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终迷失了,不知为何而活,不知为何而死,亦不知这被人当做利刃、又弃如敝履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
杀戮没有意义,立场也没有意义。人们唯一的意义就是活着,就是面对一视同仁的死亡。
终于,他们握手言和了。在临近死亡的最后一段时间中,他们忘了彼此的身份,不分人与妖,不分八宗还是刀宗。他们疯狂地歌唱舞蹈,疯狂地做着从未敢做的事情,用最后的狂欢迎接殊途同归的结局。
骸骨渐渐多了起来,直到最后,剩下徐铁衣和一个天问堂的弟子。
“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天问堂弟子微弱地呼吸道,“可我也杀了太多人,只能在这里赎罪。”
“杀戮永远无法赎罪,是在犯新的罪。”徐铁衣已经饿的没了力气,倒在干涸的河床上仰望天空,胸膛起伏越来越浅,“你又是给谁赎罪?给来世的你吗?......没有十年二十年,他们不会解除结界的。”
这意味着魂归楼的人永远不会来,所有人都会变成恶鬼孤魂。他,徐铁衣,都没有轮回转世。
而为了替自己证明,这场不分敌我的平叛会被掩盖,所有名姓都被埋在尘土之下。若此地寸草不生、鬼影幢幢,他们会说这里的恶鬼不是源于屠杀,而是责怪鬼魂太凶恶、无人敢渡。
天问堂弟子气若游丝,双目却灼灼,“我......我刚刚忽然有个想法。我想写下所有人的名字。我想告诉后人,我们不是无名的骸骨,我们只是......咳咳咳!”
我们都不是无名的骸骨。
无论是否被人看见,我们都要证明,我们曾存在过。
二人想把名字刻在石头上,但刻了几十个字后,两人就绝了粮。为了节省力气,也为了多记下一些人,他们找来了一个本子。
“这个本子会被看见吗?”
起先,徐铁衣每天都要问一遍天问堂弟子。那人看着天空很久,才有力气告诉他:“会的,我能看到未来。”
可不等记下所有的名姓,那人就没了声息。徐铁衣渐渐失去了拿着碳棒的力气,只能吃掉那人的肉,尽力书写着能记住的名姓......
......
“碳棒没了,就蘸着我的血来写。或者说,那整本册子都是用血来写的。”怪物平静地说,“可是他骗了我。我临死前,将书册放在了洞穴中,八大宗门的人却在十余年后放了一把火,烧尽了一切。”
“我把能拾到的骸骨都拾了过来,但连我也分辨不出他们。每一颗颅骨都十分相似,每个人的皮囊都会烂在时空里,无差别地被遗忘。你们看,这就是生命和死亡。”
“我的身躯是数千人的血肉,他们自相残杀,又生死相依,但他们都想活着,都想被记住。为了这千万人的意志,我也不得不杀。”
怪物缓道:“我杀了先前来的天音宗弟子,也知道你们会杀了我,动手吧。”
“先等等。”杨雁歌忽然叫停,“前辈,我有一事不明,你们是如何抵御魔气,没变成心魔的?”
怪物沉默片刻,“你是指,一直在我身边徘徊的心魔?”
能逼退魔物的不是内丹,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仅仅因为在它身上,人与妖再度融合。
它早不是单纯的徐铁衣。而魔族最畏惧的,就是人族与妖族结盟。
人族与妖族,不同却相似。两个族群都能成神成仙,但人族实力不均,除得道之人,多是平庸之辈;妖族的妖力十分厉害。哪怕会用一点妖力,都能打败不少舞刀弄枪的凡人。但妖族实力平均,几乎无人能突破上限,成仙者远少于人族。
二族结盟,便是将彼此的短板填平。就算魔族同化了妖气,也有灵力能克制它。
这才是怪物不受影响的原因。可惜......
“可惜前辈想救人,我也是为了救人而来。”杨雁歌叹道,“看来我只能把您打败,再取走您的内丹喽?”
“那要看你有没有打败我的本事。”
它转动着骨骼,盯住了杨雁歌。
淤积的泥地中传来“扑簌簌”的声响,连同周遭山野,鼓起了一个又一个土包。它们接二连三地炸开,钻出些喀嚓作响的白骨,都如向日葵一般逼视着他们。
一大片、一大片的白骨站了起来,足有千人之数。此地草木尚且盎然,并无一座墓碑,谁能想到地下埋了这么多白骨?
