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杨雁歌和尹云晖抵达了中州。
中州被誉为“中原之心”,前往各处的道路都在此汇聚,天音宗正位于中州城外的山下。
山与城池中间隔着一方湖泊,名为“砚湖”,据说是天音宗弟子们喜好临湖赋诗,故有此名。每年新弟子的选拔都在砚湖旁举行,各路车马都齐聚中州城,热闹非凡。
抵达中州后,杨雁歌去登记处报道,尹云晖先回了天音宗。
他临走前特意道:“我不一定能来中州城看你,但会尽量找机会。中州城人多眼杂,你也留个心眼。”
尹云晖害怕出乱子,等她在客栈安置好后,还将她送到了登记名姓的地方。当杨雁歌递上沈聆之的信后,登记名姓的小弟子看了二人好几眼,“从怀山界内来的?三日后比赛,别误了时辰。”
小弟子认识尹云晖,递上参赛名帖道:“第二轮选举也快了,你也好好准备吧。”
杨雁歌好奇地问:“我有机会观战吗?”
“那也等万事妥当后再说。”尹云晖朝小弟子道了句多谢,边走边道,“这几日擂台旁有不少比试的,你可以去看看他们的水平。我先回宗门了?”
他朝宗门走了几步,听见杨雁歌唤住自己,将笑容一抿,等着少女后面的话。
“我该怎么找你?”见中州城来来往往的人,杨雁歌总害怕会出事,“直接说你的名字吗?”
“你告诉门旁的小弟子,他们会通传的。”见她眉间泛起忧色,尹云晖敛了方才那被人依靠的满足感,宽慰道,“你放心,中州城到底不是三合交界,他们不敢这么猖狂。”
其实杨雁歌并不喜欢依赖别人。她这一辈子,师弟跑了,师父跑了,早习惯了独立自在的日子,此刻不知怎么,竟有几分小小的不安和遗憾。她无事可做,只好顺着尹云晖的话,慢悠悠地转到了擂台旁。
尽管有了一次筛选,前来打擂的人仍然熙熙攘攘,城中擂台上还有不少人互相切磋。
杨雁歌托着下巴坐在擂台下的阶台上,观察小侠士们的水平。
前来比试的小侠士们大都是三、四段的功底。他们往往都是从不知名门派中修行出来的,能达到四段者已经寥寥可数。
杨雁歌看得心有些痒,见台上的小弟子一连落败于一个红缨枪少年之手,听那红缨枪少年道了句“还有没有人”,立马叫道:“我来试试!”
她的刀是沈聆之赠的,轻盈秀气,倒与她笑盈盈的俊俏眉目十分相符。台下的人都好奇地边看边嘀咕,有人笑道:“这少年了不得哩,方才有个拎重剑的都被他打跑了,小姑娘可要留点心。”
“留点心好啊,我最爱吃点心。”杨雁歌心情不错,一面煞有介事地应着,一面将刀拔出,“来!”
二人一开打,擂台下就响起了叫好声。只见台上,少年的缨枪像是散落的流星,总会出其不意地在她未防备的地方一闪。人们正捏了把冷汗,杨雁歌却未卜先知版将锋芒挑开,“锵”地一声,便如雷闪劈中星辰,震得少年连连后撤。
叫好声达到了顶峰。
少年显然不服,与她又接了几招,脸色渐渐涨红。争到最后,还是杨雁歌胜出一筹。他也不恼,爽快地收回红缨枪笑道:“姑娘好身手。”
杨雁歌与少年互道了句“承让”,打得尽兴,眉目也比刚来时飞扬了许多。正准备离开,有人叫道:“姑娘要不要与那边那位试试?”
那人指向了墙边抱着“擂”字旗的青年。
青年长得高高瘦瘦,腰间别一柄长剑,单脚倚在墙上,正闭目养神。
中州城的擂台要垫付租金,不多,但青年显然不愿花冤枉钱。他不拘形式,旗一插便当做擂台,脚下摆着收钱的盒子,胳膊上挂着一张字牌,上书“切磋三十文,指点一百文”四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分外猖狂。
他应该听见了几人的话,却闭着眼一言不发。
杨雁歌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青年不是旁人,正是在剑门村时,让剑庄杀害自己的怀山弟子,季明。
他来中州干什么?
红缨枪少年好奇地朝季明喊了一声:“喂。”
“这家伙掉钱眼里了,给钱才办事。”有好事者在旁边叫道,“指点一次都赶上擂台包场的价钱了,也不知谁会找他指点。”
少年没理插话的人,从腰包中摸出钱票,笑道:“喏,这是一百三十文钱,承让了。”
季明终于睁眼,解下未出鞘的剑,做出承让的手势,“请。”
红缨枪少年扫着他的剑,不满道:“兄台怎么连鞘都不肯出,是看不起我?”
