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体型笨重却巨大,一挪动便足以地动山摇。
它似乎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低吼着将头一甩,险些又将几人甩下。
方覃与章行岚都定了神,将藤蔓系在自己身上,让王氏兄弟看护着,滑落到怪物的眼前。
四人刚刚吵过架,但分得出轻重缓急:若方、章二人都死了,怪物的目标便是王氏兄弟。王易和王柘虽不情愿,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幸好,少女如泥鳅一般从巨人的指缝中绕来绕去,成功吸引了巨人的怒火。它急于将她困入掌中,却因只凝出了一只手,每次都能让杨雁歌找到机会脱身。
就在此时,方覃和章行岚也找到机会,将刀剑插入巨人眼中!
强劲的气息将二人震开,立在上方的二人赶紧拉扯藤蔓,总算没人方覃和章行岚白白丧命。巨人吃痛,仰起头捂住眼睛,又引得周遭天翻地覆。
杨雁歌找准时机从它的掌上跃下,看着“巨人”的面容如泥土般崩解,对众人道:“往斜上方走!”
等他们气喘吁吁地找地方站定时,“巨人”已经滑落成了中间高、四边低的扇形泥地,静悄悄地,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
他们正站在泥地上方的崖上,余惊未定地俯瞰这片冲积扇。
“怪物已经死了,你们管不住我了吧?”
王易不肯多滞留一分一秒,咬牙切齿地朝外迈步。走了没几步,他转头喊了句“王柘”,尾音还未落地,就在喉中化成了惨叫!
只见地面蹿出了尖锐的竹子,拦腰将人穿透。他惊恐着、喘息着想要挣脱,竹子却越长越高,将他腹部的伤口越撑越大,留下一道长长的红色血痕。
“咳咳咳......”他惊慌失措地朝几人伸手,“救我,我不想......”
王柘正想去救,又见两排竹子破土而出。他一动,就有异变陡生,哪敢再往前?余下的人想不出办法,也知救不活他,只能眼睁睁看王易失去了气息。
看来没有退路了。
方覃想要拉扯回王易的尸首,但也被竹子隔绝在外。几人尝试了半天都没有挽救的办法,只能前进。
这一番打斗下来,几人的精力被磨了不少,连最注意干净的章行岚都灰头土脸。
杨雁歌察觉到扇形区域的最末端有魂晶气息,将头发重新束好,断了根藤蔓道:“这片泥地不知道有没有诡计,我先下去,状况正常的话你们再下来。”
她先朝泥地上扔了块石子,确认不是淤泥沼泽。
可她一落脚就后悔了。
走了没几步,她察觉脚底发硬,似乎是泥土在随着步伐凝结。回头一看,曾经踏过的地方露出了白花花的东西。
她想到了怪物的“眼白”,好奇地擦去尘土。
挖出了一只骷髅。
杨雁歌惊得将骷髅甩开,任由它骨碌碌地滚下。每滚过一个地方,就露出越来越多的骷髅脑袋,一排排地滚到了冲积扇底。原先掩埋骷髅的地方也渗出黑气,一缕又一缕地缠绕向前方。
那里混杂着魔气、妖气和魂晶的力量,那个无名的始作俑者,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等待他们。
杨雁歌强行压下心里的惊颤,憋着一口气,鼓足勇气狂奔了下去。
“哗啦啦......”
骷髅们随着她的步伐一个个浮现,有些埋藏得浅,追着她的脚步滚到了冲积扇的边缘。
上方三人退无可退,紧随其后地奔下,带起一堆又一堆的骷髅。它们如随意丢弃的垃圾一般,参差不齐地埋在泥地之中。
“生时敌,死时邻。阶层,身份,立场......有哪一个能跨过生死这道坎呢。”
沉重而沙哑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周遭的黑气,众人身后凝出了另一个“人”。
说是人,更像个人形的怪物。除了梳有红发的头颅,脖子以下的部分皆用泥地中的骸骨凝成,手却似魔物般变成了长刀,后脊也长了殷红色的羽翅。它的胸腔外没有皮囊,只有一排排森然的肋骨,正中悬着一枚紫色物件,正是众人苦苦寻找的魂晶。
“刀宗和天音宗的小家伙......”怪物看向杨雁歌,声音凄惨而低沉,“你们终于来了。”
它身侧气息混杂,有魔气,有妖力,似乎还有人族的灵力。
不论是哪一个气息,都极为强劲,叫众人不敢轻举妄动。
章行岚质问道:“巨人是你用阵法凝出来的?你勾结妖魔,又残杀天音宗弟子,到底有什么意图?”
“残杀?”怪物嘲讽般笑了,“小子我问你,什么叫残杀?这千万头骨中不止刀宗人,还有天音宗人,有怀山人。你找得出哪个是你前辈,哪个是你的盟友,哪个是你的敌人吗?”
