得晕了过去。

真是该死......

她这妖骨,是什么画出来的靶子吗,一打一个准?

“死了?”易柏示意巨蜈松手,看着一动不动的杨雁歌,颇为惋惜地摇着扇子,“还以为她有多厉害呢,拖到毒池里去吧。”

被巨蜈扬到天上的尹云晖,却是彻底懵了。

他杀过很多的妖魔,但这是头一次在巨物面前,明白什么叫“渺小”。

杨雁歌的功夫不算差,怎么就这么......没了?

这念头一落,他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不......”他喃喃着,眼眶发红,再度挣扎起来,“不,阿雁,阿雁你醒醒!”

“等一下。”易柏忽然止住了想要把杨雁歌拖走的弟子。

他仿佛听见了天籁,闭上眼一脸陶醉。

尹云晖还在撕心裂肺地喊着:“阿雁!不,不要——易柏,我要杀了你!”

“原来她不叫鸭蛋呀。”易柏一脸了然道,“她果然是你喜欢的人?啊,那真是太美妙了,再给你一个好好看看她的机会吧?”

他信手点了几个人,朝尹云晖眯眯笑道:“你是想看她被切成三千片,还是被三千个人一起折磨?”

尹云晖从头到尾一片冰冷,双目因充血而赤红。

剧烈的悲伤之后,涌入脑中的竟然是一种茫然和麻木。

他喃喃着,“你......你要对她做什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易柏古怪地笑了几声,正要下令,身后却亮起刀光。

一刹那间,天地寂静,时光宛若静止。

他低下头,眼睁睁看着左袖裂开一道口子,被血色浸透。

血,一滴一滴,顺着那道伤口落在地上。他眉间终于浮起难以置信的神色,用扇尖蹭过血珠,送到唇旁一抿,目光渐渐沉了。

“你还能活着?”易柏慢悠悠地擦着扇尖的血,“其他人呢,就这么看着吗——”

易柏蓦地转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执着刀,头发凌乱的身影。

在她身侧,黑原寨的山匪倒了一地,更远处的人却瑟缩着,根本不敢往前。

女子用左手的指尖擦着刀上的血,面无表情地扬着下巴,红瞳凉凉对视着易柏。

触及他诧异的神色之后,女子呵了一声,吐出一句从容的、冷冰冰的话。

“给我,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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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黑原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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