“此剑不能出鞘。它若出鞘,不是救人,就是杀人。”季明平静道,“来吧。”
他们两个,一人热烈得明艳飞扬,一人冰冷得如同寒冰,都长着出众的皮囊。不多时,便引来了一大批观战的人。
杨雁歌原本后脊发寒,恨不得溜之大吉,却在季明开口说话时,觉出哪里不对。
不等她想明白,红缨枪少年率先发难,动作干脆,直指要害。
季明翩然绕过他所有攻势,只闪躲,不出手。两人切磋了没多久,季明抬起剑鞘,挡住红缨枪少年的红缨枪,淡道:“招式还算熟悉,可惜没有章法。你是刚升为四段的吧?”
红缨枪少年额前已渗出细汗,见季明的脸红都没红,笑道,“厉害啊少侠,连这都能看出来。”
两人不分上下地切磋了几十招,招招火花四溅,招招有惊无险。
观战的人越来越多,问“为什么季明剑不出鞘”的人也闭了嘴——按照这功夫,出了鞘恐怕真的会出事。
红缨枪少年虽是四段,但招式并不算成熟。季明指点的每句话,都能准确地点出红缨枪少年的问题。很显然,季明的招法与境界早在红缨枪少年——甚至在杨雁歌之上。
杨雁歌终于明白哪里有问题了。
——第一次见面时,她可不记得季明有这样好的功夫。
他的功夫连尹云晖都不如。一个季云加整个剑庄弟子,竟能被拦得无法近身,她从旁一瞧,也知道季明的功夫绝不过四段。
短短半个月,他怎么一下子越过五段,变得这么厉害了?
等她回过神时,就见季明挑了红缨枪少年的红缨枪,淡道:“到此为止吧。方才说的都明白了?”
红缨枪少年拱手笑道:“明白了。少侠这功夫可不像来参加选举的,能否请教名姓?”
“季明。”
“没听过,少侠师出何门?”红缨枪少年回想道:“这么厉害的招式,不可能不是正经门派。”
季明正要说话,旁边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是啊。但被正经门派逐门的人,能是什么正经人呢?”
那群人都低低笑起来,用极不友善的目光盯着季明。
他们皆身着怀山派的衣袍,挟长剑,看向季明的目光满是鄙夷。
杨雁歌的眉头又是一跳。
——季明竟然被逐出门派了?
算着时间,恐怕正是因为剑门村失误,他才离开怀山派来了中州。可此刻,季明显然看见了自己,却低着头,神色不变地擦拭着长剑,仿佛并不认识自己。
若说季明来找自己寻仇,杨雁歌还能理解缘由。
可他的模样,哪像是寻仇的。
杨雁歌越想越心惊,挪到人群之后,却不敢走,侧着耳朵听红缨枪少年问:“即便季兄离开了怀山派,也没必要这么说吧?”
“少侠你不知道,这季明面上人模人样,实际却捧高踩低,仗着五公子的器重打压旁人。这下好了,他没完成五公子的任务,还不是被赶了出来。”怀山派弟子越说越气,神色不似有假。
季明已经擦完了剑鞘,搂着“擂”字旗闭目养神,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怀山派弟子不再多言,对红缨枪少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少侠还是留意吧。上一个被全门派孤立的,不正是水月宫那一位吗。”
见季明始终沉默,众人渐渐也散了。杨雁歌守在不远处,一面心不在焉地看着擂台上小侠士的比试,一面偷偷看向季明。
有几个有钱的小侠士主动找季明赐教,季明似乎很缺钱,都一一应下。一来二去,杨雁歌也看出来了:这人,绝不是在剑门村的那位“季明”。
他的功夫更好,性格也截然不同。当时在剑门村,杨雁歌可是短短几句话就气得季明红透了脸,如今他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竟然不声不响,好像骂的不是自己一样。
日暮降临后,擂台上的众人纷纷散去。季明也收起了“擂”字旗,带着打擂赢来的钱离开了。
杨雁歌紧随其后。
街上人群熙攘,季明并没有注意到杨雁歌的跟随。
他赚了不少钱,大多数都被收入口袋,只留了一文钱去路边买了个干瘪的饼,一面走一面当晚饭吃了。
这些钱,够买上一周的药了。
他将钱囊紧攥着,按照指示,行入中州城的一间医馆中。进门前,他还特意回头看了看,见没人尾随才阔步进入。
藏在牛车后的杨雁歌松了口气,跃上一旁的瓦檐,朝医馆里望着。
当看见季明将钱交给一个熟悉到再熟悉不过的人时,她浑身血液骤冷,紧抓着身下的瓦片,指节发白。
——周秉彦。
这个与季明交涉的人,果然是周秉彦。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在季明交钱之后,周秉彦则将一小小的黑袋子给了他。眼看着季明踏步走出,杨雁歌火速从瓦檐上跃下,贴在转角的墙后。等季明走远,她才抹了把额上冷汗,呼出一口气。
“要不要告诉云晖?”这念头一落,杨雁歌便果断地朝天音宗行去。走了几步,她觉得不如先说明白情况,又折到杂货铺里买了纸张、借来笔墨,将信写好后正想离开,忽听身后有人道:“五盒火柴,是两文钱吗?”