它一挥手,尘土都变成了枯骨,如石砾般倾泻而来,惊得众人纷纷后退。
王柘见不得这景象,捂着胸口到一旁吐了出来。方覃看这密密麻麻的头骨,后脊发麻,“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西平叛。”杨雁歌缓缓道,“没记错的话,是在天音宗重振十七年后,八大宗门在楚西一带发现了与妖族勾结的刀宗残党。残党首领是个硬骨头,在所有人都敌对刀宗和妖族时,将人界流离失所的妖民收入楚西,誓死保卫他们。他应该叫徐铁衣?”
“是啊。”怪物低声念着,“徐铁衣......我都快忘了这个名字。我只记得他们叫我长老,记得楚西的小孩子喜欢打趣我的红头发,说我的头发像个怪物。”
“我记得很多人,阿雨,阿信,这对年轻人正等着成亲,红烛都买好了;何婆婆腿脚不好,等了一辈子,好容易等来了儿子的回信。一切明明都在变好,但八大宗门的人来了。”
“他们用结界封锁了楚西三重山,逢妖便杀,护妖的刀宗弟子也杀。祝九曜杀红了清音涧的水,他们又何尝没有杀红楚西的每一寸土地?漫山遍野都是血,分不清是谁的血谁的肉谁的骨头——分不清!”
“而这尚不是最绝望的。这些八大宗门的弟子,发现自己也出不去了。”
杨雁歌听师父说起过。
八大宗门送弟子们进去时,就没指望他们能出来。他们害怕结界撤走前仍有妖族逃窜,除了主动请缨的弟子,送进来的都是既没家世、又不受宠的人。
“怎么可能?”章行岚满脸怀疑,像在听一个图谋不轨的指控,“这对八大宗门得不偿失。要想把妖族困死在其中,直接设立结界不好吗?”
可是这漫山遍野的骸骨,已经说明了结果。
“结界当然要设立。不过,你会光明正大告诉敌人:‘我们要圈个地方害死你们’吗?”杨雁歌耸着肩解释,“他们先让弟子进攻,把妖族逼迫到无路可退后,再连弟子并妖族一起圈了进去。如果我没猜错,他们不仅没让弟子出来,还为了逼死妖族,让结界内连发饥荒旱灾。”
“不错。”怪物道,“那些弟子以为杀了我们就能复命,直到他们发现,自己也只是一颗棋子。”
......
“师兄!”一怀山派弟子紧张道,“我、我念了咒诀,为什么还是在结界里面?”
“我试试。”另一位青年颤抖着念完咒,拔出剑朝结界疯砍,却没有半分用处。
“我们活不了了。”精疲力竭后,他满眼凄怆地看着天,“咒诀是假的,假的!我们不是英雄,我们......我们都是陪葬的,都他妈的是来陪葬的!”
三重山,血染遍。发觉他们没有外援后,妖族开始了反击。
复仇、复仇、复仇......无论人还是妖,敌害是友,他们满眼都是复仇。可他们是为谁提剑,复的是谁的仇?
在结界的影响下,三重山渐渐变得荒凉,草木枯萎,河流断流,连野草都快挖不到了。八大宗门的弟子狠下心,愿意以同伴的性命换妖族百姓的粮食。他们推来的那个小弟子,十七八岁,穿着灰扑扑的道袍,饿得满眼恐惧。他跪在徐铁衣面前哭着说:徐大侠,我之前见过你,你带着一群弟子平了我们村的魔物,我不得不杀,可我不想杀你,你明明是我的恩人,在我小的时候,娘亲还让我以你为榜样。
“说这些有什么用?”一位刀宗弟子噙着泪,“你还能回家,我们却回不去了,每个人都回不去了。就算不被你们杀掉,还有谁敢回家?”
“有一年我偷偷去看,看到的却是娘亲烧着纸钱,为我立坟,哭喊着我的名字。对他们来说,我战死了比活着更好!......我藏在她身旁的林中,看她埋葬我的旧衣。我也在哭,但我不敢和她见面,更不敢说一句话。你迫不得已,我们呢?”
权党交替,改朝换代,明明很宏大、很遥远的事情,却足以将每一粒泥沙卷入漩涡。生不由己,死不由己,谁能知风浪会转向何方?只知逆流而上的人,即便曾被奉为“英雄”,也会被崇拜他们的千万双手扯下神坛。在每一粒推波助澜的尘土背后,都有座名为权势的大山,层层积压,让人无法推翻。
徐铁衣已无可奈何。
他看着对面而立的两派人,率先丢掉了自己的刀。
“我入宗的第一日,师父曾告诉我,刀的意义不在于杀,在于庇护天下的弱者。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句话,但是变了。”他嘲讽地看着自己的刀,又一个一个,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敌人,“这柄庇护天下的刀落入别人手里,我们便成为了千夫所指的叛党。今朝旧友,明日便是仇敌......在那些含糊其辞的‘应该’之前,到底什么才是应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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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楚州·第一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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