“来吧。”怪物缓道,“我们都站在旁人的骸骨前,退无可退了。”
忽地,一具骷髅抓住了方覃的手腕。杨雁歌替她斩断骷髅,扫退白骨,谁知白骨像杀不死一般,任凭骨头零落多远,只要怪物将手一挥,都能重新吸附成一具骨架。它们的周身绕上了黑气,也渐渐长出了殷红的、如刀一般的手臂。
方覃朝怪物劈下,刀却被“罡风”震开。在她退后时,杨雁歌已催动“破虚空”一式,先一步突破怪物的屏障,挡住怪物的刀。
杨雁歌的手抖得厉害,声音极快地吩咐:“你们去对付骷髅,这里交给我。”
那毕竟是刀宗的前辈,她僵持了不足十秒便被迫转了刀锋。只听“锵”地一声,二人擦着地向后弹开,扬起大片灰尘。
“你杀不过我。若我还是徐铁衣,应是你的长老。”
她吐出方才飞入嘴中的尘土,“后生可畏,长老可要提防好了。”
若放到一百年前,徐铁衣无疑比杨雁歌厉害。可这一百年间,刀宗虽然没落,甚至改名为不起眼的“刀庄”,但也有弟子想尽办法地继承和变革刀法,琢磨出不少更胜当年的招式。
杨雁歌还发现了另一件事。
怪物自认“徐铁衣”,却像是个容器,储存了许多人的意识。她体内只存了符薪的意识,都会在交战激烈时被符薪夺舍,怪物则更严重,一但介入情绪,神智便分裂不清。
徐铁衣嘴硬心软,换作其他“意识”就不一定了。当怪物被仇恨八大宗门的妖族弟子控制时,简直刀刀致命,不留出路。杨雁歌接招接得胳膊发抖,将那柄拾来的刀往外一别,“咔嚓”一声,刀竟被震碎了。
眼看着刃尖就要刺破自己的喉咙,反手抽出了自己的刀。这样相持十分消耗气力,偏偏她的刀断了一半,再接这么强劲的招式,不知能不能撑住。
更糟糕的是,怪物时不时就用“罡风”一式将她的招式反弹。她对“破虚空”掌握的并不熟稔,已被震得虎口发麻,就要拿不住刀。
这样不行。
她想到了来时的猜测——如果换作梧灵幻境中凝出的利刃,让符薪来应对,是不是能抵挡过“罡风”?
只能试一试了。
在怪物又一次进发时,杨雁歌服下最后一枚赤血莲,催动妖力,脑中闪过砚湖初试前,那种走马灯一般的画面。
余下的三人也陷入了僵局。
白骨太多,三人都自顾不暇,既无出路也没退路。
“我不能死......”王柘警惕地闪避着白骨攻势,不停嘟囔,“我不能死,我可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章行岚砍飞了扑上前来的白骨,抹了把脸上的血,“任务还没完成,我们没资格死。”
“你......他妈的,你眼里就只有任务?”
王柘从地上爬起来,见白骨的火力都集中在二人身上,咬咬牙,朝攻势稍弱的外圈退去。那些白骨似乎怕他,竟真的让出条路!
他心一喜,转身跑了不远,却意外地撞见了一人。
忽然,方覃被一只骷髅咬住了左手。
骷髅的骨架已被打飞,牙齿却十分锋利,任凭方覃怎么砍杀都不动分毫。她疼得直咬牙,见白骨的唇齿间渗出黑气,心一寒,干脆抓着那白骨的脑袋,连血带肉地扯下来丢远。
鲜血瞬间浸透方覃衣角。章行岚替她扫开欲扑上来的白骨,“你先控制魔气,这里交给我。”
可是晚了。
怪物能抵御魔气,不代表其他的骷髅可以。那只骷髅头恐怕藏了魔种,魔气已渐渐侵蚀了方覃的胳膊。
章行岚见她伤处泛着黑气,还未想出法子,就见她眸色一暗,将刀刃抵在左臂上方,狠狠砍了下去!
鲜血淋淋漓漓滴在地上。方覃紧咬着牙,在念出凝血的咒诀后,重新握紧了刀。
他瞳孔微颤,“你......”
“我想以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死去。”方覃紧紧盯着刀尖,低声道,“我患了绝症,不死在妖魔手里,也会死在病魔手里。来天音宗,不停接任务,都是因为一件事。”
她一边说,一边斩着扑上来的白骨,目光锐利,像是想从这一群群前仆后继的枯骨中看清答案。
“我只是想知道,走到哪一步,才算是我的极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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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楚州·第一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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