杨雁歌原本没听出声音的异样,回头对上季明的视线,一吸凉气,手里的信险些掉在地上。
季明目不斜视地将两文钱放在柜上,忽将话锋一转,“姑娘怎么见了我如此害怕,我长得很吓人吗?”
............
尹云晖回归宗门后不久,也收到了第二次八宗会盟选举的消息。
消息传来时,他刚收拾好屋子,准备去剑心台练刀。
一走出门,就被大师兄郑牧拦住,“第二轮选举的名单出来了!”
尹云晖略一愣,便见大师兄神秘地低声道:“你的对手是戒事堂弟子项青阳。云晖,你肯定行。”
项青阳是谁?
尹云晖不认识。对大师兄这句“你肯定行”,他也只能抿住嘴,走耳不走心地说一句“谢谢师兄”,继续往剑心台的方向去了。
路过宗门门口时,只见屋顶正躺着整整一排晒太阳休息的小弟子,要么翘着脚,要么打着呼噜,美滋滋地睡着,仿佛不知天地为何物。
尹云晖移开目光,见怪不怪地离开了。
刚入扬刀门时,他尚有几分义气,要把那些一睡睡整天的弟子摇起来练刀。
后来他知道,装睡的人叫不醒,在这连空气都变得懒洋洋的环境之中,他能风雨无阻地去剑心台,简直是扬刀门的神话。
扬刀门的弟子没有登少侠榜的春秋大梦。
毕竟每年,除了擅长用刀的侠士,成绩最差的弟子都会被分入扬刀门中。最开始入门的弟子还会有些许斗志,但在明里暗里的影响之下,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名声都是内门弟子去争取的。人这辈子,活着就行。
话是这么说,但当宗门有一个争气的弟子,他们都激动得像是自己有了出息。
比如尹云晖。
第一轮选举后,他与缪远虽然是平手,却被扬刀门弟子敲锣打鼓地迎了回来。
五十个参加第一轮选举的弟子,只入选了十个人,每个人竟都有这样的待遇。旁人若是敢笑话他们,扬刀门的弟子便会一拥而上,一不小心便能打起来。
连天音宗掌门殷盛都曾说:“四大旁支之中,只有扬刀门最不像天音宗的分支。”
后面一句她老人家没有说——像土匪。
在这群不争不抢、只愿意呆在安乐窝的弟子面前,尹云晖像是误入了沙丁鱼的鲶鱼,再怎么横冲直闯,这群沙丁鱼都一点反应没有。
他忍不住想:“要是让他们去刀宗,都能被唐复扒下三层皮了。”
此刻他一面走,一面思考着该如何认识一下这位“项青阳”。
天音宗分内门和外门,内门包括以乐器为核心的“音门”,和宗门规矩的管理者“戒事堂”。先前与尹云晖一并前往剑门村的于慕清和缪远,就分别出自这两个门派。
由于他们离天音宗的核心最近,门内的师父都既厉害又负责,不少都是少侠榜榜首出身。面对这样的敌人,尹云晖可不能轻敌。
他从正午一路练到日暮,坐在树下啃着准备好的馅饼休息。
馅饼里的肉没有处理好,有一些油脂的腥味。他忽然想到黑原寨外吃得馄饨,紧皱着眉,三口并两口地将馅饼塞进肚子里,又想:“也不知阿雁那里怎么样了。”
杨雁歌的比试比他要早,他担心的倒不是她会落败,而是怀山派的人还会缠着她。
如果能有机会见到项青阳,有机会入选的话,他便去中州城看一看阿雁的比试吧。
尹云晖如是想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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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砚湖初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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